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唯从台里出来,想回母校走走,不过现在进出太不方便,也不好再临时麻烦老师过来校门口接人。
天气不错,刚好去艾溪湖走走,晚上可以到对面看鱼尾洲的日落。
环湖应该有十几公里,长椅很多,方便休憩。南唯最喜欢环湖栈道,木制的围栏,隔着人与水,等同温存与柔软间的理智。
一路很多老人,有带着孙辈玩耍的,有慵懒晒太阳的。南唯想到之前来做讲座的一位教授,反复强调关心老年人身心健康。那是个很有趣的老头子,乐观但严苛。
南唯给那位老爷子写过邮件,但是不知为何,明明隔天就收到的回复,半月后才出现在邮箱里。
南唯同他讲很多,讲当下的困境,讲对未知的迷茫,讲大环境的严苛。
老爷子都一一细细回复,甚至发出了线下约谈的邀请。她做了整整一个月的心理建设,才去见老爷子第二面,也是到目前的最后一面。
是很好的回忆。
南唯在一处长椅坐下,看远处湖水荡漾。
春天真的来了,是很微妙的细节,是自然告知。
水边有了飞鸟,树梢冒了新绿。
南唯自知还不是多稳重的人,仍旧喜欢在每次对谈过后复盘种种细节。陆轲也好,张也谭生也罢,其实都一样。
都是很真实的人。
张也谭生的试探意味太明显,明晃晃,亮堂堂。
扮不懂,要怎么算计命中目标?心虚吗?其实还好。
想来,如果父亲没有离开,现在应该也是很招人喜欢的老头子。不过也只是招一部分人喜欢罢了,不可能所有人都喜欢一类人,一个人也不会让所有人都无条件喜欢。
几个小朋友在摇摇晃晃地走,老人家慢悠悠跟在后头,倒也不担心,这地儿也没什么人。
南唯想到很多,想到过去的很多年,当然也包括当下。只是,已经很久没有接触过现在中学孩子了。总觉得现在的孩子很早熟,大环境压力也很大。十几岁不到二十岁的孩子,早就是大人的体格子。有时候坐地铁见到一些骨架出挑的孩子,想着再观望观望,一看是个初中生。想来现在的孩子成长环境应该都不差的。
不过很多时候在互联网上冲浪见到十来岁的孩子还是会惊诧,需要反应一下现在孩子接触这些事情都这么早了吗?
看着本科同学在小学教书,每天都在懊恼要如何纠正一些小问题,总会是觉得心情复杂。
看着小朋友熟练地刷着公交卡,完全不需要参考路线就能在很多补习机构奔波,对比自己哪怕在这座城市住了二十来年,每次出门还要在各个软件之中切换来切换去地查路线,还是自觉惭愧。
环湖栈道上,很多爷爷,很多奶奶,极少数的母亲,但是没有父亲。
谭老师说自己的父亲不太顾家,但是南唯自己感觉其实也还好。他没有经常参与家务,但是一直在家里,会每天准时收看新闻,会在早上去各个公园散步,会很耐心得陪在母亲身边。至少,父亲有提供很多精神价值。
南唯自己呢?大概是小时候经常看新闻吧,很喜欢站在发布会上波澜不惊,振振有词的人,很喜欢缓慢输出有条不紊的人。南唯只是想努力,成为像他们那样的人。
不过家里对她没有很多细节的要求。健康、快乐,已经很难得。相比起永远上不完的补习班和永远在上自习的补习班,南唯的生活是平淡而幸福的。
她可以随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虽然有时会受到阻挠,却也没什么挫败可言。
然而那个时候没有什么好对比的,一家子不喜欢对比的人,也就没有那么多顾虑。
南唯母亲以前特别想把南唯培养成那种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大家小姐,也常常跟南唯说要努力进入到体制内。南唯经常不明白为什么人一定只有一个模样,男性要如何如何,女性又要如何如何,那样的评判也太无聊了。人是丰富的,不是一成不变的。
南唯最讨厌听到这样的要求,好在父亲从来不会强求她什么,没有什么建设性的意见,也没有太多阻挠。别人家的孩子最羡慕这样,然而局外人怎么会理解局中人的痛苦。
有很多很多次,南唯都想要用任性换取一些什么,然而他们一句“你要顾大局,不要小孩子家家胡闹”就能让人心梗。在一切都毫无征兆的情况下,有了预想不到的转机出现。
南熠离开了这个世界。
赵嘉铭像是换了一个人。
比如,她学会了放过自己,并且放过所有人。
第一个得到解脱的就是南唯。
那时候南唯多大呢?不到十岁?在寒冬的一个深夜里,南熠坐在他最喜欢的阳台摇椅上,收音机放的没电了,南熠也尽了此生的命数。
是南唯起夜,听见收音机滋滋的电流声,还一卡一卡,有被吵到。
洪都没有通暖气,阳台边风大得很,南熠的手已经发紫。
南唯哪里知道要怎么办,跌跌撞撞穿过客厅去叫赵嘉铭。
赵嘉铭从房间里跑去阳台,拖鞋也跑掉了。
女人头发凌乱地趴在男人腿上无声的哭着,一封信从未合上的书里掉出来。
赵嘉铭胡乱理了理头发,擦干净脸上的泪水,开始看信。
南唯就站在边上,眼睁睁看着这一切。
“阿熠啊……”
完全没有歇斯底里,就是很安静。
死生枯寂,遗世独立。
是南熠。
阳台到现在都是被打理的很好,倒也没什么,只是赵嘉铭重新活了一次。
新生的第一件事,就是不再管束南唯。
出事的第二天早上,吃早餐的时候,赵嘉铭跟南唯讲,“今天开始你就是大人了噢,因为我们家没有大人了。我嫁给你爸爸之后,也没有当过大人,所以呢,从今天开始,我们要一起在新的阶段完成一些新的历练咯。”
南唯本来以为,这回是赵嘉铭继续给自己新要求的契机,不曾想过,这之后,赵嘉铭再也没有否定过南唯的所有决定。
想学新闻?学。
想自己一个人出门?出。
想周末短途旅游?去。
南唯那时候年纪小,也没什么顾虑,只是在很多时候,看到一些自己想要输出观点的新闻,再回头喊南熠,只剩下在练瑜伽的赵嘉铭。
赵嘉铭是从那时候开始练瑜伽的。
这么算,居然也有十来年了。
和张也一样,但是,张也在夜档的时间好像还要长。
春风拂面,弄乱南唯的头发。想来南北的差异也是很大,只是南唯从来没有研究过,这些给她带来细微感知的自然生命有多玄妙。
然而,其实相较于过去,更重要的其实是现在。虽然当下有很多细节关乎过往的纠葛,但是好像无关紧要吗?南唯不知道。
南唯最清楚的是,自己已经走到现在了,也渐渐走到了张也的身边。
到如今,她有一种前所未有的,靠近神坛的成就感。
自我效能感嘛,真的是很好的内驱力。人本马斯洛,社会班杜拉。南唯不信佛祖,亦是不信鬼神。但是她信人本身,或者说,她太清楚自己。
好在赵嘉铭当年放手了。
当年的一切像脱轨之后被强行掰到另一条轨道上的列车,虽然行进缓慢,却也是按着新的轨迹稳步向前了。
起风了,南唯往对面走。
是鱼尾洲。
这边有些闷,不必担心风声惊扰。
纯白的建筑,充满故事氛围的玻璃房。如果她还是十七八岁,一定会构思出很多惊奇的故事,让他们在梦中发生。
偏偏这不是想象力最丰富的年岁,偏偏眼前有太多现实。
等落日吗?不等了。
手上还积攒了事情没有做。记得的事情那么多,却没有关于南熠的细节。上午听谭生讲南熠,还没什么感觉。那么多年,南熠对家庭在精神上的输出却是比在物质方面的输出要多的多。
听说现在很多人很喜欢在鱼尾洲一路坐到白马山,在中堡拍照打卡,美其名曰在轨道上跨越一座城市。
然而,南唯已经没有了再去做一些极具仪式感的事情的情绪。
列车在高架桥上呼啸而过的时候,她总觉得,自己身后应该还有一个高大宽厚的身影,那是自己身后的一堵墙,死死护住她的后路。但这是从地下上高架的地铁,并不是能够看见倒映的发黄玻璃上倒映出来懵懂容颜的绿皮火车。
去地铁站之前,南唯最后看了眼这些颇具网感的建筑。
下一次吧,总会有下次的。
用心看过的风景,眼睛见过就好,不用让相机留存什么。
毕竟,南熠留下来的东西也不算多。
大概是风吹的太久,心也有些乱了。不应该记得这么多过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