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一开,“神堂”二字乍然出现在眼前,随之而来的是更浓郁的芳香。
左却跨进门槛,匆匆瞥了一眼两边的廊道和院墙,便径直步入正对面的神堂。
香气愈来愈烈,栽在香气上不止一次的左却步子渐缓,仿佛她的脚下有一个复杂的阵法,一不留神就会掉入陷阱。
当她轻轻推开神堂的门,眼里忽然有了花——
神堂犹如一个植物展览馆,里面摆了许多花瓶,每个花瓶里都插着一枝花,只是大多数花已经干枯。散发香气的花并没有插在瓶子里,而是养在神堂左侧的小池子里。池子里没有泥,花是靠水将养着。
神堂不供神佛反而养花,这委实怪异。
左却摸了摸池子里的一朵莲花,确实是真花无疑。她走到神堂中央,随意拿起一个瓶子。
瓶里的花早已干枯,连原本的色泽也瞧不出来了,但花儿却依然挺立,显得格外精神。
她察觉到瓶身有些凹陷纹理,特地转过来细细过目了一番,“‘妃羽’。鱼鸟族不愧是五大族之首,连养个花都这样郑重。只可惜,再也无人照看你们了。”左却小心翼翼地将花瓶放回原处。
接下来数日,她几乎天天下水前往神堂。反反复复多次之后,她终于成功克服了对水的恐惧,但她却忽略了一桩事——水越深底下的温度越低,所以她毫无悬念地受凉了。
原本她可以替自己施疗愈之术,可不知较的什么劲,她一味地死扛,也不下山去瞧大夫。
幸好,数日后子衿来信了。
说是莫云开回城,南交王一并论功行赏,赏给上穹画境的她们几位一座府邸。但弥珂想和魏杜衡一起待在太尉府不愿离开,青师姐也觉着太尉府既然关得住弥珂并未强求。可魏杜衡却说,上穹画境弟子心系苍生,誓保天下太平,现如今既然常驻潭州城没有公然抗旨不遵的道理。
换言之,不仅弥珂和青师姐得去御赐的新府邸里住着,连她也得回去住着!
因为要让弥珂搬离太尉府的条件是:魏杜衡时常过府去探望。
而魏杜衡那厮的条件是:左却回府。
左却看完信立即拔出短刀,气得要割传信的那一丛叶子,结果一咳嗽又放弃了。
咳了几声之后,她才哑着嗓子骂道:“卑鄙无耻魏杜衡,等我回去有你好看!”
次日。
等到日头出来,左却才将孔孟儒从碎月洞放出来,但她并没有留给对方太多自由活动的时间,连一盏茶功夫都不到她便缚住了孔孟儒双手。为避免污了耳朵她还特地堵了孔孟儒的嘴,除此之外她还结了个界限制他的活动范围。
可即便遭受如此对待,孔孟儒的脸上依旧洋溢着笑容,仿似在说:“做什么都没用,你注定是我的人。”
左却像放风筝一样拉着绑在孔孟儒身上的绳子,御笔飞往潭州城方向。
可这一路被吊着,孔孟儒愣是没求饶,还颇有兴致地时不时抬头瞟一眼上空的人。
岂知,他们一进潭州城便立刻被包围了。
“左神医!家母挂心大哥,请允许我将大哥带回家中。”孔孟奇语速极慢,语气又十分诚恳。
“看在令堂的面子上,你可以把他带回去。不过,他必须老老实实待在家中,否则,恐怕对令堂不利。”左却将绳子递给了孔孟奇。
孔孟奇从容不迫地接过绳子,“左神医如此替家母着想,改日必定登门拜谢!”不等左却离开,孔孟奇便抽掉了孔孟儒嘴里那一团。
孔孟儒盯着左却信誓旦旦地道:“我一定会娶你!”
左却当作没听见,转身便走了。没走多远,她便看见魏杜衡站在路中央。
她气势汹汹地走上前,哑着嗓子道:“你利用青师姐和弥珂逼我回来,还把消息透露给孔府,真是太过分了!”
魏杜衡皱了皱眉,二话不说便用银针刺晕了她。
左却醒来时,发觉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
“既然醒了,赶紧起来把药喝了。”魏杜衡端着一碗药站在床边。
左却刚想说话,发现自己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可她心里明白这根本不是病的。她急匆匆坐起身,指了指喉咙。
魏杜衡将药碗递近了,“先把药喝了。待你痊愈,我自然会让你说话。”
左却板着脸试图唤出术笔,却发现一点反应也没有。她抬头睨向魏杜衡,靠着嘴型问道:“我的笔呢?”
“左小娘子雷厉风行,不利养病,所以我与青师姐商量之后暂封了你灵脉。眼下你住在御赐府邸,府里有宫里派遣的侍卫,有太尉府的侍卫,还有青师姐和小弥珂在,一时没有灵力也不碍事。我也会守着你的。来,先把药喝了。”魏杜衡坐到床沿,把碗递到了左却的嘴边,“只要你病好,一切都会恢复如初。我发誓。”
左却恶狠狠地瞪他一眼,夺过碗一口气把药喝了,又躺了回去,还故意背对着他。
头一天,左却连床也没下。
中途,子衿和弥珂来过一次,但因她口不能语,没待多久就走了。
翌日午前,巳时左右。
孔府提亲的队伍浩浩荡荡的从城南走到城东,加上孔孟儒早已败坏的名声,“纨绔公子孔孟儒求娶御赐府邸左却”的消息不胫而走,几乎传遍整个潭州城。
一位头戴大红花穿得相当喜庆的媒婆手捏一枚喜帕走在队伍前,号令大家停在了御赐的新府邸——上穹府门外。
围观的百姓羡慕道:“这上穹府可是陛下御赐的!果真是托陛下洪福,这么快就有喜事临门了!”
另一妇人道:“这算哪门子喜事?我可听说,是这上穹府的姑娘与城南孔家大少爷背地里行那苟且之事失了身。众所周知孔夫人心善,自然会顾全那姑娘的名声将她娶回家去!不然那姑娘怕是这辈子都嫁不出去了!”
“这上穹府里住着的可都是从画境来的姑娘!人家本事可大着嘞!哪里瞧得上孔家大少爷?要我说,定是孔家人使了下作手段玷污了人家姑娘的清白之身!事后又得知人家是画境来的,这才不得已上门提亲,也算是给那姑娘一个交代!”
“再胡说八道,我就把你们舌头割了喂狗!”
人群里走出四个玄水庭的女弟子来,说话的是连荑。
她身后的沙罗跟着道:“胆敢造谣我画境弟子,我看你们是活得不耐烦了!”
刚才聊得火热的妇人们噤若寒蝉,但依然站在原处等着看热闹。
连荑领着三个师妹走到了媒婆跟前,凶巴巴地道:“还不走?”
媒婆面色为难,道:“姑娘,我也是好心来撮合一段良缘,你别棒打鸳鸯啊!这拒亲怎么也得人家姑娘自己出面不是?不然我这回去也不好交代啊!”
连荑好奇道:“你是来找哪位提亲的?”
媒婆一听,立即咧开嘴笑道:“是左却左神医。”
沙罗不由得咽了咽口水,轻轻推了连荑一下,小声道:“连荑师姐,要不我们别管这事了。”
连荑扬起嘴角,道:“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你方才没听见她们说的话么?她这是被人玷污了,孔家看在画境的面子上才来提亲。若是孔家不娶她,她这辈子都别想嫁人!”
沙罗嘀咕道:“可她哪天若是知道是我们搅了她的亲事,定会心生报复……”
连荑不顾沙罗阻拦,愣是结了两层界将前来提亲的一众人等的身形全部隐去了。
围观的百姓只觉着是上穹府将提亲队伍送走了,热闹看不成都陆陆续续散了。
“找找她住哪个院子哪间房?我们去会一会她。”连荑拍了拍手,大步流星地走进了上穹府。
府里那些侍卫好像看不见她们一样,完全放任她们在府中随意走动。
子衿一早便去白氏医馆了。
弥珂此刻待在左却房里,二人正在对弈。
连荑等人找来时,却只能推开房门站在门外看着她们,一步也进不来。她们四个摆好了架势,打算合力破了阻碍她们的“界”。
弥珂右手捏着一枚白子,脸上露出蔑视的神情,提醒道:“别白费力气了。这是星阵,并非你们玄水庭的结界!还有,上穹府不待见你们,哪儿凉快去哪儿!”
连荑哂笑,“我说这偌大一个上穹府怎么连我来了都无人发觉,原来是都被关进笼子里了!对了!这里既然叫作‘上穹府’,想来上穹画境人人有份,我们四个近日恰好下山历练,就在这住下了。”
弥珂将棋子摁在棋盘上,起身瞬移至星阵边缘最靠近连荑的地方,“离我们远点!”
连荑故作矜持地笑了开来,“哟,这不是白月峰备受宠爱的弥珂吗?怎么裹成这样子?欸,你这脸上……”
不知何时走近的左却将弥珂拉到了自己身后。她那张脸一沉,赛过任何一句话。
连荑漫不经心地碰了碰星阵,表情立即变得扭曲,还举起手装模作样地在鼻口扇了扇,“你们这屋里怎么一股子狐臭味?”
弥珂站了出来,骂道:“你再多说一个字,看我出去不撕了你的嘴!”
“说的又不是你,何必这么大脾气呢?不过,容我好心提醒你一句,你身边这位可不是什么清白之人,你成日和她待一起,当心日后也嫁不出去!”
左却阴着脸,目不转睛地盯着连荑,仍旧一句话未说。
沙罗站在后面看得心慌,扯了扯连荑的衣袖,“连荑师姐,我们还是赶紧走吧!”
连荑妥协道:“走走走,我们找个远点的院子。”
上穹府附近。
魏杜衡刚抓了药回来,不意撞上了连荑布下的结界。他顺着结界摸到了尾,也就到了上穹府门外。他走到最近的一家铺子里,打听道:“兄台,劳烦告知刚才这里发生何事了?”
“刚才啊,来了一队上门提亲的,听说是城南孔家的大少爷求娶对面府里的左神医,那阵仗可真气派!可这媒婆还没进府,碰上几位画境来的姑娘,一下子就全都不见人影了!”铺子伙计说得起劲,一抬头才发现过来打听的人早就走了。
魏杜衡回到上穹府门口再次摸了摸那个巨大的结界,随即踏进府里轻功一使轻飘飘地跨过好几个院子,停在了左却的房门口。
房门敞开着,屋里十分安静。他轻手轻脚地进了房间,将门关上了。
弥珂正无聊地把玩着黑白棋子,见魏杜衡回来,立即笑呵呵迎了上去,“杜衡哥哥你回来啦!左却又睡了,你陪珂儿下棋吧!”
魏杜衡从袖兜里掏出一个面人递了出去,“杜衡哥哥有话要跟左却说,你自己玩吧!”
弥珂重复道:“左却睡了。”
“无妨。玩去吧。”
打发了弥珂,魏杜衡将手里拎着的药放在了桌上,慢慢地走进了里屋,走到了左却的床边。
床幔合着,里边一点动静也没有。
他轻轻地拨开一条缝,看见左却屈腿坐在床中央,一双眼警惕地盯着他,似乎在问:“你又想做什么?”
魏杜衡也用行动说话——二话不说钻进床幔里。
左却不等他下一步行动,直接从被褥下掏出一把短刀防着他。
魏杜衡竟像不要命一样一手握住短刀刀刃抵在了自己胸口,低声问道:“左小娘子当真要杀我吗?!”
左却看见他的手流血,慢慢地松了手。
魏杜衡也松了手,低头道:“对不起,我只是不知该怎么做才能断了其他男子对你的念想。”
他把染血的短刀放在床边的小方桌上后,不顾弥珂的呼唤,毅然决然地走出星阵,到隔壁屋拿了一把剑便匆匆离开了上穹府。
他心里只觉得,孔孟儒向来视左却为眼中钉,不会无缘无故来上穹府提亲。自左却掳走孔孟儒,他们二人在外一待就是数十日,这十多日必定发生了什么,不然怎么会他孔孟儒好端端的,左却却病了?
魏杜衡越想越气,路过先前抓药的药铺门口,又想起当时路人口中的话来。
“听城南的张媒人说,被提亲的那位姑娘已经失了身。真是造孽,不管嫁不嫁,人家姑娘这一辈子啊全毁了!”
“话不能这样说,能被明媒正娶、嫁进官家做正妻也是那姑娘的福气!换作旁人,那可是求也求不来呢!”
“那位的德性,这潭州城还有谁不知?要我说,也就只有缺德卖女儿的才瞧得上眼!”
原来当时街坊四邻传的就是孔孟儒和左却。
魏杜衡握剑的手背青筋暴起,一蹬腿便飞上屋顶飘去了城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