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时候格外地眷恋我们的文字,因为我们坚信它们可以长久地留存下去。我们自己让自己成为故事的主角,不必再去理会命运或者神祗或者别的什么的安排。我们抗争,我们创造,我们受伤,但是我们不顺从。
我想要记下那时候的我们和故事。可是不行。任凭我怎样努力地在自己心中或者是回忆深处搜索,得到的都只是些不完整的片段。它们是那样子的锋利,彼此伤害着彼此,彼此割伤了,因而愈加的残缺不全。
曼宁有一个大大的蓝色本子。那本子里面是他回忆的雨,点点滴滴地溅起碎的心情。他总对我提起那本子。那是我的回忆录,蓝色回忆录,他这样子说。他也曾一次又一次地许诺要给我看那本子,看他记载下的文字和自己。然而从来都没有。我知道,那本子里面的一切都是他自己的,只会是他自己。而他的文字,不用看,我也可以体会得到的。那时候我们会把一个故事一分为二,各自完成一半。再拼起来的时候,那故事仍然是完整的,看不出接合的痕迹。我和曼宁是太过相似的人,甚至那些个不同的夜晚我们各自心中流淌出的文字,都是相仿的。它们混在一起时,没有谁分辨得清。
最后一次写下那样拼凑的完整,我写的是等待,等待中的孤寂,孤寂得像是死亡。孤寂到了死亡。孤寂是我太过熟悉的感触。
生命最初的记忆,画面中幼小的自己在空的房间里嚎啕大哭着,没有人来安慰,根本就不再有其他的人。那场景直到今天还时常浮现在我生命中,以梦和回忆的形式永存。它们让我回到了从前。直到现在我已不再幼小亦不再哭泣,但孤寂依旧。所以在明知道是最后一次与曼宁编写我们的故事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孤寂。孤寂是源于等待的。等待了太久。
坠落的等待。
微微的火光猛地一亮,像是生命最后回光返照的挣扎。我使劲吸尽最后一口香烟,劣制烟草燃烧的味道呛得我咳嗽起来。原来,这些年之后,我还是无法习惯它,无法习惯这样慢慢燃成灰烬的生活。夹着香烟的手有些颤抖,我不知道那是由于过度的放纵摧朽了我的身体,还是炙烈的思念焚毁了我的精神。
或者,两者都有吧。
我把香烟弹出去,看着它在空中划出一道算不上优美的弧线,坠过那似乎连接了天堂与地狱的距离,最后熄灭在夜的压迫之中。黑暗,把这天与地包容在一起,比任何时候都亲密,不分彼此。
这弥散了宁静,孕育着梦的谧境,恍惚了我的理智,让我仿佛在这自己划下的尾声中见到了他,我的爱人。
一瞬,我几乎相信了那些圣经故事中的神迹。真的。几乎。
《圣经》,我有多久没有读过《圣经》了,有多久不曾摩挲过那略略有些粗糙的封面?是从他离开的那个黄昏开始吧。
每天读上一段,安静地等我回来。他临走的时候吻了我的额头,这样说。他一脸严肃地把那本珍存的旧《圣经》交给我,然后轻轻地笑了笑。
可是,可是他知道么?他离开后的那个晚上,空袭切断了整座城市的电力。我借以驱散孤独和恐惧的烛火倒在那些泛黄的书页上,将它们化作一团火焰,像我的思念和他的理想一样,燃烧起来。
我想,那是一种预兆。
他就像那些灰烬一样飘散在凛冽的风中,再也没有回来,再也不会回来。我想起他的最后一封信中说,要坚强,我的好姑娘,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等我回来。而我等了,一直等了十年。但是我无法再坚持下去。我也想要离开了。
能不能够回到他身边呢?
我倚在顶楼的栏杆上,俯着身子向下望,看到的只是一团漆漆的死寂。经历了这些年的自甘堕落,我与那黑暗中心凝结着的终结已经很贴近了。近得只剩下这感觉不到遥远的距离,几秒钟下落的距离。
记得那些独自躲在地下室里的日夜。爆炸的轰鸣回荡在那广阔得像是整个宇宙,却又狭小得如同子宫般的空间之中。我蜷起身体,保持着生命之初的姿势,瑟瑟地抖动。漆黑像他的怀抱一样包裹着我,但是格外的冰冷。
记得我一个人翻过残破的废墟,到给水站去提水。水桶异常的沉重,但我咬着牙坚持着,一步一步地挪动,一边想象着他强壮的臂膀会来扶住我摇摇晃晃的身体。因为我知道那桶里装着的,就是自己的生命。可那生命本身,它拽着我,仿佛在不断地下沉。
记得曾经见到的死去的人们。那些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面庞和他告别之后转回身来与我挥手时的笑容交错在一起,最终成为一种悲哀的错觉。它们让我看到浮现在微笑背后的死亡。
记得自己用香烟和酒精杀死的煎熬。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利刃,在我的身体和生命上留下一道道伤痕。生命在濒临绝望的痛苦中辗转反侧,却不能够进入沉睡后的永恒。
我记得所有的细枝末节,可它们只能为这十年的等待勾勒出一个框架,像一具森森的骷髅,没有一缕生命的气息。战争带来的破坏与毁灭,在否定了相互对立的双方,否定了这世界的同时,也否定了生命本身。
这样等待的意义,爱情的意义,生命的意义是什么?在否定中走向自我的灭亡么!那么好吧。我的列车已经到站,我要离开了。
在梦中,我缓缓地上升,飘起来,在灿烂的野花上空飞翔。而飞翔,也是我们最大的梦想。我飞翔着,感觉到整个生命都得到了升华,实现了它最为隐秘的遂愿。我飞翔着,一直到他的面前。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然后火焰倏地升腾起来,烧焦了我短暂的梦幻和幸福。天空,现在这天空都是暗的。偶尔星星点点的光亮,像是导航的道标,指引出飞翔的方向。
你在么?在那儿么?我盯着那日渐错乱的星空,不自觉地喃喃着。
我把身子更探出去一些,仔细地体味着身体逐渐倾覆的感觉。突然,毫无征兆地,身后的霓虹一齐亮起来,交映出一片不合时宜的明亮。
我停顿下来。
那一刻,原本如同深渊一般的黑暗中猛地刺出一道光亮。光线中央萦绕着一张模糊的面孔,带着微微的幸福的笑意,带给我一种莫名亲切的感觉。紧接着就有刺耳的刹车声,然后一个身影飞起来,却又很快就重重地落回到地面上。
光亮消失了,只留下黑暗。
原来,即便是那样充溢着希望的生命,也终究无法飞翔。
勉强地活着,是对生命的残酷。我想着,跃出楼层。
我在飞翔么?我在飞翔吧。
风一下子变得很猛烈,吹动我的衣襟和长发。我想起他的笑容。
我来了,我在心底默默地呐喊着,我来了,等着我,我一生钟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