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却目睹了今日江鱼饵所做的一切,心中早已翻江倒海,但她的脸上始终波澜不惊。直到大火燃着了棺材,她终于扛不住,一个人悄悄离开了城主府,登上城墙去了。
她坐在此刻空无一人的城墙上,孤独地饮着酒。
北麓河的流水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尤为清脆,左却一闭上眼睛就感觉整个人都在河面上飘着。
“是谁说‘奔流到海不复回’?太阳一晒不就回到天上?一下雨不就又到了地面?”左却睁开眼,站起身冲着北麓河喊道,“为什么你们轻而易举就能回到原点?我已经这么努力了还是不行?!”
她收回目光,俯视着城墙下被千军万马踩踏过的地面,说话的声音也小了许多。
“我的尸体现在一定是在诗人崖下的结界里吧?哈哈,连个收尸的人都不可能有……”
“骗人精。”简短的一句话。
明明是北麓河的水声更大,那短短的三个字却一个不落地钻进了左却的耳朵里。她难以置信地转身望向声源处,看见狸猫站在十步远的城墙上注视着她。她手一滑,酒瓶子啪的一下摔碎了。
“骗人精左却。”
听见这一声呼唤,左却不再犹豫,扬着嘴角奔向对方。
可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掉。
她紧紧地抱住狸猫,带着哭腔埋怨道:“你怎么才来?你为什么不早一点来找我?”
“只要你还好好活着,就不算太迟。”
“可我害怕,我怕哪天我就不想继续行尸走肉,这样你来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你还有我,怎会是行尸走肉?”
“对不起,以前瞒着你,其实我入梦是为了让妈妈重活一次。可青师姐说,即便我保住了孔孟奇一家,妈妈也回不来了……好不容易我还有意识,可又有什么用?我再也回不去了……游天,你能来,我很开心……”左却安心地靠在狸猫的怀里闭上了眼。
魏杜衡神色复杂地看了看怀里的人。他心里明白,左却只是喝多了将他误认成那个叫“游天”的人,才会毫无防备地说出那些无论之前他怎么问都问不出来的话。
“还说孔府危机已解,行骗也不看对方是谁。”
魏杜衡将她送到了城主府中刚收拾出来的一间厢房里,亲自照看她。
他坐在床边凝视着此刻睡得正香的左却,问道:“你究竟是哪里来的妖精……”他牵起她的一只手,本想偷偷亲一口却还是忍住了。他知道,左却心里那个人是游天,她若醒着,绝不容许旁人如此。
他叹了一口气,将左却的手塞进了被褥里,起身走到书案前提笔写信。
第二日一早,左却醒来,慢慢睁开了眼睛。想起昨夜城墙之事,她一边起身一边喊道:“游天……”一说话才意识到嗓子干涩。
魏杜衡抵在书案闭眼小憩,听见动静立即起身倒了一杯水端给她,“先喝点水。”
“游天?”左却试探性地喊了一声。
“左小娘子不必试探。游天从未来过,待在你身边的一直都是魏某。”
左却连水也没喝一口,喑哑着嗓子道:“谁允许你叫我‘骗人精’了?”
“左小娘子骗我在先,还不许我说你了?怎么,难道左小娘子将我错认成旁人仅仅是因为‘骗人精’三字?”
左却被说中,气得攥紧了手里的杯子,“你出去。”见魏杜衡无动于衷,她直接把杯里的水拨到了他身上,“出去!”
魏杜衡正愁没处发泄,一下子把她推倒在床上。他瞥了一眼抵在胸前的术笔,难以置信道:“你要杀我?为了区区三个字你就要杀我……呵呵……”
此时,术笔忽然被丢到了一旁,左却笑着勾上魏杜衡的脖子,“杜衡你想要她么?我可以帮你。”
魏杜衡拽开她的手,道:“小娘子请自重!”
她望着魏杜衡仓惶而逃的背影,悠悠吐出几个字来:“有匪君子,匪我思存。”
话音一落,左却轻而易举地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权,却蜷缩在床上一言不发。
不到一盏茶时间,有人敲了门,但并未得到回应。
“我进来了啊!”商陆推门而入,将手里的早点轻轻地放在了床边的方桌上,才瞄了瞄左却的脸,“你醒着怎么不吭声?这些都是少庄主让我给你送的。吃完去西院,我们少庄主有很重要的话要跟你说。”
左却没有理会。
“欸!你别不理人啊!你要是不把这些吃完,少庄主会把我丢到北麓河去喂鱼的!我可不想成为鱼饵……左却?左姑娘?左小娘子?”商陆蹲在方桌旁开始搅动碗里的粥,“你闻闻,多香啊!这可是我们少庄主亲手做的!除了庄主,旁人求都求不来!我从小跟着少庄主,都没这个口福。哎呀!左姐姐,你就饶了我吧!”商陆放下调羹,走到旁边打算跪下大拜求饶。
左却慢慢地坐起身,“既然你没吃过,那你吃吧!”
商陆立即站起身来,扭扭捏捏道:“那怎么行呢?要是被少庄主知道,他肯定会先把我剁碎,再丢到河里——”
“我不会告诉他,你吃吧。”
“那——我就不客气了!”商陆端起那碗粥,将快要流出来的涎水收了回去,咕咚咕咚就喝起来了。
没几下,一碗粥全进了商陆的肚子。她咂吧咂吧嘴,皱了皱眉,道:“我怎么觉着这粥有股药味……你该不是故意整我?”
左却站起身来,“管好你的嘴,不然你就是下一个鱼饵。”
城主府,西院。
院中有一株枝繁叶茂的巨高银杏树,岁数绝对长于邊州城。如今已是深秋,树上的叶黄灿灿的,缀着密密麻麻的银杏果。树下的地面也铺了一层薄薄的叶子,偶尔掉落一两颗果子。
魏杜衡一袭白衣站在树下,遥望着月洞门。
须臾,左却穿过月洞门,走了过来。
“魏少庄主还真有雅兴,只可惜在下无心陪你赏这美景。我过来也不是为了听你说什么。初遇之时,我以为话已经说得十分明白,没想到魏少庄主心如明镜记性却不大好。”
“左小娘子言外之意是,昨夜你误将魏某认作他人进而投怀送抱,乃是因为魏某属意于左小娘子?难道不是因为左小娘子满心牵挂游天才做出如此举动?魏某不知游天是何人,即便想化成他的模样也无从下手,更何况,是你二人之间的暗语——”
左却听着这些话,脸色愈发阴沉。她一时觉着胸口闷得难受,抬起右手捂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从喉中蔓延开来,她不由得吐出大口血来。
“左小娘子!”魏杜衡终于不再聒噪不休,焦急万分地扶住她。
左却欲将他推开,手上却使不出多大的力气。
不如,就到此为止吧!她不愿再做无谓的挣扎,闭上双眼就地瘫倒下去。
“左小娘子你别离开!”魏杜衡将她揽在怀里,腾出一只手探她的脉象,“我错了!我不该说那些话气你!你别放弃!我找你来,其实是想告诉你,我会和你一起守住孔府!就算原来的树枝开不了花结不了果,新枝一定会开花结果的!所有树枝都长在一棵树上,就算只有一枝开花,这棵树也是能结果的!你难道不想保住另一枝的左却吗?!”
左却微微睁开眼,问道:“我可以……保住妈妈吗?”
“只要你活着!不放弃希望!所有你想见的人都能保住!”
“那我要活着,我得看好孔府……”
“好!我一定把你医好!”魏杜衡抱起左却,翻墙跨院的回到了住处。
“商陆!商陆!”
“来了来了!”商陆急匆匆跑了进来。
“速速把银针拿来!再去厨房把药煎好!”
商陆手脚麻利地把银针找了出来,摊开放在了床边的方桌上,问道:“要抓什么药?”
“药抓好了,在厨房一进门右手边第一个架子最顶层。快去!”
“哦!”商陆匆匆忙忙退了出去,走到门口才嘀咕道,“少庄主不会真动心了吧?以前从未见他这样着急过……可左却哪有龙姐姐好?龙姐姐长得好看,待人又和善,还能一口气制伏所有邊州人。嗯,还是龙姐姐好,要是少庄主能打赢凤大哥把龙姐姐娶回家就好了!”
巳时过后。
江鱼饵与如愿、莫云开等人道过别,只身一人离开邊州城,快马加鞭回棽州城去了。
如愿得知左却吐血携红玉前来探望,被守在屋外的商陆给打发了。
左却一醒过来便对上魏杜衡的一双眼。
魏杜衡眉头舒展开,道:“你醒了,感觉如何?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左却望着他摇了摇头。单看五官,无论看多少次她都觉得他和狸猫毫无分别。兴许把魏杜衡喂成一个胖子,她就不会再错认了。
“嘴里发苦吧?我让商陆备了梅子,要不要吃点?”
“多谢。”左却慢慢起身,从魏杜衡端着的小碟子里拿了一颗梅子塞进嘴里。
“江鱼饵将军已启程返回嵎夷,如公子带着龙女和莫将军一起来过,只是你那时还昏睡未醒,我让商陆打发她们走了。”
“……我昏迷时,可有人吹曲?”
“我见你愁眉不展,便唱了一首曲子。幼时,母亲常在枕边哼唱此曲哄我入睡,效果极好。”
“你当真……不是游天吗?”她清晰地记得,生前她请云晓吃小龙虾那一晚,狸猫哼唱的也是这首曲子。
“左小娘子还不肯死心吗?”
左却没有答话。她并非不死心,她只是害怕游天想方设法来找她,她却再次辜负他。
她低着头,小声问道:“孔府……最近如何?”。
“太尉府派了身手上好的暗卫守着,孔府无事。左小娘子不必担心。”
左却点点头,“……抱歉,我不该那样对你。”
“左小娘子与魏某只是各怀私心罢了,昨夜及今早之事便让它随风而去。今后让我陪你一起守护孔府,可好?”
“魏少庄主当真是在征求我的意见吗?我若说‘不好’,你便能撒手不管了?”
魏杜衡无言以对。此事他确实不会完全按照左却的意思来,不然早在她传信之时他就已经撇开孔府不管了。
左却坦诚道:“我想今日便启程回潭州城。”
“孔府有人盯着,左小娘子先把身子养好。”
就在这时,屋外响起商陆与旁人的交谈声——
商陆道:“哎!你们匆匆忙忙的要去哪里?”
一位男子道:“听说来了几个趁火打劫的,溜进铸剑堂盗‘落雁’去了!莫将军召我等过去抓贼!”
“‘落雁’……铸剑堂在哪?”
“出了城主府往南走两条街就是!商陆姑娘要不要随我等一同过去?”
“无妨,你们先去!”
那队将士一走,商陆便轻手轻脚地推开门进屋了。
“咦!你醒了!醒了正好!少庄主,他们说邊州城的铸剑堂进贼了!我们一起去瞧瞧吧?闻名天下的‘落雁’剑就在那里!”
魏杜衡道:“你想去就去。”
“好咧!那我去啦!”商陆像阵风一样踩着门槛就飞了出去。
左却凝视着魏杜衡,可怜兮兮道:“我饿了。”
“我去厨房看看午饭做好没有。”言罢,魏杜衡即刻起身出去了。
左却轻手轻脚地穿好鞋,走到门边凭声音确认魏杜衡已离开,打开门便要走。
“看来魏某医术确实大有长进,左小娘子恢复得不错。”魏杜衡双手抱胸站在月洞门的另一侧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左却撇了撇嘴,“我昨晚没吃,今早也没吃,实在是肚子饿了。你还不快去厨房?”
“既如此,左小娘子随我一同过去。不然,等我找到吃的回来,你恐怕已经在回潭州城的路上了吧?”
左却心虚,没有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