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伶双手交叉捂住胸口往后面退了两步,焦虑地说:“你还是先和她说好吧。”梁笑虎看着她这么不相信自己,便爽朗地压低着声音呵呵笑着说:“放心吧,明天去接,啊?”说着,又要过来扶她肩膀,她慌忙地打落他的右手,钻到自己的房间去了,笑虎急匆匆地跟了进来,一把抱住秋伶。
让秋伶来到家里当“谭妈”,天天“死谭妈”、“谭妈你个死人”地喊着,谭妈整天忙这忙那,在谭妈面前和笑虎卿卿我我、爱爱亲亲,特别是那段轰鸣声让鸟儿惊吓得找不到归途的日子,虎夫人甭提多有人生成就感,“轰鸣声估计会让谭妈做个美梦吧。”她“呵呵呵”地自言自语道。从此,她的耳朵竟然变得会动了,能够伸到很远的地方,会主动捕捉空气中的声波敲击在耳鼓上传递的信息;在某些时候,如果秋伶和笑虎的波动都消失了,她会突然地浑身冒汗,脑袋瓜子嗡嗡炸响。在儿子房间里,陪着他胡乱地说着好玩的事儿,逗着他开心,让他暂时忘却膝盖擦伤和内心创伤所带来的负疚感,耳朵却已经伸到了房间外,客堂里,鸦雀无声。她急急忙忙地丢下儿子,跑到客堂,人影全无,身体里的汗水顿时顺着每一个毛孔往外面钻,以至于只能用一声大喊来把毛孔震慑得关闭,免得汗水淋淋,惹人笑话,可她喊的不是梁笑虎,而是喊道:“谭妈!死秋伶!”
这一声叫喊不但痛快地关闭了无数个毛孔,也让夜里那不停啼哭的婴儿停止了哭泣,树林里的鸟儿又胡乱地飞了起来。秋伶一愣,不知从哪里来的“洪荒之力”一把推开笑虎,将他从那张小床的边沿,直接推出了门外。笑虎讪讪地离开,猫着腰从虎夫人身边经过,嘴里嘟哝着:“不要喊了!”虎夫人一把抓住他,问他干嘛来了,他说找秋伶说点事;虎夫人说你跟她能有什么事,偷偷摸摸,指不定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说着,又发出了能够闭塞毛孔的叫喊:“秋伶,你阴魂不散,你个死东西!”
梁笑虎转过身,走到夫人面前,脸上渐渐挂起了初五的月亮,又变成了初三、初二、初一的月亮,夫人的语言能力陡然消失了,好像被人捏住了喉咙,而真正捏住她的,正是这月亮。“笑面虎”绝非浪得虚名!
虎夫人的叫喊声在院子里打了个旋转,回音绕梁,却又突然碎了一地,没有再拾起来,笑虎把月亮重新挂到了天空。他抬头看看天空,下弦月,三两颗星星挂在离它不远的地方,一眨一眨,遥远的苍穹好像是一面镜子,里面有村庄的影子,那两条江交汇一处,界限分明,那地里有倭瓜、高粱,远处田野里有金黄色的秋天;他仿佛又看见了梁老三的媳妇正在解带宽衣给三个月大的婴儿喂奶水,苍白色宛如月亮的光,“再白三次就过年了,又到了该收租子的时候了,他娘的!”笑虎心里想道。
看了看天空,又瞧了瞧夫人,笑虎把头一昂,走进了客堂,泡了一杯浓浓的碧螺春茶,准备以茶香来应付夫人饶舌地审问。可能是闭塞毛孔的喊叫声消耗光了她的恐惧和担忧,她并没有马上说话,只是端过笑虎的碧螺春茶,轻轻嘬了俩口,又还了回去,摆放到他面前的桌子上。
虎夫人啸震梅江的声音,虽然帮秋伶得到了解脱,却也让她含羞忧愤。她责备自己刚才怎么没有态度坚决地将他推开;责备自己为什么突然钻到了自己的小屋里给了他以非分之想;责备自己为什么一听到他说让儿子来住一段时间,自己就变得迷迷瞪瞪、恍恍惚惚;责备自己的身体为什么还有青春的力量在萌动;责备自己为什么没有能力光明正大地将儿子接到身边,不能给他一个温暖的家。“反正明天接不成了。”秋伶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更加伤心起来,与虎夫人的嘬茶声产生了共鸣,轻轻啜泣起来,双手捂脸,一道道小溪细流缓缓流淌过苍白俊削的脸盘,钻进了袖子里,汇聚到胳膊肘,又从衣服里慢慢地渗出、嘀嗒到裤腿上,宛若屋外香樟树上寒蝉凄鸣的和声。
夫人喝过茶,就坐到笑虎旁边的椅子上。笑虎又挂起了月亮,对夫人说:“你干嘛发脾气呢?我是真的找她有点事情。”夫人看着他也不说话,示意他继续说,笑虎接着说:“我想请她把小憨子接来住几天。”话音未落,虎夫人猛地站起来,就要发出让鸟儿找不到窝的呐喊声,笑虎赶紧站起,指指美堂的房间,示意她不要那么搞得响彻梅江。于是,虎夫人也不说话,用手指指秋伶小屋的方向,又用双手捂着自己的胸口,艰难而努力地重新打开了喉咙的一道缝隙,如同初一的月亮,轻声细言地说:“呵呵,好啊!还跟我扯说没干什么勾当。这把小憨子再接过来,好嘛,你们一家三口过上了,哪里还有我们娘儿俩啥事情?说不定小憨子以后给你养老送终呢。”虎夫人这么说着,竟然相信了自己高明的判断,在心里自言自语道:“是啊,以前没仔细关心过这个事情。小憨子该不会真的是他俩的野种吧?”这么想着,汗滴又从每个毛孔里往外面钻,虎夫人又想起了能够关闭毛孔的吼叫声,梁笑虎已经提前预知。
笑虎脸上马上挂起了初三二的月亮,他要留出足够的光能够照亮夫人的身形举止,不过已足够,弯月的光辉让夫人感觉到了清冷,不再言语,心里又琢磨道:“不管从哪个方面来看,特别是小憨子那个狗模样来说,都不可能是他的种,哪有这么下贱的种?”这么想着,犹如一股清风从脚底板吹到了头顶,畅然疏通,也就不再纠缠,站起来,走到笑虎面前,娇滴滴地嗔怪道:“谭妈都来咱家做事了,再带个儿子来,我可真就不能答应了。”笑虎已然心猿意马。
直到鸟儿重又回到窝里,幼儿重又放声啼哭,轰鸣声才渐渐停止。两只老虎饱餐一顿,精疲力竭,笑虎打着快乐似咆哮的鼾声沉沉睡去,虎夫人嘴里则吹着口哨进入梦乡。夜半时分,一阵秋风乍起,吹过来几缕云丝,挂在了下弦月上,缠绕着星星。月亮和星星之间的空白处似明镜般深邃,照入了梦乡里还在抽泣的秋伶和她铺放在枕头上灰白相间的那一片头发;明镜的深邃里还照入了虎夫人梦中缱绻形容,她又向笑虎一侧翻了翻身,用青葱似白胖手搂着他。
夫人再次慢慢醒来的时候,天空已露出微熹。笑虎闭着眼睛假装睡觉,突然眼睛一睁,吓了他一个激灵,好似初一的月亮上吹来了一阵清寒,说道:“不能老是不让他们母子团圆,搞得不好谭妈心里会记恨的,小憨子心里也会记恨的。你不知道吗?现在长江北边好多地方都解放了,穷苦人闹革命闹得凶,我们这里还能消停多久也不好说啊。听他小舅爷从江北过来说解放区打劣绅打得可厉害,给自己留条后路吧。”虎夫人轻轻“呸”了一声,说:“管它解不解放,只要没钱,屁都不是,还谈什么翻不翻身。谁不爱钱?”笑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比较认可这个观点,听到夫人又接着说道:“这不还是嘛!怕这个干什么嘛?”笑虎这一条为了接小憨子过来住而现编的理由被虎夫人犀利的语言三下五除二辩驳得体无完肤。
笑虎心里憋屈,怎么这会儿脑瓜子不够灵光了,难道是被掏空了身体的后遗症?他一动不动地望着房顶,似乎想把房顶望穿,从而能够看到遥远的苍穹明镜,从那里寻找到一星半点的智慧,沉思了片刻,讷讷地说:“话虽这么说,但那边的情况我们也没见到过,也不了解,‘小心驶得万年船’。另外,总是不让小憨子过来和谭妈一起住一阵子,旁人也会说闲话,要么说我们太没人情味,一点都不顾及孤儿寡母的感受;要么说我和谭妈发生了什么事不想让小憨子知道呢。而且,主动让谭妈把小憨子接过来住一段时间,他们总会感激咱们的,说不准会帮咱们多做点事多干点活,一样找补回来了。另外,小憨子在这里住一段也不是白住,我和谭妈说好了,要扣工钱的。”这一段话显然凝结了笑虎高超的智慧结晶,从经济学、社会学和伦理学三个方面进行了深度剖析和阐释,终于说动虎夫人点头同意。笑虎一高兴,马上就要趿拉拖鞋去和谭妈说这个好消息,夫人一把拉住他,说天还没亮,急什么,又说还要他答应一件事,她才能完全答应他的要求。笑虎问她什么事,她说想到了再说。
迷迷糊糊了一阵子,天已大亮,笑虎从还要培植杏鲍菇的夫人手中挣脱,趿拉着拖鞋去找秋伶。按往常来说,秋伶此时此刻应当在厨房里准备着早餐,可能也会有一道菜杏鲍菇油豆腐,笑虎爱吃的菜。今天,厨房里空空净净。笑虎纳闷,走到秋伶小房间的门口,轻轻地喊了一声“秋伶”,狭小的房间里传来了一声沉闷地“嗯”。“看来秋伶是身体不舒服,不然不会这么晚还不起床。”笑虎心里想,嘴上便说:“你要是不太舒服就再躺会儿吧,现在还早,没关系的。”秋伶艰难地从嘴巴里挤出来几个字:“我就起来。你有什么事吗?”笑虎说:“我和美堂妈妈说了,她也很同意小憨子过来和你一起住几天,玩耍玩耍。”话音还没落下,小房间的门吱溜一声打开了,秋伶披头散发,身上搭着一件长袖棉布褂,脸色煞白,嘴唇青黑,眼睛里难以抑制地放出光芒,兴奋地说:“好,好,谢谢你!我今天接他过来。”笑虎本来想趁她开心的这一会儿实施一些温暖的动作,看她如此憔悴,知道她身体不便,也就作罢,叮嘱她道:“如果身体不大舒服,就改天再去接。”秋伶一边说没事,一边关上房门穿好衣服,动作麻利地走出来。
虎夫人不知何时站到了笑虎身后,秋伶打开房门看到她,立刻愣住了。笑虎觉得意外,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正准备询问秋伶,秋伶马上回过神来,说道:“美堂妈妈,对不起,今天有点不舒服,起来晚了。我现在马上去做早餐。”笑虎有点发蒙,以为她自言自语说胡话,便转头一看,原来是自己没注意听音,身旁可不是站着一位脸色红润、娇态可人、发丝凌乱的妇人么?为了避免虎夫人发作,又叫喊起来啸震梅江,笑虎脸上马上挂起了月亮,一轮清辉照耀过来,夫人有些不知所措,赶紧离开了。
今天的午餐比平时提早了一大截,其实离吃完早餐的时光并不远,食物在肚子里也没有消磨殆尽,可是秋伶急着去接小憨子,所以和虎夫人商量了一下是否可以早点做午餐,出人意料,虎夫人竟然爽快地答应了。为了让笑虎愿意泡足够多的比神仙还管用的“虎鞭酒”,她心里想着:“美堂爸爸建议做的事,我都要积极支持,并且帮助他去做,只有这样才能得到更多比神仙还美妙的‘神仙酒’,哦,不对,是‘虎鞭酒’。”
来到姑妈家里,这一大家子五六七个人每人正端着一碗玉米糊糊喝得稀里哗啦,这就是午饭了。看到秋伶来了,姑妈瞪大了双眼,扭曲着脸,难为情地说:“一人就一碗,再多也没有了,你吃了吗?”秋伶笑笑,没有回答,她接子心切,倒没来得及先吃午饭,毫不在意地劝着姑妈说:“你吃你的,不用管我!”姑妈舒缓了一下神情说道:“要不,我这碗还没吃,给你吃吧,我早饭吃得饱,现在还不饿。”说着,就要递碗过来,秋伶眼睛一酸,迷蒙了双眼,笑着对姑妈说:“你吃吧,真的不用管我。小憨子也可以跟我到那边去吃午饭。”说着,把小憨子手上的那碗糊糊端下来放到桌上,小憨子不干,还要把头伸到碗里吸糊糊,秋伶一巴掌打在脑袋上,低声吼道:“怎么这么不听话?把这碗留下来!跟妈妈去那边吃。忍耐一下,省一碗。”一边说着一边扯走小憨子,姑妈丢下碗,赶紧拣了几件换洗衣服,小跑着赶上来递给秋伶。
偏房中的一个小房间,里面已经没有多少空白处可以布置,堆砌了一些木柴、干肉,摆放着一时用不上的煤炉、锅、瓢、碗。秋伶把这些杂物归拢一下,希望它们能相互靠得紧密一点,好挤出一点位置出来摆放下一张床铺。还好,这些物品最终都被挤到了一块,在角落里铺上一些稻草和破絮烂袄,再铺上一块洗得发白有几处破洞的麻布床单,刚好够小憨子这么一个五六七八岁的孩子睡下,如果有大人想在这间小屋里陪着干肉瓢碗等灵性之物过夜,那可得蜷缩着,不然脚就会伸出来踩到哪一件物品而弄出“嘎吱”的声响。
一日三餐,比往常做饭的时候加了一些分量,都算进了秋伶的工资里,好在,笑虎提前和她说,他会补贴她,毕竟是他的主意请小憨子来的。不仅如此,他还主动叮嘱美堂带着小憨子一起玩,跟他说小憨子还小,人生地不熟,需要带着,别弄丢了,那可是谭妈的命根子;又跟美堂说,这也正好,有小憨子陪着玩,他也不至于那么寂寞孤单。其实对于美堂而言,笑虎说的这些他全然不在乎,只要有人一起玩就行。好在美堂和小憨子以前在一起玩过,彼此不陌生,现在更加可以无拘无束放开了玩,俩小子很开心,更加亲密无间,要不是虎夫人约束着,俩人几乎可以同吃同睡了。俩小子也会经常出门去玩,小孩子的记性又好,没多久,东家西家的,小憨子都认得了,大家也都认识了小憨子,知道他是苦命寡妇秋伶的命根子宝贝。
笑虎还是一如往常地挂挂弯弯的月亮,这月亮的光辉照耀在别人身上,给人或清冷或温暖,因人而异,对秋伶来说,他脸上挂着的小月亮清澈而温暖;他如果对她没有挂月亮,而是一副愁云惨雾笼罩的模样,那他就真的是愁苦满怀、心绪烦乱;他在她面前无法隐藏什么,他觉得也不需要隐藏什么。秋伶一直不太理解大家为什么叫他“笑面虎”,觉得他始终表里如一,从来没有虚假狂妄,尤其是这次他主动让小憨子来住,还让美堂带着一起玩。秋伶其实并不能理解他为什么变化这么大,只是在心里一直安慰自己说:“以前对他可能了解很不够。”唯有如此,方不至于因为想不通这个原因而又头疼欲裂。
放着干肉杂物的小偏房房门只有搭扣并没有锁,风一起,就会被吹得“哐当哐当”响。秋伶自己住在房门会“哐当”响的房间,却把自己狭小而温暖的卧室让给了小憨子。晚上把小憨子洗干净,把他哄睡着了,自己才钻到那间小屋里。她也害怕”哐当”声,也不想闻干肉、木柴等杂物长时间存放而又混合在一起的霉腥味,她还担心虫子和老鼠很轻松地爬上来亲吻她的脸颊、嘴唇、鼻子或者耳朵,她还总幻想着半夜里会有人推开房门无声无息地钻到小屋里,所以她的右手边靠墙根放了一根木柴棍,除了打小老鼠还可以打大老鼠。
孩子们是最容易相识相熟的,到来没几天,小憨子便和小果子、强子等一班孩子玩熟了。他们有时一起到梅江边打水花花;有时一起到江边看过往汽轮船或在天气阴沉的时候浮现在梅江口的江猪(江豚);有时在秋天里的黄昏时分吃完午饭在某家某户门前的平地上玩丢手绢;有时在秋风乍起吹干净了一块空地的午后踢田字;有时又会有两三个小男生闹得不可开交打了起来以致胳膊淤青鼻子流血。这一群小玩伴的头头一般是美堂或者另外一个女孩。
因为笑虎反复多次叮嘱过,让美堂带着小憨子一起出门回家,照看好他;又多次叮嘱小憨子,出门回家一定要跟在美堂哥哥后面,不要走丢了;以致后来两个孩子形影不离,除了吃饭睡觉。小憨子为笑虎的改变感到吃惊,刚开始的时候几乎在梦里都要笑醒,后来渐渐习惯了,其实秋伶能够理解,尽管这种理解基于女人善良的天性。美堂对笑虎的改变无动于衷,因为他的知识储备和社会阅历不足以理解这种改变背后的原因,但他觉得多了小憨子这么一个小伙伴毕竟不是件坏事情,有人像跟屁虫似地在后面叫着“美堂哥哥”也挺好。
自从上次和小蓉在家里玩了一把“排排站”的游戏,差点被她妈妈逮住,回到家还被笑虎挂起了月亮,洒血青砖,所以有一段时间,美堂清心寡欲了不少,也不再想入非非、误入歧途。小蓉如果有空便和大家一起玩,跳绳、踢毽子、跳田字,渐渐地也就淡忘了“和美堂”的游戏。美堂很少能和小蓉在一块玩,一则男孩女孩不一定会玩同一个游戏,二来她在家里有做不完的事情,总是忙个不停。一天夜里,树叶从地面瞬疾略过,尘土飞扬;树叶又裹挟着尘土忽而冲向天空忽而窜行无忌,屋瓦被吹得哗啦啦响,细雨蒙蒙,继而又雨如细柱密密麻麻,瓦檐上的雨水汇成一条线,连接到地,在廊檐前织成帘子。笑虎一如往常地在客堂里坐着喝喝茶,有时和虎夫人一起算算家庭收支,有时一个人呆坐着。这天夜里,他没有惯坐在椅子上,而是捧着茶杯站在院子里的青砖地面上,仰望天空,一只手掌数得过来的几颗星星孤独而疲惫地眨着明亮的小眼睛,不情愿地遥望着那一弯上弦月。“日子过得真快啊!”笑虎心里想。每到秋季,他的心里都会有莫名的孤寂凄苦,感觉空落落,又要忙着查验各处的账,又要忙着催收各处的债,尤其今年,又听说国军在东北打得一塌糊涂,想想政府的种种非为胡作,笑虎心里骂道:“活该被消灭!”他又仔细一想,自己是否也“活该被消灭”,这么想着,越发的怅然若失,又想道:“明年这个时候还能这样望月亮吗?”
不一会儿,一大片的乌云从西边地平线生长起来,翻腾滚滚,带着一股烈风横扫而来,月亮、星星、苍穹都被隐没了,风又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回旋起来,尘土树叶被卷着抛向空中,继而绵绵密密地下起了雨。笑虎轻轻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对这种突然的天气变化表示不太认可,又不得不走回客堂。
放下茶杯,漠漠茫茫的一片雨色搅得他心里茫茫苍苍一片空白,空白如同一张纸卷成了一支空心筒,拿着眼睛从这边望去,那边却是她。笑虎强忍不住,他要在这样的一个雨夜去看看秋伶,只要她愿意,他可以马上给她一间正式的宽大的卧室,里面有丝棉绸缎被、上等棉布被单、鸳鸯枕、蝉翼纱帐、红木大床、宽阔脚踏、宽镜大衣柜、梳妆台。当然,虎夫人肯定不会同意,没有关系,他顾不了许多。笑虎振了振精神,义无反顾地穿过正房的廊檐掀开偏房的雨帘,快步地走到那间偏房的门口,抬起手打算敲门却又在空中停住。
雨声、风声、瓦声、沙沙声混合成一首交响曲,回荡在夜的上空,像一支疯狂的美梦进行曲,胡乱地拍打着进入梦乡的疲累的人们,而秋伶终于被它拍打得从梦里走了出来,她警觉地听见有脚步声向她的小房间走来。她紧张地思索起来:“这个时候怎么会有人往这个即使大白天都没人关注的小房间来呢,难道是贼?贼往这么个摆放杂货的小偏房来干什么呢?要偷东西也应该去正房大屋才对啊。是的,不会是贼!难道是小憨子被吓醒了害怕,跑过来找她?也不会啊!这一阵脚步声这么沉,明显不是小孩子的。难道…?”想到了这里,就听到脚步声离房门已经很近了。房门没有门闩,这几天一直说找个木匠做一个简单的木闩,也一直没有找人做,晚上睡觉还是拿个木柴棍抵在门后边,只要用力推一下拉一下还是可以打开;出门就用搭扣把门扣住,一拿下就打开门了。听到脚步声很近了,秋伶越发紧张得思绪中断,不知如何是好,却发现脚步声就像消失了一样,一切归于沉静。
在小偏房门口站立住,笑虎把头扭过来,看了看遥远的漆黑的苍穹,像一张黑色的大幕盖住了大地上的一切,房屋、树木、小路、江河、湖泊、田地、山丘、鸟,此时的苍穹不再像一面明镜,倒像是黑洞洞的大海的漩涡,可以吞噬一切,包括智慧、语言、思想、决心、行动。笑虎被苍穹吸引住了,掀开屋檐的雨帘,穿过正屋的走廊,回房睡觉。听到脚步声渐远,秋伶渐渐归于平静,风似乎小了一些,让人感觉安详踏实的雨声一丝未减;她打了个哈欠,困意重新袭来。
没有什么事实真相不会被发现。这场雨下了一整个夜晚,到黎明时分才渐渐停歇,阳光依然躲在乌云后面,道路泥泞湿滑,小伙伴们只好在家里发呆,或者紧着家里狭小的空间做些力所能及的游戏。中午时分,阳光羞答答地从云缝里露出来,一点一滴地吸收着路面、屋顶、树叶上的水分,恰巧风也赶过来帮忙。到了傍晚时分,路面基本上干了,可以愉快地行走了。美堂在晚饭后又带着小憨子出门闲逛,说好了,两人紧紧相跟,不能掉队;实在无趣,小伙伴们大都还窝在家里玩着力所能及的游戏。小果子等三兄妹在自家小院里拿着树枝在地上不知道画着什么,也不理美堂和小憨子。美堂仔细看了看,原来他们胡乱地在地上写字:天、田、一、二、三、小等等,歪歪扭扭,乍一看,还以为在画画。
小蓉拿了一篮子四季豆出来,坐在廊檐里的小木凳上准备摘,抬头一看,羞答答满脸通红,心里想道:“这家伙怎么还敢来家里?”美堂一转身也看见了她,见她这副桃花映红的模样,脚步不听使唤地向她走来;小憨子见美堂走开了,他也跟了上来,牵着他的衣襟,弄得小蓉哈哈大笑,孩子们也都跟着笑起来,唯独美堂窘迫得无地可钻,只好也跟着大家一起呵呵哈哈地笑着。他弯下腰摸着小憨子的脑袋,和和气气地说:“我不走,我还在这里,我跟小蓉姐玩一下。你去跟小果子玩。”小憨子嘟嘟嘴,口齿浑浊地说:“我也要和小蓉姐玩一下。”小蓉听他这么说更加笑得前合后仰。
美堂无奈地摇了摇头,笑了笑说道:“你和小果子、强子他们玩,大孩子跟大孩子玩,小孩子跟小孩子玩。”小憨子似乎又理解又不理解,只是不撒手,一会儿看看小蓉,一会儿看看小果子,一会儿又看看美堂,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美堂只好耐着性子说:“小憨子乖乖听话,你听话了,我明天再给你拈排骨吃。”小憨子一听有排骨吃,涎水就在口腔里转动,伸出右手小拇指说:“拉勾勾。”俩人拉完勾勾,各玩各的去了。
小蓉看到美堂向她走过来,又激动又害怕。美堂小声跟她嘀咕,叫她去房子里,她不干,美堂回头看看孩子们正在耍得起劲,他便用手握住小蓉的手,把她拉起来;她不想让别人看见,就跟在他后面进到家里。没等美堂说话,小蓉就说:“咱们以后不能再玩“拍肩膀”游戏了!”美堂木讷地看看她,半天才惊愕地问道:“为什么?”小蓉面露难色地说,上次他们玩“排排站”之后,美堂是离开了,但是被妈妈发现了,妈妈很生气,都气得哭了,她觉得很对不起妈妈;而且,有一次夜里,她上厕所的时候,路过爸妈的房间,听到了房间里传来妈妈的叹息声,爸爸问妈妈怎么了,妈妈又说没事,她猜,就是她把妈妈气着了!不过,她愿意和美堂长大了再玩,而不是还是小孩子的时候。说完,她甩开了美堂抚在她左胳膊上的右手,毅然决然地走了出来,坐在廊檐下的小凳子上摘起了四季豆,独留下美堂怅怅惘惘地呆立在原地。
羞愧、愤懑、孤独,还有万千颗生灵在小腹内翻江倒海带来的焦灼,击打着美堂,蔫蔫萎萎,失魂落魄。一缕秋风微微泛起,吹进来丝丝凉意,天麻麻黑,美堂终于醒来,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脚步,孩子们已停止了玩游戏,都进到家里,或站或坐,盯着他看,小蓉在厨房里忙活着,她爸妈都还没有回家。小憨子已经牵住了美堂的手,抬头看着他,“小憨子,咱们回家。”他说。
笑虎久违的月亮又挂到脸上,他看到美堂再一次蔫不拉叽魂不守舍的样子,笑嘻嘻地自言自语道:“呵呵,难得,终于抓住了。”看到美堂和小憨子各自进到了自己的房间,他便拿了两个桔子,走到偏房里,面带微笑地对小憨子说:“想不想吃桔子?”小憨子点点头“嗯”了一声,就伸手过来拿,笑虎把手缩了回去,说:“那你跟梁伯伯说,你们刚才去哪里玩了,都玩了什么,说得好,伯伯就给你桔子吃。”秋伶在一旁有点惊讶,觉得笑虎关心得有些过,但又没有发现不妥,所以也就没有制止他们。
小憨子含含糊糊的声音说:“到小果子家去玩了,在地上写字。”笑虎又问美堂哥哥也和他们一起玩写字吗?小憨子说没有,他和小蓉姐姐玩。笑虎又问他美堂哥哥和小蓉姐姐都玩什么呢,小憨子说美堂哥哥和小蓉姐姐进到家里玩的,他没看见,美堂哥哥也不让他跟着进去一起玩。梁笑虎脸上挂起了初一的月亮,破天荒地用手摸了摸小憨子的脑袋,说他真是好孩子,把两个桔子慷慨大方地递给了秋伶。
“小蓉你个小妮子,你可真就不是个好孩子,这可怪不得我了。”笑虎心里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