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正文夫妇自然是知道了李骁所乘坐的轮船失了事,那么多人遇难,引起了不小的社会轰动。
陈有仪哭得数次昏厥过去,而李正文尽力安抚妻子的情绪,只能将悲伤强压在心中。夫妻俩几乎住在搜救队,仍在无助祈祷,失联的女儿明天就能出现在眼前。
李骁醒来后,借了电话第一时间给李正文夫妻俩报平安,她脆弱地落下泪来,说了许多平时从未说过的话。
李骁的精神状态不佳,腿部也被刮伤,李正文夫妇俩柳暗花明,还没仔细体会失而复得的幸运,当即就坐船去了银月湾。
这次海难完全打乱了李骁的生活轨迹,她轻阖双目,还能听见外围扑来的海浪声音。好奇怪又好难过,不是谁都能像她一样死里逃生。
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噩梦,梦里的她全身冰冷,血液都不再流动。
骑楼之上,李骁凭栏而望,头脑空白得恰到好处,她暂时记不清自己姓甚名谁,忘了是如何来到这里的。杂树蔽天,根部生了青苔,列柱上贴有清晰利落的广告大字,是旧电影里才有的场景。
抚摸着老旧斑驳的雕花门窗,此刻置身于老街,恍若她自生下来就是这里的人。
李正文和陈有仪的陪伴令李骁的情绪好转了不少。可在明明暗暗的黑夜中,她无眠睁眼,徒然地握着那只泡足了水的录音笔,心彻底死了。
原来她李骁并不是无所不能。
丛蓝有五个孙子,大娃和二娃需要工作,三娃四娃在上学,李骁接触最多的还是五娃,也是她睁眼第一个见到的人。他不爱说话,逢人只笑,圆圆的脸蛋,眼睛黑亮亮的,是最乖的那个孩子。
银月湾很大,五娃时常会带着李骁四处走走,他总是走在前面一步,在沙地上留下一串稚嫩小巧的脚印。
李骁安静跟着他,也不大说话,视线放在他裤边紧握的手,忽然很想牵牵他。
“你为什么不和朋友一起玩?和我相处不是很无聊吗?”拾起一片漂亮的贝壳,李骁这样问他。
“我,我不需要朋友的。”
李骁感觉到,这个小男孩身上竖起了无形的尖刺。她扔掉贝壳,没再多问。
隔天清晨,李骁打开房门没再看到那道小小的身影,往常五娃会蹲在阶梯旁边等她起床,唇轻轻地抿起,见她就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
可今天,他没出现。
李骁想,她可能是冒犯到他了。
腿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李骁不好留在这里继续打扰,过些天她就跟着李正文夫妇离开银月湾了。
再见到五娃,向他道个歉吧。李骁这样想着,边顺着长廊下了楼。用手扶摸着拱形门洞上砖块的纹路,其实她的心也存有一道道裂开的口子。
“穷鬼,生了又养不起。”
“你妈妈一生就一大串,跟只猪一样!”
“就是母猪!母猪!”
“哈哈哈哈哈哈哈……”
大树背后,放置有一张石桌,老人们常在这里下棋,而今天围拢的是一群孩子。
李骁听着尖锐的童声,忍不住皱起了眉,转过矮墙,她竟看到五娃挣扎着被两个稍微高大点的男孩扭住手扣在了石桌上。
“做什么?”李骁厉声喝道,顺手扯断旁边的藤条用力挥在了墙角,她使满了劲儿,腾空一声响,藤条又分成了两半。
她冷脸时极不亲和,再加上手中的动作,将那群孩子们吓得够呛,四散着逃开了。
李骁连忙向五娃走去,想检查他有没有受伤,在看到他通红的眼睛时,不由得愣住了。
“姐姐,你,你不要听他们乱说……”五娃用手掌捂住自己的眼睛,细碎的哽咽声从紧闭的唇瓣间传来,“阿妈……我阿妈特别喜欢小孩,她最爱我们了,每一个孩子她都很爱……”
“我不会信他们,我知道,你妈妈将最好的都给你们了。”
李骁将眼前这个小男孩抱进怀里,像往常陈有仪安慰幼小的她一样,安抚着他。
究竟还是年龄小,在被李骁拥抱的那瞬间,五娃的眼泪就浸湿了她颈边的衣衫。
李骁轻拍着五娃的后背,抬头望着厚密的树冠,眼周有些发热。
“他们怎么能够可以说我阿妈的坏话?一句都不准!”
“哥哥姐姐们都告诉我,阿爸阿妈很努力挣钱的,他们每天都吃得很饱,从来没有挨过冻……”
“天还没亮到时候,阿爸和阿妈就已经要出门了,四姐姐总爱装睡,等甜甜的吻落在她的额头上。”
“好嫉妒,没人会在我还没睡醒的时候就吻我,从来就没有……”
五娃哭了很久,像是要把这一辈子的泪水都哭干,他抱着李骁的脖子,抽搭个不停,湿气氤氲在眼睫中。
待他安静下来,李骁俯身亲了亲他的额头,“其实,在我心中最善良最勇敢的就是小五了。”
五娃似乎感到不好意思了,缩在李骁的怀中,有些无措。
“小五现在还没长得很高,打不过那些坏家伙,可你还是在努力地保护自己的家人。”
“真的好了不起,比好多大人都还要厉害。”
李骁看着五娃的眼睛认真夸赞,她从口袋里摸出湿巾,为他擦干净了眼泪,又仔细地为他清理了指缝中的泥土。
“嗯?小五怎么会那么好呢?自己本身就足够好了,还有疼爱他的奶奶,同时拥有四个哥哥姐姐的爱。”李骁又亲了亲他的额头,语气柔和,“小五,我好羡慕你啊。”
五娃抿了抿唇,肉嘟嘟的脸颊微微往内凹陷,显出了一个甜甜的酒窝。他既惊喜又意外,湿润的眼睛里流转着光亮。
“我可以做你的朋友吗?”
李骁去牵他的手。
“教我继续勇敢下去,教我如何去保护别人吧,小五。”
五娃拥有了人生中第一个朋友,很特殊的朋友,他很感谢这个姐姐,她也保护了他。
两天后,李正文和陈有仪坐船离开了银月湾,李骁站在码头边看着夫妻俩的身影很久。
脱离原有的轨迹,她找回了些鲜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