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国庆长假说来就来。顾梦瑶提前买了返程车票,踏上回南京的火车。
南京这座城市,有太多的历史与沧桑,对她来说,又充满儿时的记忆。一到南京,厚重的回忆便纷至沓来。
她怀着旅客般的心情,走在这片熟悉又陌生的故土上,眼目欣赏着这座城市的繁荣和美丽,感受着城市日新月异的变化。每隔一年回来,细心的她总能发现一丝丝不同,或者曾经某个熟悉的小店换了门面,或者哪里又盖了高楼,或者哪条道路做了翻新……唯一不变的是那些矗立在路边的高耸入云的梧桐树。
她忍不住举起手机,对着头顶上的梧桐树叶和从树叶空隙漏出来的阳光一阵拍照,顺手将照片发在朋友圈里。
不一会儿便收到多条点赞留言。
乔宸光:“美女,什么时候能晒一下你的自拍照啊(微笑)PS.风景拍的不错。”
高中同学:“呀,这不是我们南京的标志嘛,老同学,啥时候回来的,聚聚。”
雷辉:“你回南京了?”
她面带笑容,一一回复。然后目光顺其自然地落在最后一个点赞头像上。赵泽成的头像是张风景图,她忍不住点开朋友圈,除了冷冰冰的三天可见的字样外,什么都没有。
他仅仅只是点赞,没有任何留言。
她有点失望,然后一股奇怪的力量驱使着她,迫使她退出界面,重新进入自己的朋友圈,一条条向下滑动、浏览,呼吸便是一滞。
原来,过去的五年里,她的每条状态下面几乎都有他的点赞。
或早或迟,无一例外。
她呆呆地注视着他的头像,心里五味杂陈。猛然记起大学时看过的一部电影《大话西游》,孙悟空留着眼泪说:“曾经有一份真诚的爱情放在我面前,我没有珍惜,等我失去的时候我才后悔莫及,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如果上天能够给我一个再来一次的机会,我会对那个女孩子说三个字:我爱你,如果非要在这份爱上加上一个期限,我希望是,一万年。”
当时她正在宿舍里,一边看一边和室友磕瓜子。看到这一段,室友哭的泪流满面,她却淡淡地看,瓜子磕的清脆响亮。
虽然她从小喜爱摄影,但完全算不上是个文艺青年,没有那么丰富细腻的感情细胞,不像别的女生那么多愁善感。平时爱看侦探悬疑小说,喜欢逻辑推理,从不看煽情的偶像剧。
对于那个时期的她来说,世上没有比生离死别更让人痛苦的,其余的感情都显得无足轻重,无病呻吟。孙悟空充满悲情的话完全触动不到她。
若干年后,再回味这部电影,她终于恍然大悟。爱不是人生的点缀品,而是生命的渴望,如果没有爱,那么她将会失去人生至纯至美的体验,她的生命将不再完整……
失望,难过,迷茫……种种情绪错杂在一起,她心情无以名状地沉重。
回到家,热乎乎的饭菜早已上桌。
“先喝碗粥,暖暖胃。”孟兰方端给她一碗银耳粥,她听话地大口咽下,冰冷的心似乎温热起来。
“慢慢喝,小心烫。”孟兰方的目光温和,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她微微一愣,从何时起,母亲变得如此柔和了?父亲去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没过母亲笑,母亲几乎把自己封闭起来,唯独工作,教学,才能激起她的热情。常年家里的气氛是沉闷的,压抑的。
可是现在,母亲变得有些不同了。
一股强烈的直觉忽然涌上来,她忍不住开口问:“妈,你有什么开心的事吗?”
孟兰方一怔,不自然地一笑,过了几秒钟才说:“明天中午,我想带你去见个人,一块吃个午饭。”
“男的吗?”她平静地问,脸上没有丝毫异样。
“嗯。”孟兰方慢慢回应。
“好。”顾梦瑶不假思索地答应。
以前高中时,她曾经梦过无数次这样的画面,母亲带着一位陌生叔叔来学校探望她。若在那时,她一定会排斥甚至抗拒。然而过了那个年龄,她已经足够成熟,虽然不能做到完全释然,但起码能够平和面对。
她知道自己做不到对母亲随时随地的陪伴,随着母亲一天天变老,她的身边需要一个人,能够照顾她,爱护她,和她相伴到老。
“那个人,是怎样的人?”顾梦瑶沉吟半晌。
“和我一样是老师,人很好,脾气好,对我也好。”
“那就好。”她竭力露出最自然的微笑。
结束对话,孟兰方坚持不让她洗碗,把她推回客厅。她闲来无事,索性扎进书房,从书架上抽出各个时期拍摄的摄影作品,翻开查阅。
每一张照片,每一册影集,都是时光的印记,透过她走遍的地方,捕捉的画面,记录美好的瞬间,她不禁嘴角扬起。随手翻过一段城市影像集,一张夹在其中的照片从中间掉落出来。她微微一怔,那是一张父亲年轻时的照片,笑容飞扬,眉眼乌黑深邃,背景是一片翻腾的海边,父亲卷着裤腿站在水里。
那是父亲鲜有的一张便装照。拍摄地点不详,时间不详。但父亲的样子,约莫二十来岁。正是最有青春活力的年纪。
她注视着照片上的笑脸,忍不住猜想那时他也许还在上大学,还没有认识母亲,没有结婚,当然更没有她。
她不知道家里怎么会有这样一张照片,更不敢开口问母亲。即便过去这么多年,再次看到父亲的面容,尤其还是这么年轻英俊的一张脸,她依然会难过,深怕一不留神眼泪就会掉下来。
记起初三班级时,语文老师曾布置写一篇关于父亲的八百字作文,当时她盯着题目很久没有下笔。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她终于在纸上吃力地写下一句话:“我的父亲是一名人民警察。”
小时候,她曾认为警察很光荣,每当看到父亲身穿警服英姿飒爽,她的心里满是自豪,甚至一度幻想着自己将来也可以成为警察,为民秉公执法,除恶扬善。
然而父亲的突然离世,无情地扼杀了一切幻想。她记得很清楚,父亲去世后,单位给他办了一场隆重的遗体告别仪式,看到一排排警察穿着齐刷刷的警服站在父亲的遗像前行鞠躬礼,每个人都湿红着眼,神情悲痛,她却木木地站在旁边,眼睛干涩流不出一滴眼泪。
一个想法突然冒出来:警察保护了人民,那谁来保护警察?
压抑、沉重、愤怒、怨怼……各种情绪将她紧紧地包围起来,让她没有时间思考,更无暇悲伤。
她接受不了父亲就这样没了的事实。前一天晚上他还打电话回来,劝她学习别有太大的压力,早点睡觉,不要熬夜。第二天就被通知快去医院办理后事。
死亡这个词,第一次如此真实地出现在她的字典里,让她第一次意识到死亡的残酷,生命的脆弱和人生的不易。并开始思考人生的意义,以及永恒的价值。
她从不承认自己心里有道伤疤,父亲的去世,对她来说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痛苦,早已根植在她的记忆里,血液中,时间越久,那种感觉就越深刻。说不定哪句话,哪段回忆,就会触碰到她的泪腺开关,惹得眼泪稀里哗啦的往下流。
她把痛苦深深地埋藏在心里,外表看起来,她那么成熟,那么懂事,凡事都力求做到最好,不让母亲操半点心。只有独自最安静的时候,才是最脆弱的时刻。
最初的那几年,她和母亲之间对话很少,似乎深怕一句话,一个眼神,就会暴露脆弱。家里的氛围很沉重,安静到几乎落针可闻。曾经家里的那些欢声笑语,仿佛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
为了不影响她的学习,母亲把所有父亲的遗物都收起来,连照片都没留下。后来母亲开始变得异常忙碌,几乎时刻冲在教学第一线,连假期也不休息。
上高中后,她以学习为由,选择了住校,和母亲的相处更少。高中,大学,留学,回国然后赴上海发展……每一步道路,都是她自己选的,这么一晃就是十二年。等她终于变得成熟,蓦然回首才发现这些年自己眼睛终向前,不停地奔波劳顿,却忽略了身后日渐衰老的母亲。
还好一切不算太晚。
02
第二天清晨,顾梦瑶起了个大早,吃完早餐,便开始给母亲化妆,准备中午见面穿的衣服。
中午之前,她们手挽着手抵达餐厅包房,推开门,一位形象端正、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士从座位上站起来,微笑迎接她们。
“兰方,这是你女儿?”男人笑容温和。
顾梦瑶大方点头,微笑说:“程叔叔,你好。”
来之前,孟兰方已向顾梦瑶介绍过,男人名叫程书国,年龄比母亲大五岁,是大学中文专业的教授,丧偶多年,有一个独生女长期生活在国外。两人经熟人介绍认识,由于平时都爱好书法,日常交流多,一来二去就有了感情。
程书国替她们倒茶,招呼她们入座,提前点的菜已经摆上桌。
“听你母亲说,你在上海工作?”程书国笑眯眯地。
“是的。”顾梦瑶微笑着回答。见到程书国的一刻,她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看得出来,他是个儒雅之人,和父亲完全不同的风格。
“在上海工作不容易。”程书国感叹。
“还好,已经习惯了。”顾梦瑶用公筷夹了菜,放进他的碗里。“听我妈说,您在大学教书?”
程书国一面道谢一面含笑点头,“我会不定期去上海出差,下次到上海找你。”
“好啊。”顾梦瑶笑着答应,见之前,她的心里多少还有些没底。真正见到本人,她的心彻底宽了。母亲终于从过去的伤痛里走出来,她由衷地替母亲高兴。
孟兰方微笑着,不发一言地听他们说话,整个人温婉优雅,好像一支兰花。
“我们俩呀,都不是那种爱闹腾的人,平时没什么爱好,只喜欢写字画画,你一个人在上海,对我们尽管放心。南京离上海近,想家了,就随时回来看看,我和你妈准备好饭菜,在家等你。”
顾梦瑶听了,心头一暖。
什么是家,有家人在的地方,就是家。她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心就像不定的浮萍,长期悬在半空,找不到真正的归属感。
常年在外,她给自己披上一身铠甲,时间一长,竟忘了内心的柔软与脆弱。
如今,程书国的一番话,让她空悬已久的心,踏实了一半。
吃完饭,程书国和孟兰方心情不错,相偕去商场看电影,顾梦瑶不想充当二老的电灯泡,便以参加同学聚会为由抽身离开。
漫无目的地走在人潮拥挤的步行街,一种深深的迷茫感再次袭来。这么热闹的街头,路人结伴而来,或两两牵手,或成群结伙,脸上都带着节日的喜庆,走走逛逛,充满闲情逸致。
唯独她步履匆匆,与周围的氛围格格不入。即将走出步行街时,她兜里揣着的手机突然振动起来。
她伸手摸出来,眉毛不由一扬,心跳控制不住地加快。手指划开接听键,赵泽成低沉的声音从彼端传来:“你现在在哪里?我在南京。”
心脏里的血液瞬间收缩,然后又快速扩张,她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以至于重复问一遍:“你在南京?”
“是的。”
她听到电话那端微微带喘的声音,像电波一样传导过来,她的心尖发颤,一股失而复得的喜悦让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在哪里?”他再次问,声音沉着有力,“我去找你。”
03
二十分钟后,顾梦瑶在步行街的路口,等到了风尘仆仆的赵泽成,开口问的第一句话便是:“Jerry,你没有回加拿大吗?”
早在一周前,公司就有人传出段妤菲要去加拿大拍戏,并言之凿凿地说,段妤菲此次醉翁之意不在酒,目的是与赵泽成复合。
上次照片风波,自媒体文章虽然删除干净,但围绕段妤菲以及她的绯闻男友的八卦依然不绝于耳。结合各种论坛贴吧以及微博上的关于段妤菲前男友是圈外人,并且还是高中同学的说法,有心人扒出了段妤菲当年就读的高中,顺藤摸瓜地找到段妤菲那届的同学名单……
于是,但凡认识赵泽成、对他的基本情况有所了解的奥莱员工都无比肯定,照片上那位神秘的男主角,就是赵泽成本人。赵泽成确实是当红女星段妤菲的圈外前男友。
联想到赵泽成的家在加拿大,大家自然而然地得出两人要复合的结论。
听闻这个消息,她着实难受了几天,还没彻底缓过劲,就接到赵泽成的电话,真真切切地见到他本人。
她丝毫没有遮掩诧异地表情,赵泽成见状心头一紧,故作镇定地问:“怎么,不欢迎我来吗?”
顾梦瑶脸一红,连忙否认:“哪有。”和他越来越熟之后,她不像最开始那么怕他了。见他目光沉沉地,便说:“听同事们说,你要回加拿大,去……”
赵泽成听明白她的意思,直截了当地说:“别听他们瞎传,没有的事。”
“哦。”她低下头,避开他的眼目,嘴角勾起一丝浅浅的笑意。
赵泽成心中波澜起伏,嘴上却淡道:“我还没吃饭,陪我吃点东西?”
漫不经心的话却透着不容拒绝的力度,她只好点头答应。
他直接打开手机,定位到附近一家特色餐厅。
点餐入座,赵泽成的眉目舒展,表情放松,见顾梦瑶一脸安静,便笑问:“怎么不说话?”
顾梦瑶一怔,笑道:“我在想如何给你介绍这座城市。”
赵泽成似乎心情颇佳,哈哈一笑说:“你的那些城市系列的摄影作品,对我来说就是最好的解说。”
顾梦瑶诧异,“你怎么知道我的那些城市摄影作品?”
赵泽成沉吟片刻,眼眸变得深沉:“我去过南京的摄影作品展。”
啊。
顾梦瑶猛地想起,几年前她曾经拿过往的摄影作品做过展出——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也许一切都是巧合,他只是恰巧出差到南京,路过偶然看到她的摄影展。
可是南京这座城这么大,怎么会偏偏那么巧?想到这,她的脸不由一红。
赵泽成紧紧凝视她良久,终于抛出那个盘旋在他心底已久的问题:“你这么喜欢摄影,仅仅为了把美好的瞬间留住吗?”
顾梦瑶怔一怔,默了两秒钟说:“其实也不是……”
“那是因为什么?”
顾梦瑶沉吟答:“因为我父亲是位摄影爱好者。”
赵泽成恍然。
摄影,原来不仅仅是她的兴趣爱好,更变成她的执念,用以铭记她心中最值得敬爱的父亲。
那个身为警察的英雄父亲。
在很多人的眼里,警察总给人一种粗旷的感觉,对待狡猾的犯人很凶猛,对待弱者很勇敢。职业因素使然,他们很少会在人前流露出感性的一面,甚至因为办案的缘故,必须时刻保持理智和警惕,避免被犯罪份子利用。
人们渐渐忽略了警察也是人,他们时刻冲在前线保卫城市安全,是以牺牲自己的生活为代价。他们除去警察这个身份,也是普普通通的人,需要放松,调剂心情,有健康的心理与人格,才不至于被复杂的工作环境所影响。
“我能感觉到,你爸爸骨子里是个充满爱和正义感的人。”
“是的。”顾梦瑶用力点头,回想起父亲的种种,心里的某处地方又开始隐隐作痛。
如果不是因为爱,他不会对工作投入那么大的热情,为了一个案件,常常顾不上吃饭睡觉;如果不是因为正义,他不会对破案有那么大的执着心,再扑朔迷离的案件,到他手上,都有了突破的可能。也正是因为他的执着和正义,让他为着破案,付出生命的代价……
思及此处,她不禁黯然神伤。
赵泽成感觉到她的低落。
他发现人在脆弱无助的时候,最需要的并不是安慰和同情,而是感同身受的理解。
没有经历过彻骨的疼痛,就无法切身体会别人身上至深的痛苦。一切安慰显得苍白无力,甚至带着不易察觉怜悯,丝毫不能给人慰藉。
更有甚者,站在第三方的角度用因果论来论断苦难,给别人的伤口上洒盐。
苦难是人生最孤独的体验,比起独自疗伤,或者靠精神意志来治愈自己,最美好的经历是和苦难中的人并肩同行,经历风雨,迎接阳光。
他希望自己能成为她最好的同行人。
于是,他伸出手,握住了她放在桌上的那只手,然后十指紧紧相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