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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美堂

落日孤烟1 孜然烤土豆 9656 2024-07-06 16:17

  一边写字,一边想着“下岗”的事,志远心里越发不能安静,停下笔,呆呆地看着桌面,有同事看到他这样,就向其他同事打眼儿朝他看了看,大家越发感觉他今天递送的文件不简单,于是纷纷地心情沉重起来,都自顾自地埋头“干活”:看书的,看报纸的,抠指甲的,写字的,叠千纸鹤的,看着桌面发呆的,还有自言自语轻声地朗诵诗歌的…。

  梁志远确实没有仔细看文件,在文件里关于建设“智谷”的部分还有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功能区的行政人员由雨山区调派,请该区首批派遣二十名干部参加智谷建设。他如果认真地读了这句话,可能就没那么悲观了;结果,他毫不吝啬地把浓浓的悲观的味道带到了办公室,这一天,竟然没有一个人脸上绽放出笑的花朵。这边是他们的唉声叹气,那边是领导们被召集开会,看着领导们开会去了,这边的悲观情绪更加浓烈了,大家心里都想着,领导们开会研究怎么对付他们呢,是要停薪留职,还是调动到更加“清闲”的岗位,或者是直接下岗?

  他们猜对了三分之一。

  晚上回到家,无精打采,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和爷爷奶奶打声招呼,父亲梁美堂正坐在厨房门口的小凳子上帮儿媳摘菜,看到志远像霜打的茄子,咕咕噜噜地说:“小远又心情不好。”袁芳英听清了父亲说什么,自从小两口那天晚上吵了架之后,志远一直都有些闷闷不乐,所以,她也并没有在意,依然一门心思地创造舌尖上的美味、腹内的料草,丰富可口的晚餐。

  芳英的妈妈生了十一个孩子,死了一大半,只剩下五个,老大、老二、老四都是姑娘,老三是个男孩子,芳英排行老小。虽然家境艰难,但好歹有哥哥姐姐们的照顾,芳英读了小学,读到四年级便不想再读了,辍学在家。过了几年,梅里轻纺学校招生(招工),芳英写了《申请革命书》,志愿到轻纺学校参加革命深造,一晃两年革命成功,毕业后被分配在轻纺二厂上班;平时寡言少语,只知道努力干活,不问他人家长里短。因为在厂里踏实肯干,成绩也不错,所以首批下岗名单里没有她,但是这个事情好似“达摩克里斯之剑”悬在头顶,让她心里隐隐不安,更加不愿说话了,只知道不停地找事情做。

  她一边做饭,一边拿耳朵听音,发现家里好安静,便对梁美堂说:“爸,不用你摘菜了,你去看看小远。”美堂没有做声,继续摘菜,过了好久,才瓮声瓮气地说:“不管他,也该吃点苦了,吃过苦受过难才会长大。”想起自己过去的一些经历,他总觉得人一辈子就要经历一些事情,不然永远长不大,哪怕你七老八十了,那也只是老小孩。

  梁美堂出生的第二年七七事变爆发,日本全面侵华战争的炮声轰隆隆响彻神州大地,中华民族全面抗日战争的枪声打响;中日两个几百年的冤家对头终于走到历史的十字路口,你死我活、一决高下。虽然打仗了,生活也多少受到影响,但家境实在太好了,小美堂不愁吃不愁穿,还有条件在家族私塾里读书,到了十二三岁,书也不读了,便只管到自家的码头上玩耍,在那里认识了搬运长工的女儿小蓉。小蓉扎着一条长长的辫子直拖到腰间,因为缺乏营养,头发有些发黄,圆圆的脸盘也不太饱满,有点瘦削,鼻子小巧挺拔,嘴唇不厚而饱满、大小适宜,眉毛不淡而清晰有致,圆眼扑闪扑闪,和美堂同龄。俩小孩认识没多久的一个初夏中午,长工们吃完了从家里带来(或送来)的午饭,有半个小时的休息时间,要么坐在路边,要么躺在麻袋上小憩。小蓉收拾好碗筷,就往回走,从仓库的东侧门经过的时候,美堂躲在门边学猫叫,小蓉便走过来找他。美堂突然从门后闪出来,吓了小蓉一跳,他把她的篮子放到地上,示意她跟着往仓库最深处的角落里走,小蓉又紧张又不好拒绝,就问他想干什么啊,美堂说带她去个好玩的地方。

  到了仓库最里面,散落着几个装满了谷物的麻袋。美堂坐到麻袋上,示意小蓉也坐下,从口袋里掏出几颗糖给她。他问小蓉说:“你玩过拍肩膀游戏吗?”小蓉觉得真逗,便回答说:“玩过啊,就是拍拍肩膀,不那么酸。”美堂说:“不是拍自己的肩膀,而是,你搂着我,我搂着你;你拍拍我的肩膀,我拍拍你的肩膀,大家好朋友啊!”看到小蓉一脸糊涂样,便直接了当地说:“来,咱们并排挨着站,我示范给你看。”小蓉觉得男孩和女孩不能走那么近,只有爸爸妈妈才能搂搂拍拍;听他这么一说,小脸刷一下红到耳脖子根,说他“不害臊”,说着就要走。美堂拦住她说:“听大胖根子说‘很好玩!’”小蓉羞答答地说:“你要怎么玩啊?”于是,美堂走到她身边,和她并排站立,刚伸过手去扶她的肩膀,小蓉吓得叫了一声,赶紧跑了。

  两个孩子后来又偷偷摸摸在一起玩了几次,小蓉就是不让美堂拿手扶她肩膀、搂她,只能挨着并排站立,尽管如此,俩人倒也不亦乐乎。转眼间暑去秋来,有一天傍晚,美堂魂不守舍,在家里待着,坐着站着都不自在,也不想说话。于是,吃过晚饭,就跟父母说要出去找大胖根子玩,俩脚却不自觉地往小蓉家附近走来。小蓉父母没在家,三个弟弟妹妹在院子里的黄土地上乱玩作一团,你压到我身上,我抓你头发,他又揪她耳朵,哭哭啼啼打打闹闹。小蓉也懒得管他们,坐在小凳子上低着头剥蚕豆,偶尔喊两嗓子:“大强子,你不要坐到小妹身上了啊”、“小果子,你别把棍子戳到强子眼里了”。一阵风吹来,卷起黄土地上的灰尘,弥漫飘荡开来,孩子们咳嗽个不停;风住尘落,小果子首先看到门口站了个男孩,她不认得,便问他:“你干什么的呀?你找谁啊?”

  美堂站在院子门口有一会儿了,因为突然一阵风起,他也看不清东西南北,只听得院子里孩子们玩耍打闹的声音。等风停过后,他也首先看见了小果子,听到小果子问他,他便往门口走了几步,小果子有点着急,就向坐在院子墙角边的小蓉喊道:“姐姐,这里有个坏人来我们家了。”小蓉吓了一个激灵,赶紧跑过来一看,哪里有什么坏人,不就是那个老是喜欢玩“抓小鸡”游戏的家伙嘛。美堂向小蓉走过来,问她在干嘛,她指了指那一堆蚕豆壳;又问她爸妈在不在家,小蓉回答说爸妈可能要晚点回来,趁着天凉多干点活多挣点钱。美堂指了指屋里,示意小蓉和他进去。小蓉知道他的意思,不愿意进去,仍然坐在小凳子上剥蚕豆。

  美堂从衣服口袋里摸出来三颗糖,递给弟弟妹妹们,跟他们说:“你们乖乖地听话,我和姐姐到家里谈点事,你们不要进来,待会还有糖给你们。”又走来想和小蓉一起玩耍。没办法,她只得跟着他进到家里,他说要参观她们家的房子,没经过主人邀请,自己个儿走进了一个房间。因为玩了几次“排排站”的游戏了,美堂也有了点经验,一进到房间,就自己先站立好,然后让小蓉走近他站好。这一次,还没等小蓉站稳,他就快速地伸过手去搂住了她的肩膀。小蓉不愿意,拉拉扯扯中,俩孩子脚下一绊,都坐到了床上。正当此时,小蓉妈妈在院子门口喊道:“强子、果子,要死的,就知道在地上玩,还带着小妹一起玩,着凉感冒了就知道死活了,还不快点起来,小心你们老子待会回来打你们。”果子马上站起来,蹦蹦跳跳地走到妈妈面前,说道:“有个哥哥来我们家了,还给我们糖吃。”小蓉妈心里纳闷,什么哥哥,边往家里走就边叫喊道:“小蓉,你个死丫头,饭煮了没有啊?”

  听到小蓉妈在院门口的第一声喊叫,美堂就惊得赶紧站立起来,小蓉也唬得不知所措。美堂一边往门口走,一边催小蓉也快点走出来,及至小蓉妈妈边往家里走边喊话的时候,俩孩子刚走到房间门口。小蓉妈妈跨进家门槛,看到两个孩子慌慌张张地从房间里走出来。小蓉喊了一声“妈”,就站在门旁边,美堂冲小蓉妈笑了一下,赶紧侧着身子从她旁边穿过去,急急忙忙往外走,到了院门口了,听到小果子在后面喊:“哥哥,还有没有糖果啊?”

  小蓉妈妈怔怔地看着她,面露愠色地说:“这老梁家儿子跑到我们家来干嘛?怎么还到房间里去了?”小蓉说:“他吃完了晚饭,没事干就到处瞎转悠,转到我们家,说要看看,就看看了。”“怎么还看到房间里去了?”小蓉讪讪地笑着说:“他就到处转转,也没拦着,就到房间看看了,咱家又没啥金银财宝,还怕他偷了不成?”小蓉妈妈也不相信,也不确定,便自顾自地走进了房间,看到床上的被单有一些褶皱,便指着床铺看着小蓉,小蓉脸一红,镇静了一下,回答说:“半下午的时候有点困,睡了一下。”“那怎么不睡你自己的房间。”“你们的被子软和,嘻嘻。”小蓉妈妈越想越不对劲,小蓉往常起床,一定会马上叠好被子抚平床单,再看看她的脸红到了耳根子,一股怒气上来,“啪”一声给小蓉甩了响亮的一耳光。孩子们听到了声响都跑回到屋子里,看到妈妈打了姐姐,都哭了起来,嘴里喊着:“姐姐疼!”小蓉瞪着眼看着母亲,母亲把弟弟妹妹关到房门外面,声音不高但凄厉地问道:“你们到底做了什么?蓉啊!你知不知道这么做有多危险吗?会给你、给咱们家带来多大伤害吗?”

  小蓉听着妈妈尖厉、悲怆而颤抖的声音,知道妈妈有多痛苦,也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但为了安慰妈妈,让她不要担心,还是照实说道:“妈妈,真的没发生什么,我们只是在床沿边上坐了会儿。”妈妈抱住了她,哭着说:“蓉啊,咱们贫苦人家惹不起他们高门大户啊,以后不要和他来往了,啊?!”小蓉在妈妈怀里坚定地点了点头。

  美堂垂头丧气慢慢腾腾地回到家,给人看起来有气没力、软塌塌的样子。看到儿子这副模样,美堂爸爸便把他喊住,问他道:“怎么吃了晚饭出去逛了一圈,回来了就这副死鱼样子?到底怎么回事?要不要看看医生?”美堂也没有回答,咕咕哝哝说着“没事”,就走回房间睡觉去了。

  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谭妈喊了美堂三遍,他还是不想起来吃早饭。中午时分,知道父亲要回来,美堂勉强支撑着起来吃了饭。吃完饭,碗还来不及放下,家里来了个身形干枯面容干瘪、一把灰胡子及胸的老医生。老大夫看了看美堂,这里望望、那里瞧瞧、切脉问诊,忙活半天,又思忖了片刻,觉得应当没什么毛病。堂爸爸又祥祥细细地把儿子这半年来几次衰弱样子讲了讲。老大夫笑了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年轻人正在生长发育期,让他多读点书,多做点事,不要得了闲空就空想那些‘好逑之事’,求而不得,容易遗失精、气、神,精、气、神丢失多了,况且还是个孩子,身体自然就会有这么个状况。”堂爸爸只好陪着笑了笑,但心底已有了打算,自言自语道:大傍晚的从外面玩着回来,遗失啥精、气、神啊?丢人!”老大夫笑而不语,点到即止。陪着大夫喝了茶聊会儿天,结了账,送出大院门,堂爸爸一边往回走一边觉得这孩子估计是有了如此如此的行径,便把大声嚷嚷着把美堂从家里喊出来,叫他站立在院子中间。

  堂爸爸围着他转了又转,就是不说话,盯着他看。转了三圈后,堂爸爸转速不减,只是顺时针改成了逆时针,继续转圈;美堂被他转得晕,转得脑壳酸麻,便生气地朝他大声喊道:“你干嘛?”话音刚落,抬起脚就往家里走,没走出两步,左腿膝盖一弯,右腿膝盖被带着也弯了下去,往前勉强拖了两步,跪倒在青砖路面上,右膝盖渗出丝丝血色。美堂以为爸爸出离愤怒了,其实没有,堂爸爸笑呵呵地站到他面前,幸灾乐祸地说:“再跑两步瞧瞧,再跑就照屁股一脚,让你趴到地上。哟,流血了,活该,就这么跪着吧,不要动,不然你知道厉害。”堂爸爸眼睛不大,笑起来弯弯一道缝,眉毛浓而杂乱,看起来有些怪怪的,但因为那道笑起来的弯月,倒也有点和蔼可亲;见着十里八乡的乡亲,话还没说出来,弯月已挂在脸盘,不过,你要以为他会对你有多友好,那你的想法就过于现实和浅薄了,可以继续观察一下。他会脸上一边挂着弯月一边对码头上的长工们说:“蛮累的吧?那怎么办呢?要挣钱吃饭啊!你他娘的,就你这要死不活慢吞吞的样子,一天能挣回一顿饭钱吗?”或者,有街里街坊的邻居向他借点钱应个急,他脸上也会马上毫不吝啬地挂起初一的月亮,扭曲着脸,一脸愁容地说:“他大婶子,照说‘救急不救穷’,该救你这个急,可是,你也知道,我铺着这么大个摊子,每天花钱都跟流水似的,每天晚上都睡不好觉,半夜惊醒,想着到哪里搞那么些钱应付第二天的开销,有时还不得不借债度日,你瞧瞧我这日子过的?你借的也不多,但俗话说‘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我倒不是不借,是不敢借啊,万一周转不开来,我只有从码头上往长江里跳了!”

  日子长了,大家也都理解他,觉得他虽然是好人,奈何天时不待、日月违和,也就渐渐地不再跟他借这借那;而且搞得不好会“借”来风险,你会被他说得眼泪打转,心里想着是不是应该借点给他周转一下?于是大家一致同意送给他一个雅号“笑面虎”,背地里呼其名曰:梁笑虎。虽然过着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生活,美堂尤其知道这个称号绝对不是浪得虚名。

  当太阳挂在最东边或最西边的时候,肉眼是能够看得清它是真实地围着地球转的(感官直接反应,不违反“日心说”)。美堂的右膝盖、裤子、青砖地面已经被血粘到了一起,动弹不得,两条腿跪得生疼酸麻,屁股坐在脚上,看看日头渐渐滑落下天际,夜色大幕渐渐笼盖了苍茫大地,阵风乍起。梁笑虎在家里和虎夫人悠闲悠哉地磕嘴牙子。虎夫人咂着满嘴直冒的油沫子,一边津津有味地咀嚼一边分析每一道美食做法中的缺陷,从而又引申到美堂,十分带有逻辑地说:“你看家里谭老妈子做了多少年菜,还是有些‘不对口’,何况小伢们犯错了,只有能改就行,又不让他起来,又不给饭吃,果真搞得生病了,那才真的损失更大。”这句让人没法反驳的话并没有引起笑虎的恻隐之心,倒是引起他的一番思考:生病了又要花钱,损失更大那就不好了,于是让谭妈去问问美堂愿不愿意本着“抗拒从严、坦白从宽”的原则和他们轻松地聊一聊。美堂此时已经被黑夜充塞进了大脑、夜风鼓进了衣裳、虫鸣钻进了肚子,只求着赶紧起来进屋饱餐一顿,哪管其他,便像拨浪鼓一样点头答应。

  美堂学着虎夫人的模样,咂着满嘴的油,说谭妈今天做得饭实在好吃,他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菜,当然也不是没有缺陷,他觉得应该早点过来吃,趁着那股刚出锅的热气劲、新鲜劲,那就更好了。美堂狼吞虎咽,笑虎看着,鄙夷地笑着说:“就是来讨债的,要没你这个讨债鬼,老子也不用每天钻到这里那里累死累活地搞这搞那、当监工、磨嘴皮子,拼死拼活地挣点钱养活你这狗崽子,还吃力不讨好,那些工人佃户,老子供他们吃供他们喝,他们倒好,还在老子背后咂嘴巴,叫老子‘笑面虎’。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有这么养活他们的‘笑面虎’吗?哪天等老子宽闲了、有钱了,老子啥也不干,让那些个穷酸蛋喝西北风去。还有你这个小狗东西,成天吃香喝辣的,还不念老子好,老子说话还不听,跟老子顶着干,哪里还有什么天理!?”美堂听了最后这句,差点没把嘴里的驴肉沫子喷出来,呛着了,咳嗽几声,又打了个喷嚏,加上刚才确实有点着凉,鼻涕口水直流,一边歪着脑袋等谭妈拿帕子给他擦,一边天真无邪地看着笑虎说道:“你确定刚才的话没毛病吗?”笑虎拿起筷子高高举起,一刹那,觉得这样打下去可能会把美堂打傻,又得花钱治,于是又慢慢放下,轻轻地敲了一下他脑袋,笑嘻嘻地说:“老子是老狗子,你他娘是小狗子,两条狗子汪汪叫,东边来金西进财,住在美堂乐开怀,好运常伴左右在,常穿华服食珍馐,食呀么食珍馐,嘿哟么嘿呀嘿!”美堂听到笑虎把自己的名字编到了诗歌里,觉得今天他应该不会再找自己扯皮了,越发地肆无忌惮,撒娇打跌,胡言乱语,嗲声嗲气。

  笑虎笑呵呵地看着虎夫人和美堂,一个“宝贝”地叫着劝着多吃点,一个“好娘亲”地喊着让着说实在吃不下。突然,笑虎把竹筷子往地上一扔(不会摔断,没损失),乌云遮盖了牙月,一字一顿地说:“吃完了?吃完了该交代问题了。”

  虎夫人搂着美堂说:“今天也太晚了,膝盖还磕破了。哎!谭妈,我说你是个死人呐,不知道拿点棉球和酒精过来给美堂擦伤口啊。”笑虎被他这么一捣乱,也就没了刨根问底的心情,只好放过。他知道,有虎夫人这么拦着,想从美堂嘴里掏出点真货,估计不可能,看来只有智取了。

  谭妈,名叫谭秋伶。因为岁月的摧折和生活的压迫,秋伶脸上很少会绽放出笑容,似乎总是笼罩着一层郁郁之气,虽然这张脸并没有生长出多少皱纹,皮肤也不粗糙,却给人以苍老之感,特别是那灰白相间的头发,更加给人沧桑和衰老的印象;虽然身材苗条,标致有形,可是在粗布麻服的掩盖之外,不过是一位寡然落寞的老婆子形象。五年前,丈夫因为给东家运输货物,被强人打劫;丈夫知道货物丢了要赔,拼上性命去阻止,在打倒两个强人后,自己身中数刀,人死财空。东家看到他们一家两代人勤勤恳恳的份上,倒没有再为难秋伶,只是也没有补偿。

  七凑八借了一些银两,原本一贫如洗的家,徒有四壁,雪上家霜。他们唯一的儿子那年三岁,还不会说话,只是咿咿呀呀的叫,大家都叫他“小憨子”,后来,他的真名字到被人忘却,只记得他叫“小憨子”。后来父亲出了意外,家境更加艰难,小憨子越发不会说话了,直到五岁才会简简单单说一些句子。秋伶没有办法,只能把小憨子寄放到姑妈家,卖了断壁残垣的房子和两亩薄田,还了债,再给一些姑妈当作寄养之资,自己委身于老梁家,当了个住家“老妈子”。小憨子七八岁了,脸上总是像洗不干净,带着泥巴或灰土的印子,个子看起来才不过四五岁孩子的模样,黄黄稀稀的头发耷拉着贴在脑袋上,小嘴巴总是吧唧吧唧地动,像是总在吃什么东西,而其实又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吃。

  姑妈有时也会撺掇小憨子到老梁家找妈妈,这样自己家里就可以少一个人嚼谷,毕竟家里也困难,上顿不保下顿。小憨子到老梁家来,有时也会和梁美堂一起玩,又差着岁数,也玩不了多一会儿,美堂就自己去玩了,丢下小憨子傻坐在大院子青砖铺就地面上。美堂有时恰巧在吃什么东西,看到小憨子总在嚼嘴巴,也于不忍心,随便给点他吃;而每次小憨子来老梁家,秋伶就会饿着肚子,把自己那份吃食给他嚼。

  梁笑虎和谭秋伶在一个未嫁一个未娶的时候就已经认识,只是笑虎虽然喜欢秋伶,无奈秋伶芳心暗许,只不过钟情的却是另一个小伙子,最终缘分之花在他俩之间并未开放。后来,笑虎知道了她的家庭变故,便请她来家里当“老妈子”,一则是出于好心,二则可以让她陪在身边,了却当年之憾;其他也没有什么,毕竟有虎夫人在,真的不能再有什么。老梁家的厨房在正房的左侧面,属于偏房,秋伶的卧室紧挨着厨房,不过是里面刚刚能够摆下一张单人床的小房间,洗漱睡觉换衣都在这里,无论天热地寒,暑去冬来。有时梁笑虎到厨房找点吃的,而恰巧秋伶正在洗身体,弄得水哗哗响,他便神经紧绷,不住地浑身颤抖,躲在门外偷听水声,等一切安静下来,才蹑手蹑脚地离开。

  小憨子后来也很少来老梁家,虽然姑妈还是劝他经常去,他总是磨来磨去地待着不走,有时实在被说得不得已了,便假装着去找妈妈,其实只是在外面瞎转一圈,天黑了再回姑妈家。小憨子不是不想去找妈妈,而是随着自己渐渐长大,也省了一些人间之事,他渐渐清楚,每次去找妈妈,并不会给妈妈带来快乐,相反他深深地感觉到妈妈承受的是负担、是忧愁;因为梁笑虎不喜欢他,每次他去,笑虎都紧绷着脸,连那招牌式的弯月都不知道躲到哪处的九霄云外去了,好像这孩子欠了他几世的债!小憨子来了,如果不是梁美堂带着一起玩,任何时候是不让进到家里的;天气好的时候,就在大院子的青砖路面上坐着,天气不好,就在走廊的角落里蜷缩着。因为小憨子长相里透着几分当年秋伶钟情的那个男人的模样,如果不是小憨子,笑虎几乎都已经忘记了那个“幸运而又可怜的汉子”,偏偏是他,让他的内心不得安宁。

  虎夫人与美堂一唱一和,“乖乖儿子”、“亲亲妈妈”,俩人的友好亲切交流让笑虎觉得不可以随便打乱,又想到:从美堂口里了解他蔫不拉几的真相,掏出点真货,看来不大可能,只能智取了。他看了看拿着棉签和酒精过来给美堂擦拭伤口的谭妈,计上心来。

  谭妈给美堂擦好伤口,由虎夫人陪着去了房间。谭妈收拾收拾座椅碗筷,梁笑虎在一旁看着。往常也有过这种状态,笑虎吃完饭,泡杯茶,边喝茶边看谭妈干活,只是今天没有喝茶,呆坐着,谁也不理谁。谭妈快要收拾好,转身离去的时候,笑虎咳嗽两声,不像往常那样喊她“谭妈”或者“老谭”,而是亲切地叫她的名字“秋伶”,这一声叫喊差点没让碗碟从谭妈手里滑落,如果滑落打碎,那还不知道该记谁的账呢?她只是觉得“秋伶”这两个字好遥远,好像只在几十年前妈妈的嘴里存在过,后来,特别是成了孤寡之人,几乎就再也没人这样叫过她,今天突然从空气中冒泡似地冒出这两个字,让她感觉遥远而又有些激动。秋伶转身呆呆地看了看笑虎,眼光透出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你一个吃着干净碗、放下邋遢碗的大老爷能不能不要拿人开涮?笑虎笑呵呵地走过来,帮她拿了一个碗,示意她继续往前走,他也跟在后面一起走。

  到了厨房门口,秋伶回头看看他,心里猜他不会又有什么幺蛾子吧,忐忑不安地一边把碗碟筷子放好,一边敏感地感知周围的动静,生怕笑虎突然发什么癫。梁笑虎把那一只碗放好,向后退了两步,和秋伶保持了一米的距离,脸上挂起了初一的月亮。秋伶看见这一钩早已呈现过的弯月,便也止不住地微笑着问道:“你干嘛呢?有什么话就说。又笑得让人瘆得慌!”

  笑虎脸上挂着的月亮始终没有改变时间,还是初一的模样,搓着双手说:“怎么这几天没看到小憨子来家玩?”秋伶觉得好笑,心里想哪次来家里玩过?她又有些惊疑,搞不清他葫芦里卖的是哪个朝代的春秋神药,便不敢随便说话,只是怔怔地看着他。初一的月亮变得圆了一点,得有初五的开阔了,笑虎泛着慈父般的目光说:“有时候想想,小憨子也怪可怜的,总是和你分开,你心里也凄苦,但是把他接过来常住呢,家里条件也不允许,你也可能就没有全部的心思做事情。但是接过来住一段时间,我觉得还是可以的。”说到这里,他咽了一口唾沫,生怕不小心把自己的真实想法给抖露出来了,便小心地看看秋伶,看她面无表情,接着说:“偏房里还有一小间房子收拾一下还是住得下一个人,更何况小孩子。明天我就去跟他姑妈说,让她叫小憨子过来住几天,好吧?”说完这话,他心里觉得秋伶肯定开心得不得了,说不准还能允许他有些温柔的动作,于是脸上又重新挂起了初一的月亮。

  秋伶有点惊讶,口吃地说:“你、你真的、真的愿意小憨子过来住几天?”“什么蒸的煮的,当然是真的啊。”笑虎爽快地答应道。秋伶半信半疑地说:“那我明天抽点时间去姑妈家接他。”“可以啊,要不要我明天派个长工和你一起去?”笑虎大方地说。秋伶似乎想起了什么事情,叹了一口气说:“算了,谢谢你的好意。不要为了我们又惹得你们家不得安宁。”

  秋伶一直以为,请她到家里做长工,是梁笑虎为了帮助她而特意这样安排的,而且为了这个事,笑虎应当没少费神费力,说不准闹到了鸡犬不宁才得到了这样的结果,其实她只猜对了一半。更为重要的是,虎夫人在知道她的家庭变故后,也有这个意思,但她并不是为了帮助她。知晓了笑虎曾经有意于秋伶而不可得的这一段往事,虎夫人反复地照了照镜子,差点就要喊“魔镜魔镜,谁是这个世界最美丽的女人”了。不用“魔镜”,她自己就发现除了五官没有她的那么精巧,论丰润富态,那是秋伶所远不能及的,越看镜子越发喜欢上自己,富贵命的模样,谁娶谁发达。这么想着,心里就宽松了好多,虽然敌人还是敌人,难以变成朋友,但她觉得可以把秋伶这个敌人藏在心里的某个角落,等到时机成熟,再从心里取出来揉搓一番,那才有意思呢。皇天不负,天可怜见,秋伶终于被虎夫人从心里面取出来摆到了眼前。她和笑虎一致同意请秋伶到家里当“长工”,当时把梁笑虎激动得忘记了挂月亮,痴痴傻傻地待在原地,等清醒过来,他决定用实际行动报答她。

  他对她的报答起到了效果,虎夫人对笑虎如胶似漆、百依百顺、百般温柔,偶尔也会从口袋里摸出三两块钱给他,让他可以自由消费。自那以后,笑虎自以为有了拿住虎夫人的法宝,所以他觉得由他去和虎夫人说“让小憨子来住一段”,她断然不会反对,于是,他对秋伶的担忧不屑一顾,而是更加走近她,双手扶着她的肩膀,稍微使力,示意她靠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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