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一航意识模糊中,感到自己喉咙里有什么东西,让他既恶心又想吐。有人来到他身旁,操作着身边的仪器,渐渐地,他听着仪器的滴答声,又沉入了梦乡。
自从父亲去了南方,路一航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他的模样路一航都觉得有些模糊。外婆的去世让母亲不得不将他接回到身边。工作忙时,母亲就将路一航反锁在宿舍里。有一年冬天,路一航打翻了取暖炉上的水壶,开水从他的左肩上浇下来,刺骨的疼痛让他大哭起来,邻居听到路一航的哭声,使劲敲门,但门反锁着,路一航只知道坐在地上哭。邻居赶忙跑到供销社找到了母亲,这才将路一航送到了医院。路一航的整个左肩和左侧胸口都被烫伤了。每次换药,已经和血肉长在一起的纱布被医生揭起时,路一航都觉得痛不欲生,他只能放声大哭。母亲偷偷的抹着眼泪,将他搂得更紧。长达两个月地狱般的记忆,深深地刻在了路一航的脑子里。从此以后,路一航就带着这一大片伤疤慢慢长大。
即使自己被烫伤了,父亲依旧没有回来。父亲的书信越来越少,母亲的脾气也越来越大。生活的艰难让母亲温柔的一面被磨灭,只剩下对父亲越来越深的恨意。路一航长大了,也懂事了,母亲总是在谈话中透漏出对父亲的埋怨。
直到有一天,父亲回了家,却不是和家人来团聚的。父亲和母亲出门去办事,回来时母亲手里拿着个绿色的小本子,整个人憔悴了许多。父亲蹲下身来,摸着路一航的头说道:“你好好学习,照顾好你妈。”然后留下一摞钱,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开了家。
那一刻,路一航隐隐觉得,父亲再也不属于这个家了。
两年后,母亲生了重病。路一航并不明白床头上写的“乳腺Ca”是什么意思,只知道母亲一天天消瘦下去,以前乌黑的长发也慢慢褪光了。路一航那时已经上小学三年级了。放学后他会买菜回家做饭,做好后用饭盒装一部分,剩下的自己迅速吃完,之后提着饭盒去医院给母亲送饭。一开始,他饭做的不好,有时会糊,但是母亲什么都不说,会将煮糊的饭全部吃下去。渐渐的,路一航的饭菜做得越来越好,母亲每天都会夸他做的饭好吃,想以后一直都能吃到他做的饭。
舅舅来过几次,看望母亲后都会叹着气离开。有次两个人说话时,路一航在病房门口听到母亲说:“等我死了以后,一航还麻烦你多多照顾了。”
那一刻,路一航见到舅舅伤心的哭了起来。上一次舅舅这么伤心的哭,还是在外婆的葬礼上。舅舅说:“姐,你别这么说,你会好起来的。”
母亲笑了笑,再没说话。
路一航突然明白母亲的病治不好了。他在病房门口无声的哭了一阵,然后擦干眼泪,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进了病房,像往常一样看着母亲吃饭,和母亲聊天,跟母亲讲学校里的趣事。
母亲的身体渐渐虚弱了。有一天舅舅来学校,和班主任说了一声,就从课堂上把路一航接了出来。路一航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看着奋力蹬车的舅舅,预感到了什么。他没有问舅舅发生了什么,但是他的眼泪已经忍不住流了出来。
病房里医生和护士都在,医生见到自己和舅舅进来,摇了摇头。路一航扑倒床旁,看见母亲已经不省人事,只有出气没有进气。路一航握着母亲的手哭着道:“妈,你醒醒,你怎么了?”
母亲依旧没有睁开双眼。路一航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他意识到母亲再也醒不过来了。
“妈,你醒醒,别离开我……”路一航已经泣不成声了。
舅舅红着眼圈道:“姐,你放心,我会照顾好一航的。”
母亲依然吊着一口气,舅舅扶着路一航的肩膀,悲伤道:“一航,你妈放不下你呀……”
路一航咬了咬嘴唇,流泪道:“妈,我会好好的,我会好好活下去的……”
路一航话音刚闭,母亲眼角流出了泪水,然后永远停止了呼吸。
路一航的话其实还没有说完。他还想说的是“想要和妈妈一起好好活下去”。可惜母亲永远也听不到了。
安葬了母亲,舅舅收留了无所依靠的路一航。母亲看病也花光了积蓄和父亲留下的钱,舅舅家里也不富裕。时间久了,舅妈经常因为收留路一航的事情和舅舅吵架。等到路一航小学毕业,跟舅舅商量着,自己搬回职工宿舍去住。路一航搬走那天,舅舅叹着气抽了一晚上的烟。
初中时候的路一航,白天上学,晚上放学在大街上捡捡纸箱、瓶子,送到废品回收站换些钱。因为个头比一般小孩高,有时他会谎报年龄,在附近的小饭馆刷盘子赚钱。舅舅偶尔会接济他,但钱都不多,路一航把这些钱攒起来当做学费。这样过了两年,突然有个陌生男人出现在他面前,说是他父亲派来接他的,带他到了城郊的别墅。
路一航见到了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那是他久未谋面的父亲。父亲上来拥抱了他,但他感觉不到一丝的高兴。他只觉得眼前的男人自私、虚伪,是个抛妻弃子的渣滓。
父亲背后的女人,还有一个比他小四五岁的男孩,正鄙夷的看着穿着露出手腕脚腕的破烂衣服的他。他知道,父亲和他们才是一家人,而自己只是个外人。
父亲让路一航搬过来一起住,路一航本想拒绝,但舅舅来劝他,说他父亲开了大公司,经济条件好,能给他好的生活。职工宿舍就要拆了,路一航又要无家可归了。迫于现实情况,路一航不得不搬进了父亲家。
在那个家里,一家人表面上和和气气,但背地里路一航受了不少欺负。他忍气吞声,察言观色,只求能早些成人。和母亲生活的日子,虽然很穷,但是他觉得很幸福。现在的生活很富裕,但他再也找不到和母亲在一起时的幸福。
终于他考上了医学院,离开了那个家。他从未对别人说起过自己是路氏集团董事长的儿子。他勤工俭学,像很多贫困生一样带家教、打临时工,一路从本科读到了硕士,在附院做了一名医生。
然后他的车从山崖上滚落。
路一航突然明白自己发生了什么。他想摆脱那种疲惫感,他想睁开眼睛,但是任凭他怎么努力,他就像是在梦魇中一般无法醒来。不知过了多久,他觉得自己的手指能动了,他试着睁开了眼睛,模糊的视线中,晨曦正从窗外照进房间里。各种仪器的嘀嗒声传进了他的耳朵。在盯着天花板适应了一阵儿后,他开始观察这周围的环境。自己似乎是在医院病房里。病床旁有人斜靠在陪员沙发里,身上随意的盖着件外套。路一航看着那张胡子拉碴的脸,一时想不起是谁。
脑海中深处的记忆被唤醒。路一航念道一个名字:“程诺?”
声音并没有发出来。路一航只觉得喉咙干得快要裂开了。他轻轻咳嗽了一声,右胸壁疼得令他倒吸了一口气。四肢使不上力气,路一航只得盯着天花板平躺着。
病房的门被打开,有个人拎着早餐进来。那人看了路一航一眼,两人目光对视了一下。那人转头看了看程诺,突然意识到什么,震惊的又看向路一航,拎着早餐的手都有些颤抖了,“我操,我操,程哥你快看!”
程诺被惊呼声吵醒,睁开眼睛,压低声音骂道:“你个臭小子大惊小怪什么?小点声行不?”接着坐起身,顺着那人的目光看去,看到了醒来的路一航,惊讶的站起身来,忙按响床旁的呼叫器。
不一会儿护士进来,询问了情况,找来了主管医生。
主管医生查完体,微笑着问道:“路哥,还认识我吗?知道你在什么地方吗?”
路一航沙哑着声音,道:“你是神外的王瑜?”
主管医生笑了笑,道:“还行,受了那么重的外伤,昏迷这么长时间,远期记忆还可以。短时间内脑功能还需要慢慢恢复,先观察吧。”
程诺随着王瑜到病房外聊了几句,然后回到了病房里。
“路医生,你可算醒过来了。你还认得我是谁不?”拎着早餐的人嬉皮笑脸的说道。
“不认识。”路一航有些不想理会这人。
“唉,程哥,你说路医生会不会傻了?”拎着早餐的人贫嘴道。
程诺在那人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说道:“胡扯什么,早餐放下赶紧滚蛋!”
那人讪讪放下早餐走人,临走前说道:“路医生,我叫老幺,您忘了?明天我再来看您!”
路一航只觉得脑袋里像是搅了浆糊,所见所想都混乱不清。再想想,又觉得头疼难忍,“咝”了一声,皱起了眉头。
“路哥,你别多想,王医生说你要多休息。”程诺走到他身边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