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上午,先是带小新下楼玩,顺便买菜,上楼后,便被他拉着给他读书,一口水没喝,我读得口干舌燥。
大白除了进厨房掐点做了一锅西红柿鸡蛋汤面,剩下的时间都在打扫房间。她只会打扫房间,也只会做西红柿鸡蛋面。坐在沙发上,在给小新读书之余,看着一个职场精英弯腰撅腚汗湿衣背地在我面前干活,心里还是很痛快的。
别以为魏来回来我们能轻松,从她进家门起,衣服都来不及换,就弄水给小远喂药,一手抱小娃,再一手安抚被冷落了一上午的大娃。我就在旁边递水递药,端饭,喂饭,再换手接过小的,哄着大的,让她能快速吃几口饭。这些事情不能指望大白,她对孩子一向都是敬而远之的态度。等魏来匆匆填饱肚子,把俩娃哄撮上床,给小的喂奶,哄睡,再接着哄大的睡。大的还睁着眼乱翻呢,她就已经睡死过去了。
有洁癖的大白又在收拾小新散落在房间各个角落的玩具,并再一次拖地。对于地板不能有一根头发的大白来说,有孩子的家,一天拖几遍地都显不出干净来。
我叹口气,去洗碗。
这样的日子,看着就可怕。
所有的人都催着我要孩子,我妈,我姨,公公婆婆,丈夫,唯独魏来从来不以过来人的身份谆谆教导。我也以过来人的身份,从不催促大白结婚。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两人终于合力把房间收拾利落,我又去厨房找出煮茶器来,切了个火龙果,放几朵干玫瑰和枸杞,再洗几颗红枣掰开扔进去,拿了托盘装三个玻璃杯,和大白相对坐在了阳台上晒着太阳,懒洋洋地看着煮茶器里的茶汤翻滚变浓,香飘满屋。
茶煮好,我倒了两杯,一杯给她,一杯自饮。晶莹剔透的深紫色,清甜的果香,丝滑的口感,又被玫瑰的淡淡涩味锁住,慢慢咽下,胃里顿时暖暖的。一杯茶下肚,大白一上午的紧张终于有所放松,但她即使静坐,利剑回鞘,光芒收敛,仍有铮鸣之声。跟她这种不爱唠闲嗑的人,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我只欣赏就好。
她手指飞快地在发短信,嘴角噙着一丝笑意。我讨厌别人对我的无视:“跟谁聊天呢,是男人吗?”
“你管。”
“呀,大白,你有白头发了,天天算账,是不是太耗神?我给你拔了吧?”我欲伸手。
大白拒绝,白我一眼,放下手机,一脸不屑:“我不算账。”
我讨了个没趣,被她的不屑态度激起了斗志:“我知道,财务总监嘛,不是会计,也不是出纳,行了吧?等我以后挣了大钱,我一定把你挖过来,就让你算账。”
“我的身价很贵。”
“我知道,贵不怕,我到时给你出最高的年薪,就让你给我管账,给我出每天的流水,一分钱都不能错。”
“不知在我退休前,你能不能挣到大钱。”
臭德性!不能再聊了,再聊我能郁卒。
眯了一觉的魏来拢着头发悄手蹑脚地出来。
她在我身边坐下,捧着杯子,美美地喝一口,向后仰靠在椅背上,忍不住感叹:“你们一来,我的生活就充满了阳光。”
“俩太阳,会有后羿来射。”
“要射也先射你,不分白天黑夜,乱出。”
我知道大白是在怨我多管闲事还要拉着她,她是谁,她是在职场上叱咤风云,手挥千万,各路神仙见了她都要小心讨好的财神爷,却被我拉来当苦工。但是魏来的事怎么是闲事呢?还有,做家务我没她在行,拉着她不是让她发挥她的长项吗?她这些年由于事业的成功,膨胀了,过得独了,仙儿了,我让她接接地气,体会一下人间疾苦,会让她对生活有更清醒的认识。
魏来轻轻地笑。她对我的幽默从来都是心神领会,却又从不附和。她有她的处事方式,她有她最毒辣的眼光。当年在所有同学朋友都说我太自我语锋太犀利做事太狠不留余地的时候,只有她说我是披着狼皮的小绵羊,对我宽容以待。她活得太通透了,也只有她能看到我与这个世界的紧张与对峙,还有我全副武装下面的自卑与懦弱。我们俩成为朋友,不是她需要我,而是我不能没有她。她才是我的阳光。
对大白,魏来就更宽容了,大白当年挤了她的研究生名额,但她在读研期间被她的无德导师各种骚扰胁迫差点不能毕业,是魏来多方周旋,联名告倒了那位导师,大白才得以全身而退。毕业时,我拉着她俩一起喝酒庆祝,她俩算是握手言和,但也没出现抱头痛哭的场面,只有我哭得象狗。
“有这么好的阳光,这么好的朋友,这么好的茶,怎么能没有音乐?”她起身,开了她花好几千订制的紫檀木做的音箱。
我刚想夸她有品味,飘出来的音乐,却既不是古典音乐,也不是现代音乐,而是佛乐。一众人声平缓无波地吟唱着,无嗔无痴无悲无喜。我听得直打瞌睡。
我还真的睡着。
我又开始做梦。我又回到了小时候,头顶的电扇转着,文如蹉在桌旁写作业,我坐在他脚下玩积木。我说,哥哥,我好热呀,我好渴呀。文如蹉抓抓我汗湿的头发,低下头来笑着问我,你是不是又想吃冰棍了?我吮着手指,眼巴巴地冲他点头,指了指卧室紧闭的门,妈妈在睡觉,我不敢吵醒她。文如蹉放下手中的铅笔站起来,走去他的卧室,抱着他的小猪储蓄罐出来,从里面抠出两块钱来,你在家等着,我去给你买。他踢踏着他的拖鞋,走到门口,拉门时回头冲我笑了一下,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露出他的虎牙和右脸颊的酒窝……我坐在那里,等啊等啊,光线一点点从我面前的地板上消褪消失,一股巨大的悲伤慢慢漫上心头,我知道,他死了,再也回不来了,我永远失去了我的哥哥……
“醒醒,如琢,醒醒……”魏来推我,“你做恶梦了,如琢。”
我哗地坐起身,抹了抹脸上的泪:“嗯,不是恶梦,我,我梦见如蹉了。”这个隐秘往事,我只跟魏来说过。连我的父母都不知道当年的文如蹉是怎么跑出去被车撞身亡的。他们悲痛之余,不是相互安慰,相互温暖,而是相互指责,相互伤害,直至两人渐行渐远,最后的婚姻只能以仇怨收场。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我总觉得我是这一切不幸的元凶,以至这么多年过去,仍旧不能释怀。我想选择性遗忘,但在某个午夜梦回,那些隐秘往事仍会悄然呈现。
魏来握住了我的手:“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如琢,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运,所有的因果都是轮回,无人能逃脱。”
卧室里小新小远一起大放哭声,魏来弹簧一样站起来,冲了进去。我踢一脚睡得正流哈喇子的大白:“喂,白总,起来干活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