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十点半,305B寝室的灯灭了。
不多时,左却就如往常一样来到了画境。岁月如梭,转眼又过了数月,但她仍未从玄水庭解脱出来。
如果只算她身在画境的日子,玄水晾了她一个月左右才派人来请她去听学。名曰“听学”,其实不过是作为“旁听生”忍受“正规生”的欺凌。听学至今,关于结界的教学内容没有一句进了左却的耳朵,她每天不是被玄水庭弟子轮流困在各式结界中,就是被结界球撞得飞来飞去。
左却权当自己面对的是一群还没开智的“孩子”,从未出言责怪,对他们三天两头的嘲讽也是压根没放在心上。她想着总有一日这些人会觉得无趣,先她一步放弃。
这不,今日又换了新花样——女弟子连荑站在诸位师妹面前,手里甩着一枚玉佩。左却距她约五步远时,正想例行公事行个礼,玉佩好巧不巧飞了出去,落在崖壁的一棵树上。
“呀!我的玉佩掉了!那可是师父送我的!谁要是能下去帮我捡回来我便教她结界!”
这话明显具有针对性。左却了然于心,二话不说唤出术笔打算下去拾取时,另一个女弟子冲出来将她拦住,道:“凭借术笔,任谁都能捡回来,还要你做甚?”
面对突如其来的发难,左却踟蹰了片刻,最终还是将术笔交到了对方手里,下一秒就攀着崖壁轻轻松松到了那棵树上。由于玉佩挂在顶部树梢,她不得不趴在树干上缓缓地往树顶移动。正当她伸出手恰好够到玉佩的绦子时,有人故意丢了个结界球过来!
左却孤注一掷,抓紧机会拼命拽住绦子抛回了连荑手里。受惯性影响,她的身子歪向了一侧!站在崖上看热闹的人登时倒吸了一口气,却见她伸出左手抓住了一根枝,右手飞快地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刺向树干。
谁知那棵树竟如铁打的一般,不仅刺不进去反将刀子“当当”弹走,左却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成功。
崖上的弟子们不觉事大,看得津津有味。直到树枝“啪”地一下断了!拽着她术笔的那人才松手将笔丢下了山崖。
下坠了一段,左却便将术笔召唤到手中,借其力量停悬在半空中。她环顾四周,发现只有一处可以作为短暂的立脚之地,便落到那里去。可鞋底才刚碰到那块岩石,她就像踩空一样跌了下去!
里面伸手不见五指,左却感觉自己跌进了某条隧道,且这条隧道极长。大概过了一盏茶功夫,也许更久,她终于见了光,慢慢地落了地。
这是个山洞。
洞里除了桌椅茶壶和烛火,便只有一张被纱幔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床,床的四个角各伸出一条粗重的铁链嵌在石壁里。左却探了探茶壶,茶还是温的。她松开手里的笔,笔便朝着那张床飞过去,钻进纱幔留出的缝隙里,悄悄地掀开了纱幔。
只见一位穿着蓝布衣的老者呈大字形躺在床上,他右眼戴着眼罩,左眼闭着。呼吸均匀,似乎是在小憩。术笔轻轻地放下了纱幔,若无其事地回到了主子手里。左却收了笔,轻手轻脚地找寻出路。
“既然来到此处,何必着急走呢?”背后突然响起了说话声。
左却回过头往床的方向看去,此时纱幔早已支起,方才小憩之人稳稳坐在床边。她还没开口,那位老者又道:“你是毕不遇什么人?”
左却皱着眉头思忖了须臾,道:“前辈此话何意?”
“你不认得毕不遇?”他望了望东墙,“你不是走大门进来的?”
左却想了想,兴许是刚才落地时借了术笔的力,眼前这人才没听出她是从哪里进来的。她答非所问道:“晚辈无意来到此处,叨扰前辈了,还望见谅。”
“不知毕不遇……莫非你不是画境中人?那你这笔是如何得来的?”
左却再次打量了一遍四条铁链子,才正视那人,答道:“晚辈是白月座下弟子,只是眼下在玄水庭修习结界之术。”
“原来是白神医的弟子,难怪看着如此面善。你不知创画境之人是谁,想必是新来的吧?”
“画境乃是境尊所创。”
“‘境尊’?是了,身为画境弟子,是该如此称呼他。不过,你可知你们口中的境尊,他其实是忘恩负义之辈?”
“枉我尊称您一句‘前辈’,竟在背后诋毁他人,心肠真是歹毒!”
老者站起身,“你不如说说我为何要骗你?”
“若我没猜错,你想利用境尊证明自己是无辜受害,以此诓骗我放你出去。”
那老者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了许久才止住,“我可许久没这样开怀大笑了!丫头你真是上天送给我这块老骨头的大礼!”
左却心想,自己刚才所说明明极富逻辑,那老头笑什么劲?
老者朝着她缓缓走近,“你可知世间罩右眼者属哪一族?”
“若非无名小卒,那便是摄灵族。但摄灵族早已绝后,你绝不可能是后者。”
“摄灵族绝后?这是何人告诉你的?毕不遇?”
“此事天下皆知,连书里也是这样写的,岂会有错?听闻,与摄灵族人对视者一概活不了,倘若世间尚有摄灵族人,世人怎会不知?”
老者使劲伸起双手,带着铁链也剧烈晃动起来。他道:“被别有用心之人困在这样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莫说世人,就连画境之中知我下落者也唯有毕不遇玄水二人。再者,所谓对视夺人性命,乃是谣传。”
“谣不谣传我不清楚,我只知境尊即便别有用心,那也是为保天下太平,定是你做了恶事才会被囚禁在此。”
老者停下脚步,声音忽然低沉下去,“若要追究到底,我确实是个罪人,算不得无辜……”他停了须臾,“丫头你既是白神医的弟子,跟着你师父学医便可,为何要到玄水庭来学结界?画境不缺防御布阵之人,看来你是真心想学结界之法。不如,我教你一招?”
左却抬了抬眸,“前辈若真懂结界之术,早就逃之夭夭,又岂会至今仍受困于此?想来,所谓的‘一招’并非结界之法,而是上不得台面的招式吧。”
“正如你所言,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招式,没人看得上眼,这才使得摄灵族传承断绝。如今我被困于此处,好不容易遇上一个你,岂能错过?缘乃天赐,你我既相逢在此,我身为老前辈,自然该送你点见面礼以备不时之需。”
“我只想学成结界之术,并不想多学别的。”左却不想在这个关头多生枝节,低头找自己落地时留下的痕迹。
“你仔细想想,我为何被关在此处?且不论囚禁我的人是谁,仅凭画境之中尚无弟子知晓我的存在,便可断定囚禁我者不愿让旁人知道我在这里。我若向他们透露你来过,你觉得你还能一如既往地留在玄水庭、留在画境吗?”
“大不了我杀了你再离开画境。”
“你不会。你是个聪明的丫头,清楚自己所求为何,自然不会因我多生枝节。只要你肯学我一身本事,我便守口如瓶,绝不透露你的行踪。”
“前辈大费周章说服我,想来不单单是要我学本事吧?有话不妨一次说完。”左却放下戒备,悠然自得地坐到了桌边。
“看来你想明白你我二人眼下的处境了。”
“我若不答应,免不了一死,可你日后仍有机会寻一个愿意跟你学的弟子。既然你我都有所求,彼此成全有何不可?前辈不妨直说,我自会竭尽所能如你所愿。”
老者敛了笑,走到左却旁边落了座,一口饮尽了一杯茶,道:“我乃摄灵族现任族长灵慧,摄灵族所长想必你已有所耳闻。”
“我在书上读到过,摄灵族擅长操控魂魄。”
“不错,我族之人皆能操控魂魄。凡是世间活物,皆有魂魄,魂飞天外之时则死,若能将之召回,此魂之主即可永生,反之魂飞魄散再无生机。摄灵族有两种控魂秘术,其一,锁魂术,族人自小修习,除了婴孩,人人都会,与此术搭配使用的是释魂术。锁魂术,顾名思义,可封印魂魄,释魂术即解除封印。秘术其二,永生诀,永生诀并非口诀,而是还魂秘诀。众所周知,我摄灵族人右眼诡异,实则是为了迷惑世人,以保永生诀传承不断。族人之右眼,除了视物,并无他用,但族长右眼乃是容器,容的便是永生诀。所谓族长,其实只是永生诀的容器罢了。因为族长并无实权,除了族中真正掌权的长老及上任族长,族中再无人知晓族长究竟是谁。那些族人只知,护好自己的右眼便是此生莫大之事。”
“所以,永生诀这些年一直在你身上。既然如此,为何当年你没救回那些被送上断头台的族人?”
“因为肃慎王族要的便是永生诀。他们以恐吓百姓为由屠戮我族,实则是以正义之名行不轨之事。长老们为保永生诀,才挑了大半的族人,令他们故意被捕杀,剩下的族人便摘了眼罩露出右眼,扮成寻常百姓过日子。”
“所以,摄灵族并没有遭灭族?只是你们故意制造假象,让世人误以为再无摄灵族人。”
“寻常百姓不知永生诀,自然相信世上再无摄灵族,但肃慎氏仍在寻找永生诀。”
“难道你是在逃亡途中被掳到这里来的?”
“非也。当年,族中大半人被杀之时,肃慎氏同昧谷、嵎夷正合力攻打南交。南交有贯胸族坐镇军中,那一仗打得并不轻松,他们根本没有余力搜寻我的下落,我便一路南下前往逐风落寻求鱼鸟族庇护。在逐风落附近,我遇见了毕不遇。他穿着战甲身受重伤,嘴上还喃喃念着在战场上厮杀的族人。那时我觉得他与我同是天涯沦落人,也想赌一把,赌他能助南交灭了肃慎氏,便用永生诀救了他。”
“所以他得知你是身怀永生诀的摄灵族族长,便绑了你,也想从你身上得到永生诀?”
“他的确有此打算。但是,永生诀除非持有者自愿献出,否则谁也拿不走。所以他才将我囚禁在此,盼着有一日我愿为自由放弃永生诀,可我怎能为一己之私忘记那些曾经为我上断头台的族人?!”
左却凝视着灵慧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不知他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但这些也不重要,她现在只想早日学会结界,离开玄水庭离开画境。她直截了当地问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我要把永生诀传给你,你替我找到摄灵族长老,将永生诀传给我的族人。作为报答,也为防身之用,我会传授你锁魂术、释魂术。”
“我不是摄灵族人,永生诀对我不会有什么影响吧?”
“永生诀本身无害,只是会让你的右眼看起来与平常不同。所以,我将永生诀传给你之后,你必须尽早离开画境,找到摄灵族长老。”
“我还需要留在玄水庭修习结界之术,暂时不能离开。不出意外的话,今日出去她们就会开始教我。待我学成,你再将永生诀给我。我先前看过一本书,书里写有四国五大族的介绍,但关于贯胸族和鱼鸟族只有一句‘逝者已矣’。方才听你说到鱼鸟族,想必知道得不少,我改日再来请教。”
“既如此,今日我便传授你锁魂、释魂之术。学会了便回去,免得让人生疑。”灵慧倒了一杯水,又一口饮尽了,道:“你身上可有纸张?”
左却从怀里摸出一张食楼的纸,递给了灵慧。灵慧将纸放在桌上,随即咬破指腹,用手指在纸上纵横画了数笔。
一个简易“地球仪”跃然纸上,左却忍不住笑了一声。
灵慧摁住她的一侧肩膀,道:“笑甚?锁魂术须以血为媒,画地为牢,之后只需触碰对方,口念或默念术语——‘物生皆有源,万物尽归宗’便可将魂魄从对方身上驱逐并封印。”
左却扭过头看了一眼搭在自己肩上的那只皱巴巴的手,道:“你拿我做试验?!”
灵慧低头瞅了瞅纸上的血牢,又念了一遍术语,然后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望着左却,“丫头……你竟不是血肉之躯!”
左却想了想,她的肉身还在305B寝室的床上躺着,道:“所以锁魂术对没有肉身之人不起作用?”
“不错,锁魂术只能控制有主之魂,其中包括附生魂。所谓附生魂指的借附旁人肉身活着的无主孤魂。至于肉身,可选用刚死之人,亦可选用活人。不对!你别打岔!丫头你究竟是什么人?我活了大半辈子,虽说被囚禁了这些年,可当年仍是自由之身时也从未曾见过如你这般没有肉身,外相、行动却与常人无异的。”
“你想要的不过是一个能助你传承永生诀之人,难不成锁魂术困不住我,我便不能承载永生诀了?”
“那倒不是,我只是好奇这是哪一派的功夫,竟如此地出神入化,连血牢也辨识不得……”
左却唤出术笔,飞快地画了一只困在笼子里的白鼠,说道:“锁它的魂吧。”
灵慧看穿了她的小心思,道:“丫头,你呀你呀,欺负老人家。”
左却右手搭在桌子上,极有节奏地敲点着桌面,腹诽道:“谁让你威胁我送快递!”
灵慧打开笼子抓住白鼠,心中念了一遍术语,血牢随即从纸上脱落、升到了半空。白鼠挣扎了一番,须臾便没了动静。被封印在血牢中的魂魄却还试图冲破封印。
左却问道:“这白鼠魂魄能在血牢中活多久?”
“非人之魂三五日便消散了,若是人魂,七七四十九日后方可消散。不过,若以锁魂术封印自身,可保魂魄永生不灭,倘有机会亦可附生,但究其根本只是一抹孤魂,且再无轮回的可能。”
左却想了想,问道:“若是有一人封印了自己的魂魄,另一人可还能继续封印他?”
“这便要二人一较高下了。若是后者强,自然可以控住那人的魂魄。一般情况下,一旦遭血牢圈禁,被封之魂仅凭一己之力决计破除不了封印,除非封印之人施以释魂术,抑或是封印之人身死。释魂之时,只需施术者一滴血,魂魄便可回到原来的主子身上,当然,孤魂即便得了自由,依然是孤魂。”灵慧一边说,一边释放了血牢中的白鼠魂魄。
“若有一人,他原本活着,身上又有附生魂,我若只想困住附生魂,该当如何?”
“人之肉身如同一条船,自身魂魄如同船主,本就在这条船上,后来一位客人来搭船。船载着主客二人走了一段水路,突然碰上一伙强盗,他们扬言只要下来一人便放过另一人,你说,下来的是船主还是客人呢?”
“所以锁魂术困住的一定是附生魂。”
“看来你已经记住了。”
左却拿出一把短刀在指腹划了条口子,以血在纸上画了个“地球仪”,然后摸着还被灵慧抓在手里的白鼠默念了锁魂术语。
灵慧见白鼠又被困在了血牢之中,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左却又立刻滴了一滴血在血牢上,血牢随即消失无影,白鼠登时又活了过来。
“既然会了,那今日便到此为止,丫头你赶紧回去罢。你的笔记得路,让它带你出去。对了,毕不遇每逢朔望月会和玄水一同过来,你若想来记得错开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