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毛第二天起床照常上班,这份职业是他一生的骄傲,他总要守住一个。他绕了几天路,终于鼓起勇气从夜总会旁边经过,路被一大群人堵死了,个个仰脖朝天,像流了鼻血。
他往前面挤,边问旁边的人,“干什么呢,有钱发啊?”“有人要跳楼”,那人往上一指。他跟着仰起头,看到飘起来熟悉的旗袍一角,绣金线舶来的布料,她炫耀过,有人专门给她从国外买的,独一份。他心突突地跳,大力推开重重人群,像逆流而上的一条笨鱼。
砰地一声,来不及了。他跌跌撞撞跑过去,抱起她,他的心快于他的理智。她还剩口气,开始大口大口吐血,“是你啊,害了你之后,我没后悔,我不求你原谅。你别以为我快死了能跟你说什么好听的话。”
“我好恨,为了保全自己,我差点害死了人,他们还要逼我接待有脏病的洋人。我是真的活不下去了,我现在死也不算干净,都怪我第一步就走错了。”
阿毛去托着她的头,“我知道,我心甘情愿,怪不到你。”
她凄然一笑,“原来只有你是真心地对我好,你不要对我好,我不值得。你喜欢我人家会看不起你的,我必须要找个有钱有势力的男人,你不行。”
“你不会死的,我有办法救你,你信我啊。”阿毛急切地安慰着她。
这个时候许诺的男人应该信得过吧,她问自己,早几年认识你就好了,早几年她是会跟穷小子走的,真的,她眼睛里焕发出光彩,最后的光彩。
阿毛抱起她的时候就把咬破的手指塞到她嘴里,还是慢了一步,她的命比他的血流得快。他把她抱在怀里,从来没贴得这么近,“我来晚了,我给你报仇。”我应该早点儿来找你,我要什么面子,时间久了,你知道我的诚心,自然会对我另眼相看。我不如那个卖油郎。
阿毛在江边迎风而立,捧着个骨灰瓮,小巧玲珑的人,只得这么一小瓮骨灰,他不知道她的家乡何处,以前听她和夜总会的小姐妹戏言,不指望活到三十岁,活一天乐一天,死了一把火烧了,洒到黄埔江里,漂到哪里哪里是家。
骨灰是灰白色的粉末,他一小把一小把地节俭着洒,骨灰浮在江面上,慢慢地随风漂向远处。他打开一个精致的珠宝盒,把准备送给她的全套翡翠首饰,戒指,耳环,项链,胸针,手镯,一件一件抛入江中,“我没说谎,我带了你要的首饰给你,你要和我相好。”
虽然可爱没有做过对不起阿毛的事儿,却有一股不知道从何而起的愧疚缠上心头,她以后应该待阿毛再好一点儿。
随后,一阵天旋地转,她知道变化又发生了。她看东西的视野如此开阔,只能是小祥了。沈振中咬牙切齿谈起往事,说自己是被宵小所害,阿毛隐约说过是为了个女人变成吸血鬼的,小祥从来没提过自己怎么变成了吸血鬼。
可爱感到肩头颤颤悠悠,是小祥挑着两个箩筐送货。他来到一座教堂模样的房子,有一名神父站在教堂门口迎接,他有着银白贴服的头发,微笑跟长在他脸上似的,没一刻不慈祥,开口是一种发音奇怪的中文,音调挺柔和。
小祥把神父订购的货品送到储藏室,神父递给他擦脸的毛巾,“成祥,码头上的粗活不适合你这样的年轻人。留下来在教堂帮我的忙吧,我老了,生了病,晒太阳对我有害,很多事都没法做。”
小祥怕玷污了毛巾,拿在手里不动,“可我不识字,教堂里的事儿也不懂,只有一把子傻力气。”
神父按着他的手去给他上上下下地擦汗,“我这里收养了十几名的孤儿,需要有人来照顾,简单得很,不用什么技能。你有爱心,很适合这份工作,我不会看错人的。”
神父给出的工钱是小祥搬货送货的两倍,他去问带他出来的亲戚,亲戚鼓动他,“去啊,出来做工当然是人往高处走。”
老实孩子小祥当上了教堂杂工,为了对得起老神父的信任,干得更卖力了,一天到晚忙个不停。他不是打扫房间,就是在庭院给杂草除根,缝补孩子们打闹弄破的衣服,浆洗得干干净净,一件件晾在晾衣绳上,干了收回来,透着阳光和青草味道。再不用风吹日晒雨淋,他的同乡都羡慕他找到这么一个好活计。
这里的孩子吃得饱穿得暖,个个眉清目秀,干干净净,乖巧懂事,不吵不闹,很好带。他们似乎害怕小祥这么大的个子,对他不甚亲近,日子久了就会好了,他们肯定会喜欢小祥的。可爱几乎要打呵欠了,要是不能和小朋友打成一片,小祥的工作真是太无聊了。
小祥在外面遇到满身疮疥的孤儿,想带他们回来,神父摇头拒绝了他,他的钱来自国外的基金会,教堂眼下供养不了那么多人。
小祥也看出来了,神父挑中的都是些身体齐全的好看孩子,他忍不住问道,“不是说,大家都是神的孩子吗,您怎么还按长相挑人呢?”
对小祥的质疑,神父也不生气,用他一贯柔和的声音道,“夏娃也是把她丑陋的孩子藏起来不给上帝看,只有美丽的孩子才能得到上帝的祝福,才有美好的前途。”
小祥答应着,“哦,明白了。”这个上帝原来是个势利眼。不知道他是不是也看不起穷人。
有一个男孩子下楼梯没站稳,摔伤了胳膊,小祥也不管他喜不喜欢,押着他给他上药,脱掉他的上衣,孩子身上、手臂和腹部都有大片的红痕,这可不像孩子打闹弄出来的。他挨个叮嘱一遍,行动要小心,不要追跑打闹。
小祥一个人照顾十来只要吃要穿的猴子绝非容易事,一天下来累得沾着枕头就能睡着。这一夜,他有哲学家附体,翻来覆去睡不着,思量着众生平等的大题目。他索性起来到院子里走走,走着走着就听见了微弱细小的叫声。教堂有个独立的大院子,周围没有其他人家,哪来的声音?他跟着那声音走,一直走到神父的卧室门口。
小祥把耳朵贴在门上,叫声越发清晰,是那个叫小方的男孩子在哀叫。神父好像在安慰他,断断续续的抽泣声,渐渐归于沉寂,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第二天,小祥发现小方身上多了新的伤口和红痕,大为奇怪,“你这是怎么弄的?”难道昨晚神父体罚了小方,他除了弄伤自己也没犯下什么错。
小方摇着头,“我不知道,也没觉得怎么疼。”
“你昨晚在神父的房间了发生什么了?”
“我没去过神父的房间啊?”孩子迷茫地看着他。
小祥相信自己的耳朵,夜里,他又一次来到神父的门口。这一次换成女孩子的声音,尖利高亢。
可爱只有一缕意识,恨不能捶胸顿足,跺地挠墙。她郁闷地在心里大喊,小祥,快逃,这不是个正经地方,不说别的,单说这个教堂,它,它没有十字架。
此刻的小祥哪里知道自己身上有个未来的人替他操碎了心,他本能觉着不对劲,桩桩件件都邪门,他自己还是半大孩子,可是找谁去倾诉。他凭着经验断定,不是孩子们中了邪,就是狐狸精上了神父的身。他一直都等别人为他做主,自己全无主意,也深知这一点。他决定先离开这里,找几个信得过的人打听打听,再回来为他们想办法。到这里,可爱长舒了一口气。
天一亮,小祥向神父提出辞工。神父很是惋惜,极力挽留他,“你干得不错,我可以给你增加工钱。你说走就走,一时半刻我怕找不到人代替你。”
“跟钱多钱少没关系,我离开家的时间太长了,得回去看看,也让她们看看我,告诉她们我挺好的,不要担心我。这次挣到的钱也一起带回去,交给别人带我不放心。”小祥说的都是实话,半点儿不心虚。
“那么,明天再走吧,今晚我为你践行。”神父灰蓝的眼珠里仍然是笑意。
小祥小心翼翼陪着神父吃这顿送行饭。神父吃得很少,基本上叉子沾沾嘴唇,只是一口接着一口喝着葡萄酒。小祥刀叉用的笨拙,不如他劈柴灵巧,况且也不敢多吃,跟着神父小口啜饮着葡萄酒。
可爱已经无力吐槽了,悲哀地看着他踏入绝地。喝了同一瓶的酒,以为这样就安全了?没有用的,神父肯定是吸血鬼,小祥是待人宰割的羔羊。
这一次醒来时,可爱发现自己躲在饭厅的长桌下面,她看到自己的四肢特别修长,不用猜一定还是小祥。有了第三次,她再笨也看清楚了,她是陷入他们昔年的梦魇里了。她瑟缩在桌子下面,不用想也知道,小祥应该是没什么作为。
流苏桌布从外面被掀开,“成祥,出来吧。”神父猫着腰对着她,两张脸几乎要贴到一块儿了,“欢迎你成为我的伙伴,我使你脱离了凡人的苦难,世间庸庸碌碌的人汲汲所求的一切,你都不会放在眼里了。像你这样的风姿应该永远保存下来,你就是中国的道林格雷,你的美貌如果被时间侵蚀,间将是世界上最残忍的事。我会教给你从普通人不懂得的事里获得欢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