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忻妩妈突然出现脑梗昏厥,医生给她做了脑CT扫描,检查结果出来,医生也吃惊地说,她母亲的脑部有大面积陈旧的梗死,应该是年轻时脑部受过伤,并且脑组织梗死的面积很大。他们这才明白为什么母亲从年轻时就经常摔跤骨折,为什么母亲总是把他们和父亲的生日记在本子上,却从来不记得她自己的生日,甚至不记得自己曾经的过往,也不记得当年是如何受的伤住的院,医生说母亲的智力应该没有超过15岁,并且逐年退化。忻妩一下就明白母亲对她所有的嫉妒仇恨应该是来着一个未成年少女的心智。她的心忍不住颤抖起来。
在忻妩妈行动能力还自如,脑子还算清楚的时候,她一直坚持上老年大学,她学中国文学和中国历史。她很喜欢去忻妩家,最喜欢玩忻妩阳台上的升降晾衣架,她把别处的衣物整齐地挂在晾衣架上,然后把晾衣架摇到顶,那神情像极了涉世未深的小女孩。然后她去看忻妩买的《百家讲坛》的那些书,比如王立群读《史记》、易中天品《三国》、刘心武说《红楼》、蒙曼讲太平公主,于丹说《论语》。
忻妩妈看完一本书就会对忻妩说:你看看人家讲得多有道理,《史记》、《三国》、《红楼梦》、《论语》《隋唐演义》所有书你爸都看过却从不肯告诉我这些道理。
忻妩笑道:怎么会?我看《红楼梦》时还和我爸讨论过里面的很多人物,记得我爸还说我性格像极了晴雯,容易遭人嫉恨,教我遮掩锋芒谨言慎行。
忻妩妈就说:你爸除了在朝鲜给我写信时说些他看过书的感受,结婚后他从来不和我说这些,他什么话都和你说了,和我却无话可说,我越抱怨他话就越少。忻妩立刻增添了对母亲的愧疚,不敢再说和父亲聊天的种种开怀。
每逢过年医院的护工阿姨要回家过年,问忻妩妈想去谁家过年,忻妩妈都毫不犹豫选择忻妩家,偶尔也去过子欢家小住,她既畏惧子欢的果断霸气,更对陈姐夫的严肃寡言生出胆怯,她会悄悄央求忻妩:妩妹儿带我去你家吧!忻妩有时也会陪母亲去隔壁小区的子安家小坐,子安媳妇的手段贼高,手里拿块抹布,忻妩妈走过哪来坐过哪里,起身后子安媳妇立刻附身擦拭,别说忻妩妈,就是忻妩也在子安一尘不染的家里感受到阵阵寒意,忻妩妈会抓着忻妩手速速逃离。
日渐衰老的忻妩妈开始对亲情有了渴望,她看到忻妩的收藏盒子里有舒难姑姑送的银耳环,秋珍婶婶给许诺缝制的小玩偶,忻妩闺蜜送的纪念币就会感慨道:你爸从不肯送我礼物,虽然给我买些穿戴用品也是怕我打扮得不体面丢了他面子。忻妩一下就想起小时候她随父亲去女用柜台给母亲买内衣内裤的憋屈劲,也红了眼眶。于是她告诫母亲一些人性的道理,忻妩说:连低等动物都出于本能去维护血缘的关系,比如乌鸦反哺,舐犊之情,何况人类。夫妻虽是同林鸟可大难临头各自飞,可是手足却不同,哪怕打断骨头也会血肉相连,我有了任何危难能指望的只有子欢子安的手足情。我和许四毛今天可以是夫妻,明天也许就不是,他不会为我舍生取义。母亲惨白了脸说:原来这样,原先以为我的男人才应该对我最好。忻妩回答:理论上是,但是人性却不是这样。忻妩妈对忻妩的话消化了一整夜,早上起来说:妩妹儿我当年对你那样你不该对我那么好!忻妩却说:我和你是有血缘关系的母女,我小时候没被你打死就必须孝敬您!忻妩妈掩面而泣。
随后的日子里母亲的记忆力认知度开始下降。开始想不起来三个孩子的姓名,也开始出现认知混乱。忻妩跑到母亲家找出父亲当年的日记,才发现母亲在生下她的第三年,在XZ的野外从山上滚落下来。当时并没有脑部CT检查,所以并不知道母亲脑部也受了伤,只知道腰椎骨裂,不能承受重物,之后母亲离开了山西,但是母亲对那段记忆完全是空白,甚至她腰椎断裂过的痕迹她都不记得如何而来。现在想来那时母亲就丢失了很多记忆。母亲受伤后,生活能力越发低下,父亲主动要求去了相对安定的军垦农场,离母亲的工作地方不远,以便父亲在农场和家两头照应。直到1976年第一批大裁军,父亲主动要求转业回到老家S市,并帮母亲也调入同一家国企,父亲去世的时候刚65岁,也是父母婚姻的第40年,为了25岁的那句承诺,他承担了40年丈夫和父亲的角色,而母亲唯一能记得的就是父亲说过会爱她一生一世。忻妩那一刻彻底放下了对母亲的怨恨。
母亲在脑子还没完全混沌以前,首先丧失的是吞咽功能,她吃不下东西,把自己饿到骨瘦如柴以致奄奄一息,她苦苦哀求忻妩:妩妹儿你成全我让我死吧,我早就活够了。忻妩问她:您是不是也是这么成全我爸的?母亲惊恐的看着她说:谁告诉你的?我只是不想他活得太痛苦。忻妩残忍的对母亲说:您该受的苦还没受完,您还得活着。她和子安帮着按住不断挣扎和求饶的母亲,冷眼看着护士把鼻饲管从母亲的鼻腔插入胃里。母亲仇恨地盯着她,她毫无畏惧地对视着母亲的目光,心里已是一片冰凉。她突然想起史铁生说过: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她用目光告诉母亲您的节日尚未到来。
忻妩妈的意识逐渐衰弱,可依然苟延残喘着始终活着,她不再识别得出自己的孩子,她住在一家条件不错的民办医疗机构,三子妹出钱给她请了个护工阿姨,24小时一对一服侍她,子安每天傍晚都去医院点个卯,子欢和忻妩隔天去,为了让老妈每天看到自家人,忻妩和子欢有意错开时间,一个一三五去医院,另一个就二四六去医院。大部分时间母亲都如婴儿般熟睡,让忻妩总会想起一部美国经典老电影《返老还童》。
有一天忻妩无意间在父亲的一本鲁迅杂文集的书中,发现了父亲写给组织的一份汇报材料的底稿,很详细的记录了他和山西西张村一个小木匠的交往经过,原因是小木匠遭人举报有特务嫌疑,父亲需要向组织有个澄清自己清白的证明材料。从父亲的材料底稿里,忻妩发现和小木匠一直有来往的其实是自己的母亲,在小木匠和母亲有交集的那段时间,父亲一直在大同,而小木匠一直在XZ照顾着母亲和子安。忻妩愣了片刻,打电话给SX省国土资源厅的牌友,请他务必找到一个在山西某某县某某村的某某某,她说是父母的一个旧友,因为部队迁徙失去联系。不到半天消息就反馈过来,说忻妩要找的人不久前刚去世,却要来了小木匠女儿的电话。忻妩打通了那个电话自报家门是王谨行的女儿,对方却想不起来父亲有这么个朋友,于是彼此加了微信,忻妩第一时间把父亲年轻时穿军装的照片发了过去。对方立刻回拨了电话,第一句话却是:原来你是仙女姑姑的小女儿?仙女姑姑可好?子安弟弟可好?听到忻妩肯定的回答,对方哽咽着说我父亲一直惦记着姑姑和子安弟弟,找了她们很久都没找到。今天是父亲的百天祭日,我一会就告诉父亲姑姑和子安弟弟都好着呢。忻妩这才知晓原来母亲曾经以这样高贵的姿态存在着,被她人仰视也被人记挂。
忻妩带着好奇去询问母亲可否记得曾经照顾过她的小木匠张若明,母亲却一脸茫然的问:那是谁?忻妩却湿了眼眶。原来在孤傲冷艳的仙姐心里能留住记忆的只有秀才弟弟!
忻妩彻底放下了对母亲的恨意,她知道母亲不是故意要对自己的亲人或者孩子严苛或是暴躁,是因为她不曾被这个世界温柔相待,所以她常常口不择言,常常极端狂躁,她只是通过这种方式表达内心的不满或是愤怒,实际上这世上没有哪一种爱不是千疮百孔。她坐在母亲床前轻声对母亲说:我不原谅你,但我可以试着宽恕你。只有这样我才能和这个世界以及自己的内心和解。母亲让我们彼此宽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