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一航的思维还有些混乱。他听了程诺的话，闭上眼睛，不久又沉沉睡去。

　　之后路一航就在这种半睡半醒的状态中度过。每次在睡梦中，他都能感觉到有人在帮他按摩腿部的肌肉。他知道是程诺在帮他活动腿部防止下肢静脉血栓形成。程诺对他的照顾让他觉得心里有些温暖。

　　两三天之后，路一航的精神状态慢慢的好起来了。他白天可以长时间保持清醒。他也慢慢清楚自己现在的状况。

　　当那天程诺拿着镜子给他时，他觉得自己的脑袋已经变形得不成样子。因为头部受到较重的外伤，神经外科的医生为防止他出现脑疝，于是给他做了去骨瓣减压术，去除了他双侧颞部的一部分颅骨，因为手术要求也剃光了他的头发。脑袋上的两道狰狞的疤痕在镜子里倒映出来，再加上颞骨去掉后让他脑袋两侧凹进去，显得头顶很尖，让他更觉得自己像是电影里的外星来客。

　　右侧胸壁切口旁插着胸腔闭式引流管，右上腹还有一道长十五、六公分的斜切口，切口外下方还有根腹腔引流管。右腿股骨骨折也做了内固定。

　　路一航觉得自己这是从头到脚没一处是好的。心情一下又落到了低谷。

　　但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路一航完全不记得了。王瑜来查房时说过，这是脑部损伤后的逆行性遗忘，对事故发生时的情形不能回忆，属于正常现象。

　　路一航能清晰的记得他因为一场医疗事故被停止执业半年，他办了停薪留职去自驾游，可是却记不起来自己怎么受的伤。

　　程诺在医院守了路一航快十天了，老幺自告奋勇来给程诺换班。程诺一走，路一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老幺自然不会像程诺那样细致的照顾路一航。在得到护士的允许后，老幺将病床摇成半卧位，把买来的午饭放在病床的小桌板上，打开餐盒，将筷子递到路一航手里，道：“路医生，吃午饭了。”

　　路一航接过筷子，看了看一次性餐盒里的饭菜。显然是附院食堂的饭，吃了十几年，成色和味道一辈子都忘不了，忘不了那股难吃劲儿。

　　之前都是程诺在给他喂饭，这还是路一航清醒以来第一次自己拿筷子吃饭。路一航想用筷子夹起一块西兰花，却怎么也夹不起来。他想自己可能是睡得太久，肌肉都有些废用了。但是他想要夹起一块肉丝时，肉丝连同筷子一起掉到了桌子上。

　　老幺看到了，嚼着嘴里的饭菜，含糊不清的说道：“路医生，怎么了？筷子脏了，我再给您取一双。”

　　路一航看了看自己的右手。他有些不好的预感。他再次接过老幺递过来的筷子，想夹起那块视为目标的肉丝，可那动作就像是两三岁的孩子一样笨拙。

　　路一航抬头看了看坐在不远处陪员沙发上、正埋头吃饭的老幺，默默的放下手里的筷子。

　　老幺吃完饭，起身准备收拾路一航的小桌板，见路一航的饭基本没动，一块西兰花一块肉丝安静的躺在小桌板上，疑惑道：“咋滴，路医生，饭不合胃口？”

　　路一航冷漠道：“不想吃医院的饭，你帮我买碗粥。”

　　老幺奇怪的看着路一航，自言自语道：“程哥在时这饭我看你吃得挺香的，”然后收拾好小桌板，穿上外套，跟路一航招呼一声，“那我这会儿就去，马上回来，有事您打我手机。”

　　老幺走了之后，路一航无比沮丧。自己右手的力量和精细动作出了问题，可能和这次脑外伤有关，不知道做康复训练能否恢复，如果不能恢复，恐怕就要和手术台说拜拜了。

　　老幺速度很快，不到十五分钟就回来了。路一航不想让其他人知道这事，也没和老幺再说什么。老幺把餐盒盖子打开，又是医院食堂出品的南瓜粥，还能勉强一喝。路一航右手拿着勺子，居然连舀粥这个动作也做不好。还好老幺早已经坐在陪员沙发上刷手机，没有看到他现在的窘境。路一航换了左手，左手的动作一切正常，这让他松了口气。

　　下午路一航午休醒来不久，高步峰主任来探望他。老幺见高主任进来，很识趣的出门溜达去了。

　　高主任坐在床旁的椅子上，感慨的说道：“你小子命真大。”

　　路一航掀起被子，露出右上腹贴着敷料的手术切口，道：“您做的？”

　　高主任笑了笑，道：“我和你这么熟，下不去手。是VIP病房的赵主任做的。”

　　路一航嘴角撇了撇，算是笑了笑，道：“主任，我的身体情况给我说说吧，都没有人愿意和我说这些事。”

　　程诺担心路一航会因为这次车祸出现创伤后应激综合症，影响后期恢复，就一直不提车祸的事，也不让老幺多嘴。加上回忆不起事故发生时的情节，所以路一航并不知道自己身体究竟怎么了。

　　高主任习惯性的从白大褂兜里掏出香烟，刚要取一根出来点上，想了想又放回到兜里。他向后靠了靠，叹了口气，道：“你现在最需要的是好好修养，其他的不必多想。”

　　路一航自嘲道：“我没那么脆弱。”

　　高主任苦笑了一下，道：“你要不脆弱，还能逃避现实，办个停薪留职一人跑去自驾游？”

　　路一航反对道：“这不是逃避，我只不过上班累了，想休息休息，完成年轻时的梦想而已。”

　　高主任忙道：“你别激动。”

　　路一航反而笑道：“我没激动。我也当医生这么久了，光看看自己这副模样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你们隐瞒个什么劲儿？”

　　高主任沉默了一下，控制住自己想要探向衣兜里香烟盒的手，缓缓说道：“你在贺兰山区的公路上出了车祸，车翻下了悬崖。”

　　那天路一航的车翻下悬崖，有好心司机拨打了救援电话，120救护车到了之后发现情况复杂，联系了消防救援队协助，锯开车门和方向盘，才从车体已经变形的驾驶座上将他救出。救援人员对他进行了紧急处理，用他的指纹解锁了手机，联系到了他的朋友，间接联系上路顺林。

　　附近医院是家基层医院，对于处理路一航这种多发伤没有把握，路顺林联系了当地的救援直升机，很快将路一航送到了附院。

　　附院急诊科正好是李涛值班。李涛立刻帮路一航安排了检查，检查结果不容乐观。头颅CT显示路一航硬膜下血肿已经造成大脑中线明显移位，右侧肋骨多发骨折，右侧血气胸，肝挫裂伤出血，右侧股骨骨折。李涛不敢耽误，打电话给总值班汇报到医院，医院也是集结了神经外科、胸外科、特需外科、骨科的主任会诊，四家联合进行了手术。

　　神经外科为路一航做了去骨瓣减压术，胸外科则做了肋骨内固定，并为路一航放置了胸腔闭式引流管，特需外科修补了肝脏的挫裂伤，骨科做了股骨内固定。

　　高主任向路一航描述完当天的情况，感慨道：“这些外伤，单一样就可以要人命，光术中输红细胞就一千五百个单位，血浆也输了将近一千毫升，术后你还带着气管插管上着呼吸机在ICU待了三天。年轻人还是身体素质好，术后到现在十多天，你就清醒过来了。我还一度担心你醒不过来了。现在能和你这样坐在一起说话，还挺让人高兴的。”

　　路一航苦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高主任半开玩笑道：“那会儿大家都以为你过不来了，手术室、ICU你的那些个迷妹们，有几个还掉眼泪了。”

　　路一航傻愣愣的盯着高主任：“我有那么受欢迎吗？”

　　高主任“哈哈”大笑道：“要不是当年你和于诗涵已经确定关系了，那些新入职的小姑娘们还不得天天围着你转呀。不过现在你恢复单身了，可以考虑考虑这帮小姑娘了。”

　　“我现在这个样子还是不要拖累人家了。”路一航冷冷说道。

　　高主任自知说错话了，赶忙找话题岔开。两人聊了一会儿最近科里的情况。从和主任的谈话中得知，徐伟在高评会上已经通过，翻过年聘书下来就可以升副主任医师了。张皓文最近手术时有点畏手畏脚，放不开，可能和之前的事有关。韩雯雯结婚后已经怀孕了，现在有三个月身孕了，估计来年过年时候就能生。

　　路一航以前没觉得高主任有这么家长里短的。两人聊了快两个小时，路一航觉得有些疲惫时，程诺推门进来了。

　　程诺见到高步峰，赶忙上前打招呼：“高主任，您好。”

　　路一航奇怪道：“你认识我们主任？”

　　程诺说道：“你手术过程中高主任全程陪同，时不时出来介绍情况安慰路董。”

　　路一航听到自己父亲时微微闭上了双眼。程诺若是不提，他想不起来自己还有个父亲。

　　高步峰觉得气氛有些尴尬，于是说道：“当时一航情况比较危险，我们真的担心万一他有不测，家属会接受不了。还好一航挺过来了。我看一航也比较累了，我就先走了。你好好休息，过几天我带科里人再来看望你。”

　　程诺出门去送高主任，回来后就听路一航问道：“路顺林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