PART 91
爱情的时间表里,早一步、晚一步,都会错过。
——《眠眠细语》
从小到大,许眠从没有见过晏初水打人,或者说,从来就没有人见过他打人。因为打人不仅是一件危险的事,还需要与人密切接触,而这二者都是晏初水的禁忌。
有的鸟是三年不鸣,一鸣惊人。
晏初水也一样。
他是从不打人,但打起人来,根本停不下来。
黄炜被他从地上拎起来,又一拳打出去,再拎起来,再打出去,完全没有反击的机会。饶是何染染不懂格斗,也瞧得出来,晏初水的身手相当敏捷。
“老板学过好几年的自由搏击。”
殷同尘负手而立,站在一旁观战。
说这话时,他不免心寒,老板身手如此好,却每次都拿他做肉盾,其实他才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小拍卖师啊!
第三次把黄炜从地上提溜起来时,晏初水近身凝视,较之黄炜的无耻,他阴冷的目光才更为吓人。
“你让她给你磕头?”
他一字一顿地问。
黄炜的后牙槽一阵剧痛,大约是牙根松动,口腔里满是浓重的血腥味,他痛得根本无法开口。
可晏初水偏要他开口,“我再问你一遍,你要她给你磕头,是不是?”
黄炜下意识想摇头,但又咽不下被打的这口恶气,他啐了口血痰,忍着痛道:“你把我打成这样,等着警察来抓你吧!”
晏初水用鼻子发出一声轻蔑至极的冷哼。
甚至不屑于回答他。
倒是姗姗来迟的宗律师颇有耐心,弯下腰仔仔细细地观察了一圈,对黄炜说:“伤害程度只有达到轻伤以上才构成犯罪,而轻伤的标准是轻度器官功能障碍,至于不影响器官功能且能够自行修复的,则属于微伤。目前看,你身上没有肉眼可见的外伤出血,也没有任何器官功能受损,虽然全身筋骨都有挫伤,但在家躺十天半个月也就好了。”
“报警当然可以,只是警察来了,肯定也要调监控,看是谁先动手的,验伤也是你和许眠一起验,治安管理处罚谁也跑不了。”说着,她善意又专业地提醒了一句,“不过,符合正当防卫条件的,免刑。”
“他打我算哪门子正当防卫?!”黄炜大吼。
“许眠是晏总的太太,你打他老婆,他当然属于正当防卫……”宗月摊手,很抱歉地说,“只是不凑巧,晏总近期精神状态不稳定,一不小心没控制住,防卫过度也是情有可原的事。”
“……”
末了,她看向晏初水,负责地告诉老板,“其实掉两颗牙才算轻伤,所以,是可以打掉一颗的。”
能将黄炜暴打一顿,自然是大快人心的事。
可这样的大快人心,对许眠而言,毫无意义。她依旧双膝跪地,如同一株折断的铃兰,扶不起、站不直,了无生气地垂着。
晏初水丢下黄炜向她走去,她无动于衷。
“眠眠、眠眠……”
他叫她,她也恍若未闻。
一切过往都已成空,一切将来亦随风而去,她的眼中不再有微弱的光,一丁点也不剩了。
“初水哥哥……”她轻轻淡淡地说,“我已经不需要《暮春行旅图》了。”
外婆走了,她再也没有了努力的意义。
一场雨落在她的世界,洗掉她指尖的桔梗花汁,关上了她的蓝色窗户。
她觉得自己好累。
她想要休息,没有任何负担的、自由的,一个人的休息。
“我们离婚吧。”
她仰头望向他,好似望着一片天上的云,那么远、那么远,而她再也不用伸手去够了。
“我给你自由。”
她微笑着说。
“我们都自由了,真好。”
***
或许是晏初水的拳头有用,或许是黄炜根本不想支付丧葬费,所以一顿暴打后,他将方秋画的后事全部交给了许眠。
灵堂设在殡仪馆内,寿衣是许眠选的,挑了方秋画最喜欢的正黄色。她本想定制图案,可寿衣店的老板告诉她,定制款式得提前半个月,眼下这样匆忙,连尺码都没得选。
“你还小,不懂这些,家里的大人呢?”老板对她说,“换个大人来就懂了。”
许眠没说话,付了钱,取走衣服。
殡葬师为方秋画净身穿衣,将故去的人收拾得如同入睡一般安详。
火化那日,许眠最后一次伏在外婆身上,没有心跳、没有呼吸,更没有任何的温度。
她的外婆,不在了。
真的不在了。
“外婆……”小姑娘落下泪,又怕弄湿寿衣,只能将眼泪含在眼眶中,“对不起,我没有接你回家……”
她说了一遍、两遍、三遍。
始终无人回应。
没有人对她说没关系,所以,她是不可能被原谅的。
遗体被推进火化炉的那一刻,她终于放声大哭,那样悲戚的声音,那样绝望的恸哭,晏初水仿佛看见了数年前相似的一幕。
倘若她是不可原谅,那么他也一样。
纵然是命运的洪流滚滚,也无法用借口让自己坦荡无愧。
对不起就是对不起,不可挽回就是不可挽回。
遗憾也会是一辈子的遗憾。
他替她拦下黄炜,却没有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出现;他帮她参加特拍,却没有早一些将画给她;他与她结婚,却没有将她视为第一重要。
他晚了一步。
错过的,却是无数步。
守灵的最后一天是元旦,北方寒流来袭,檀城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因为温度不够低,所以一夜过后也没什么积雪,只有些零星散落的白,缀在光秃秃的枝丫末端,很快就又化了。
按照当地的风俗,殷同尘买了热腾腾的汤圆送来殡仪馆。
晏初水吃了一小碗,而许眠只咬了半颗。
殷同尘不明所以,晏初水却知晓缘由,其一是许眠不爱吃甜汤圆,其二是因为芝麻馅是方秋画喜欢的口味。
记忆在忽然间飞速回档,他应该想起的、能够想起的,全都想起来了。
他们的重逢,他们的婚姻,他们的误会,以及他们的牵绊与难以割舍,他毫无疑问是喜欢她的,甚至——
不只是喜欢。
如果只是喜欢,便不会被伤得那么深,也不会在受伤后还无法放手。他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自己对许眠的感情,可一切却是在他得到自由时才徐徐而至。
他对许眠说:“其实离婚的事……我们可以再商议。”
然而许眠说:“我不喜欢你了,初水哥哥。”
人的感情是会用尽的,再多再多的喜欢,也会有干涸的一日。
她曾经有多么地喜欢他,就有过多少次希望,希望烟消云散,喜欢也跟着不见了。她总是比他早一些的,早一些喜欢他,早一些去找他,最后——
也比他早一些放手。
***
因为尚未选好墓地,方秋画的骨灰暂时寄放在殡仪馆里。许眠在檀城没有住所,又要等头七烧纸,所以必须再住几天。这一次她没有去檀心居,而是住在晏初水上一次住的农家乐。
“许眠已经把所有钱悉数转回你的账户,所以这周我们得回去办理股权赎回手续。”宗律师如是汇报。
“所有钱?”晏初水核实了一遍。
“是的,所有。”殷同尘补充道,“当初宏德打给她的钱,一分不少。”
“哦对了,她说右三尺画也不要了。”宗月说。
物归原主,完璧归赵。
晏初水沉默了。
“哎……”殷同尘叹了口气,“兜兜转转,总算都结束了,该是你的还是你的,不是你的终究不是你的。”
“什么不是我的?”晏初水突然问。
“许眠啊。”殷同尘耸耸肩,“你当初被骗婚,后来要离婚,现下求仁得仁,自然不是你的咯。”
晏初水清了清嗓子,有些不自然地问:“假如……离婚冷静期结束,有一方不同意离婚呢?”
“可以起诉啊。”没记错的话,宗月记得自己之前给老板做过相关科普,“不过许眠自愿离婚,所以用不着那一步,况且起诉还得证明感情破裂,麻烦得很……”
“我是觉得。”晏初水摸了摸鼻尖,“没破裂。”
“……”
空气安静了十来秒。
殷同尘不可置信地反问:“什么没破裂?”
“我和她。”晏初水说,“没破裂。”
呵呵。
以前说破裂的是他,现在说没破裂的还是他。
殷同尘算是看出来了。
感情或许没破裂,但老板自己肯定是精神分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