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振中冷笑一声,“你是片警,谁的来历你不是清清楚楚。说我赌气?世界上可能真有神,可是我不信这个窝囊废的神,他还是她干出过什么好事来?我没见过谁受过它的恩,承过他的情,我自己更不用说了,我需要它的时候,它在哪里,等我自己冲杀出来了,它才一拍脑袋,想起来要判我的罪!”
小黄明白了,沈振中不是赌气,是撒气,自己送上门来讨骂,不骂白不骂。
小黄把道理掰开揉碎了讲,讲到嘴里发干,小祥这一回摸清情势,没主动给他泡茶,他也不好意思主动要,哑着嗓子,“你听明白了吗,不要带着怨气。”
沈振中听明白了,却不可能不带着怨气。
初始,凌驾世间一切生灵之上的,皆称之为神。天上地下的所有都归神所有,当时,世界上可以说是一无所有,故而,神过得很无趣。有的神照着同伴的样子,造出了人类,人有了近似于神的形象,但是不具备神的特质,而且,他们和神太不一样了,远称不上洁净美好,繁衍生存也超出神的意料,原来一无所有的世界一时好得登峰造极一时坏得无以复加。对不安分的人类是该庇护还是奴役,众神出现了分歧,由此上有了神魔之别,天神与恶魔开始二分天下。
神造人的初衷是为了好玩,只图方便,就地取材。人类成于泥土,天性中自带了蒙昧贪婪,令邪恶有机可乘,恶魔势力借势大涨,引诱凡人进一步滑向混沌。人心污染,净土收缩,以致凤凰、麒麟等依赖人心善念生存的奇兽珍禽,逐渐衰弱、消亡,难觅踪迹。邪魔一方贪得无厌,进而要霸占整个人间。
本来,为了三界的宁静,众神一忍再忍,彼此本事相差不多,谁先动手都要掂量掂量。然而,邪魔一方得寸进尺,双方实在不能和平共处,于是神灵分营列队,与邪魔掀起正式的大战。
神魔两边实力大致相当,在漫长的战争中偶尔一方占了一时的上风,始终不能独占天下,谁也算不上赢家。
在最激烈的一次战役中,双方都损失惨重,如果再不住手,只有一个结果,玉石俱焚,三界将坍塌成虚空。他们不得不停战,分别休养生息。
沈振中听得脑仁儿生疼,“你这是什么混乱的神话体系,东西南北都接不上茬。”
小黄解释道,“所谓神话,不过是有凡人偶遇仙踪,凭着片羽吉光的认识,编出了故事。每一处不同的人都会根据自己的文化背景创造出神的面貌,自然既有相似,又有不同。神最多也只能让凡人知道这些讯息,心有敬畏即可。”
神有永生,除非是神弑神,只是一旦堕了魔道,就失去这份天能,所以恶魔才汲汲于祸乱人间,从中取得能量,接续出新的长生。神魔开始互杀,神或魔都不再是不死的,必须时刻补充新生代加入战斗。魔在这方面占尽优势,毕竟,学坏容易学好难,入了魔门越发坏。
神祗所用的光明正派的方法值得夸赞,恢复起来自然极为缓慢,和邪魔外道的进展完全不能同日而语。然而,真正致胜的关键,还是看人间,终究属恶属善。犹如人一面是善,一面是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所以恶是除不尽的。
善恶以外,别无真神,神必须这般,魔必须那般,那么人呢?人须有善念善行,然而,谈何容易。一切的暗流涌动,凡人尚且无知无觉,下一次大战眼看要来了。人心自由,神管不了,天界也急啊,导恶向善是文火慢功夫,等它见效,大家一起玩完了。
所以,天神们意识到以往的工作方式不够进取,没有多余的时间了,自己这方面数量质量增长皆不容易,那就同时去削弱对手的力量,生死存亡迫在眉睫,松懈不得,否则等到下一次大战,不仅人间,天界保不齐都会沦陷。届时,恶魔获胜,会即时实践他们的战前宣言,打通所有地狱,让众生永生永世在其中煎熬。
于是,神界制定了人间清洁计划,把能行动的天使都派出去了,准备简单粗暴地清扫,消灭彼方的有生力量。这一行动在欧美国家已经颇有时日,正是吸血鬼称之为最终的审判。吸血鬼的数量总体是在减少,在天使追杀下,幸存者的力量倒是越来越强,始料未及地造出了更强大的敌人。
故事讲完了,沈振中面沉似水,小黄更加不安,“我算不上有档次的神,在人间从事基层服务性公职,谁也不听我的。我今天之前也不知道你们的身份。早知道,早知道,我就提前通知你们了,自己也说什么都不来。”
沈振中忽然闭上眼睛,仰天大笑,笑声响彻十元店一楼二楼的空间。他肺活量很好,不用换气,笑比哭还难听,没有欢畅,是悲恸难抑的尽头,不知是当哭当笑。国破家亡、孤身流浪,可笑。交友连亲、苦心经营,可笑。等他笑声一停,估计真要哭出来了。
小祥鼻子酸了,不是没看过沈振中流泪,他都是倔强地抿紧嘴唇,两行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滑,一点儿声音没有,没看过他这么大放悲声。
等沈振中睁开眼睛,这次并没有一滴眼泪,眼泪都被他的心火蒸干了。他笑到口唇流出鲜血,显见是伤了心肺。
小黄在大家身上一扫,暗叫不好,可爱怒目而视,阿毛捏紧拳头,小祥泫然欲泣。他还想解释,“我也过得不容易。”
先不说小黄不是十元店这边的,单讲上门送坏消息就该死一万次。小祥推推搡搡,把小黄赶出来十元店。小黄黯然神伤,在门口站了半个小时,自忖自己真是个没用的东西。他高声冲店里喊,“忏悔期是五天,明天是第一天!你们有什么事要开始料理了。”没人理睬小黄,小黄知道自己招人恨,五天后沈振中就没命了,亲属有这种态度理所应当。
可爱看见沈振中口角噙着血,她不知道如何是好,本能地要给他补血。她咬破手指,塞到沈振中嘴里喂他鲜血,沈振中毫无反应,两个人的血混到一处,顺着嘴角流下来。
可爱说,“你再不喝,我的血流干了。”他的嘴唇才微微动了动,吸了一下,然后把可爱的手指拿出来,机械地给她包扎伤口。
他记得自己回国那天,下了船,被太阳赶得无处藏身,一怒跳了江,真是奔着死去的。他会游泳,硬是蜷着腿抱着肩膀往泥沙里沉,几天后,他在浅滩上醒过来,身上缠着块破渔网,没死成,后来才知道是死不了。他对天发了誓,你不杀我,我就不死,我的仇人不死,我也不死。
阿毛烦躁地咬着嘴唇,咬出两朵红艳艳,“我怎么想,我们都没干过什么出格的事,偷了骗了些血,也没真正害过人,一直都循规蹈矩的,罪过不该比咱们的仇人更重吧?”
小祥心不在焉地收拾东西,“你坑蒙拐骗偷全都沾过,不算清白的好人堆里的。要是逮的是你也勉强说得过去。”
阿毛一脚踢开凳子,“我做人时就是这样,难道成了吸血鬼,道德标准还要提得特别高?”
凳子哐当一声,沈振中总算开了口,“大概因为,我们本就是不应该存在的东西,是地狱恶魔制造出来的不祥之物,我们有原罪。”
可爱心慌意乱,隔着纱布去吮自己的手指,以前他不会这样,面对那些吸血鬼,他只是顾忌忧心她,自己是从来没有怕过。他头上有三个旋,打架不要命。天使到底是天上来的,轻飘飘的一封信能直接杀死他。她鼓起脸颊,“要把你和我分开的,都是坏人,我不在乎他们说什么。你去死,我和你一起去。”
沈振中不爱听可爱嘴里说出这个字,斥道,“胡闹,你添什么乱!”
阿毛大摇其头,“你的确是胡闹,你死了,都和他到不了一个地方,还是我跟着他吧。小祥,你留下来照顾可爱。”
小祥用吸血鬼的速度猛烈摇头以表示反对,带起一阵强风,大家的头发都吹得乱七八糟。
可爱用两只手把三条手臂拢到一起,“我们逃吧,天使不是无所不能的,惹不起,我们总躲的起。我离开的时候太小,还是你们带我回H城的,这里我也没有别的亲人,不如一起去看看你们的家乡。房子可以再挣,工作可以再找,四个人走到哪里都能打起麻将,就行了。”
她说的都对,十元店是待不下去,H城不能留了,可惜还没拿到拆迁的好处,沈振中默不吭声,心里煮开了五湖四海。以往对抗的是怎么看都是坏透了的东西,他可以理直气壮地一往无前,如今,他自己就是坏透了的东西,该往何处去,难道要自我了断。不对,这个绝对不行,一家子人等着他呢。
可爱定定地看着沈振中,等他对她的宣判,手紧紧捏着背包的带子,“我得跟着你,我现在是你的女朋友,我得知道你不回家是干什么去了……”
沈振中明白他要说出她不爱听的来,她会抡起背包没头没脑地打他,“嗯,一起走。咱们除了安置房,还会有一笔拆迁款,没到手花光之前谁都不能死。”他和她这一次有始有终。
“外公会保佑我们的。”可爱揪住沈振中的袖子,垂下头把滚烫潮湿的眼睛贴在他手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