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后来才终于从混乱并且朦胧地纷飞着的片段中清醒过来。

　　那时我以为自己终于从混乱与朦胧中清醒过来。

　　走在街上，视野中的一切又都变得富有质感起来，不再那样子的亦真亦幻。肩上的背包很沉，鼓鼓囊囊的，失掉了它原来的样子。它本就不是为这样的长途旅行所准备的。毕竟，我从来都不是喜欢旅行的人。我喜欢的只是在熟悉包围中滋生起来的，安逸。在那之前，我甚至就没有过类似离开的打算。而这一次，事情是在有条不紊地层层推进着，却又在最后时刻叫人觉得太过突然，像是一场阴谋。

　　所有的那些，都像是曼宁留给我的信息上说的：这日子，结束了。

　　街道被地平线切割出的尽头，曼宁就站在那局限的边缘。他低着头，手中的香烟挣扎着，挤出忽明忽暗的光亮。他的面孔逆着太阳最后那一点点余辉，被阴影所笼罩，看不清表情，甚至分辨不出欢喜或者悲哀。他的身影，突兀地显现在舞台布景般的画面中央，像是《圣经》体裁的雕塑，像是我。

　　我走过去，抑或是他走过来。

　　好了，走吧，他说的时候抬起头来，一脸的轻松，似乎已经不记得那个在前一晚醉得一塌糊涂的哭泣的人，是谁。又似乎那些纠缠不清的记忆已经混在略微苦涩的啤酒中，在他身体里淌过一遍，就分解掉，消失了。听着像一个神话。

　　如果真的可以那样，很好。真的很好。那样的话，我们就不必把那么多那么多都留在叫做望城的角落，只带着一背包的往昔和自己，离开。

　　我们所背离的，远不只是生长的故乡小城。动身的时刻，身后是塞满每条街道的回忆，面前是逐渐冷却的余辉，两头都看不出什么所谓新的开端。早说好了不回头的，想要毅然决然。可我们还是在迈出第一步之前就有了些许的犹豫不决。

　　终于没有回头。

　　我们猛地转过身，长久地盯着那夕阳下投出巨大阴影的建筑群。是告别，又有些像一种什么样的期待。

　　没有，没有挽留，只有风。显得简单，并且冷静。风有一些清冷，送我们上路。

　　看了那么久，我知道了，没有永远的

　　没有的吧。

　　望城，只属于我们的名字，我们的城市。我们在离开的前夜想到了它，算作一种纪念，抑或是掩饰的虚伪。即便真的想要离开，仍说不清它究竟代表了怎样的感情。希望、失望，或者不情愿地绝望。我们在后面的旅途中反复地争论、回忆、懊悔、辩解，欣喜或者悲伤，一直到遗忘。

　　然而始终都无法遗忘。

　　离开是一柄双刃剑，从我们与望城之间划过。流血的，却只有我们。剑痕的两边都留下我们的血迹。或走，或留，这世界，公平得叫人想哭。我真的有流泪的冲动，那时候，想要让那些咸涩的液珠溶化掉我从前的悲哀，让心变得如它们般透澈。可是我不能，不能怯懦，我只好笑。

　　我笑着对曼宁说，好，走。

　　曼宁把包挎在肩上，深深地吸一口烟，把残余的烟蒂弹了出去。我看着那光亮在空中划出一道完全算不上优美的弧线，落在更为靠近望城，而不是明天，的方向上。

　　熄灭，终于熄灭了。

　　望城，夹杂在我们破碎回忆的缝隙中间，从此，从我们决定离开的那一刻，从整个故事酝酿着的开端起，就成为了我们生命本身的一部分。即便当物质的我们消逝掉，梦和回忆仍将以意识的形式，永存。

　　我不迷信，但是我相信。

　　我们离开了望城，曼宁又离开了这里，带着我们离开望城时的高傲，高傲到有些悲凉地，拒绝了这城市的挽留。他去了遥远的北方，想要用刺骨的寒冷换回平坦。他仍挣扎着，在他自己选择的安逸中挣扎着。

　　什么都不曾平息，不会平息，不会像他说过的杯里的水那样子，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