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冷峻且和顺,观光游轮随海波摇摇晃晃,无声亲近银月湾。
“你快看!这是我从小生活的地方。”穿着时髦的女士用手轻拍她身旁男人的臂膀,鲜见的流露出不稳重的情绪。
他揽她入怀,头枕于她肩,安静体会此刻。
“我喜欢听汽笛低沉的声音,既空旷又遥远,有回家的感觉。”
“现在,你也带我回家了。”
她毫不掩饰感动,用手掌轻贴他微露苍白的脸颊,细声询问:“睡一觉起来还会那么晕吗?还想不想吐?”
“别担心,好多了。”
与陷入爱河的情侣相比,何儒林当下所处的境况显然没有那么轻松。
天气不凉,也不顶热。
腥咸潮湿的风就在脑袋上方打转,何儒林拿帕巾拭去额间冒出的细密汗珠,自休息椅走到了甲板外围。他扶了扶眼镜,知晓是抵达了所想之地。
银月湾,因其海岸线的整体形状恰似一轮弯月,故得其名。
这座岛屿端庄古朴,丰饶的物产和的秀丽的风光早已使得它美名在外,但它多数时候仍然只存在于执着的旅人口中。大陆与岛上的所有联系,往往由那一艘艘远途的轮渡来连接。
它美丽且自矜,驻守于鲜少有人问津的海中央,正如银月的光景只在夜晚和凌晨得以窥见。当每一盏冷白的灯于薄雾中燃起,那才是完整的银月湾。
“小兄弟,能否在你这里打听个人?”
高景闻声扭过头来,顺手往旁边掸了掸橡胶围裙上的灰,他弯腰放下半只还沾着泥浆的裤腿,再直起身子来时,脸上浸满了笑。
热带季风气候赋予了他健康的肤色,健硕的身体和俊朗的五官配合得恰到好处。他能够被概括得完全,干燥的沙土气息与新鲜的椰香,温暖舒适,是见不腻的。
“那您算问对人了,这岛上的住户我可摸得门清,连电线杆旁儿随便一只流浪狗都能轻松给它归位。”
高景刚帮老飞扛了几块木材,得了些吃食,今晚可以用来下酒,就目前而言,他还乐于搭理眼前这个陌生男人。
“我想寻一位李姓小姐,她名字有些许特殊,单为一个骁字,骁勇善战的骁。”
高景眉梢微挑,语气带了质疑:“你是从哪处来的?”
“宁城。”
“市中心?你特意坐那么老远的船来找人?”
“不远,不远。只要能达成所求之事,便都不算远。”何儒林言语和善,做诚恳状,“此行,我确实是有求于李小姐。”
高景扫他一眼湿透的衣领和汗津津的脖子:“行,我给你指路,也瞧你一把年纪了。”
“有劳。”何儒林讪讪而笑,现在的小年轻啊,尚且能够称作直白。
刚向前行几步,高景双手叉腰戏谑道:“这下真就赶得巧了。”
何儒林也感知到似乎发生了什么稀奇事,淤泥潭的斜坡上,先是三两人驻足,继而围拢成了小圈。老渔夫满载而归,却被绊住脚步,愣神地抻直下巴,手里的渔网还滴着水。
“要说李骁啊,绝对是最好认的那个。喏!单眼皮、下三白、短头发,反正人群中你第一眼看去最不顺眼的就是她了,跟个刺儿头似的。”恍若没有骨头那类东西,高景懒懒散散地靠住树干,观望着斜坡下头的动静,“当然,你也要做好不被她待见的准备。”
银月湾的秋不像别的城市,在十月就套长袖,这里海水很热,太阳很大,树还很绿。
浪拍海岸,一轮红阳笼住老码头,那厚重而色彩黝黑的木头逐块联结,承载了岁月的故事。
围观者们越挤越拢,年轻女子泰然地站在一群身着制服的高大男人中,已是习惯了这种场合。
面相是个很玄的东西,有些人你光是瞧着就不愿多招惹。
年轻女子面容姣好,正是花一般的年纪,柔和气质却罕见,表情幽冷而深沉。不好惹,那与她的下三白和单眼皮逃不开干系。
今日她穿了件墨绿的贴身短袖,手臂微抬,小麦色的皮肤裸露在外,隐约可见其流畅秀美的肌肉线条,雅得明朗,雅得有生命力。纤细手腕上挎了条绛红色细绳,不知坠的是何玩意儿,会在夕阳中偶尔闪光。
闲声碎语中,她始终目视前方,长腿稍微分开站立,深色裤脚自然垂落,身姿笔挺如松。
原来那就是李骁。
何儒林了然,那群人在对一只被困的小爪水獭实施救助,又用余光去打量身旁的年轻人,想必他已经屡见不鲜了。
“就先不烦扰她工作了,改日吧。”
“嗯,明天你准能在码头看见她的身影,就在乘客下船的那一块树荫下。李野保员明天要休息,不过,李导游也该上任了。”
注意到李骁小臂上新缠的纱布,高景摇摇头,又该去给她送药了。
“我叫高景,高山仰止的高,令人景仰的景。老人家,瞧你两手空空到这处来,天又这么晚了,我就暂且先帮你找个地方住,遇到难处就报我的名。”
“对了,老人家,还不知道你姓甚名谁呢。”
其实来年才满五十。念及自己满头银发,何儒林没多做解释,拿帕巾擦了擦汗,才递出名片。
高景看清名片上的字后,当即瞪大了眼。
糊涂!这哪是老人家?这可是无所不能的金主爸爸啊!
“接到信访,在银月湾东码头的泥沼附近发现了疑似水獭的生物。林业部门和渔业资源管理处第一时间赶赴现场进行处置,初步鉴定该生物为小爪水獭,属于国家二级保护动物。”
“小爪水獭是一种水陆两栖的动物,不会一直待在水里,偶尔也在河岸附近的森林地带活动觅食。经现场观察得知,该水獭大概率是觅食时迷路,误入人类居住区,后被泥沼茂盛的杂草所困。”
“所幸,小水獭无明显受伤痕迹,活力好。傍晚时分,我们救助中心协同相关部门对它实施了救助行动,成功帮助其脱离泥沼,最终回归大自然。”
笔记本电脑散发着莹莹光亮,入夜,李骁还俯身坐在桌前写工作日记,这是她从事这个职业的习惯。
海面并非一片漆黑,月光粼粼闪烁,花白的浪花一次又一次逼近沙滩,也被撞碎在礁石上。李骁缓慢踱步出室外,静立许久,腥涩的海风有提神作用。
此时还有渔船靠岸,三两下来的,都是出海归来的渔民,卸下了一筐筐的海鱼。
李骁抚摸自己有些受凉的手臂,扬起笑和他们打过了招呼。
在银月湾待多少日子了?反正光凭手指头是不可能数清的。
眼见着点点银光自海岸线蔓延到岛内,按部就班的,李骁坐进自己改装过的游览车内,漫不经心地按下了喇叭,机械的声音重复了一路。
“保护野生动物同样需要每一位居民的力量,如果您发现因迷途、受伤、病弱等原因需救助的野生动物,可以直接送到野生动物救护中心,也可以拨打救助电话……”
李骁沿途和晚归的人寒暄,多数时候,不知不觉就把人送到了家门。车行驶的速度很慢,顶部安置有一盏明灯,到哪里,哪里便添了一条明亮的路。
与此同时,高景已经清洗干净了脸面和身上的尘土,正领着何儒林往救助中心而去。
“我这人嘴最没遮拦,先前有冒犯到您的地方,还请海涵。”
“无碍。”
“小胖最近闹着养生,这会儿肯定已经睡了,算了,不去吵他,免得跟他掰扯……”
“小胖?”
“瞧我这嘴巴!”高景讪讪地用手指捏住下唇,“就是救助中心的总负责人袁运星,关于捐赠的事情,明天他会和您详谈。”
“好。”何儒林轻轻颔首,以示了解。
“舟车劳顿了那么长时间,您也累了,今晚就先安生歇着。对了!还有李骁,明儿您一睁眼我就上门来了,不让您跑多的冤枉路,我亲自把她人抓到您面前来。”
“不急,不急,我应当礼待李小姐。”
“她整天忙东忙西,其实想见她一面还是挺难。真不知道,究竟有什么好忙的。”
高景的双眸里映了点点银光,不知想到什么,他朗声笑起来。
“银月湾所占面积很大,但李骁早已跑了无数圈,她记得住好多张脸,小的,老的,善意的,刻薄的。”
“岛屿上的居民们心中有数。起初,李骁是那个总凶巴巴地半耷着眼皮瞧人的外来姑娘。横冲直撞,还爱管闲事,一个小小的野保员而已,如果非得要客观评价她的能力,顶多再加张导游证。”
“她不太像个姑娘,不爱喊累,不爱喊疼,似乎缺乏痛觉神经,也不怕身上多几道难以消除的伤疤。哪里有危险,她就往哪里钻,只要哪里发生了意外,她都会第一时间出现。”
“一日又一日,一夜又一夜,居民们认知都有个转变的过程,李骁,原来有一天这个名字也能够代表安全。”
“另外,比起摆臭脸,她似乎更擅长笑。”
“她性格太被动,太容易吃亏,只给熟识的人好脸色。那谁一上来就跟她亲得像同一胎里出来的啊!我没脸没皮,当初可没少受她的打。”
“所幸,她懒得去理会旁人的闲言碎语,不被那些不必要的牵扯所困。其实她足够好,是该留在她身边对她好的人,自然就不会走。”
“……”
何儒林默然地听高景讲述李骁的事情,想起宁城那人的嘱托,他摇摇头,夜风中留下了无声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