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警小黄最近工作不大顺利，生活上也不如意，他的母亲刘老太太又背着他偷吃香蕉，直到躺在医院病床上，真相才在医生的盘查下暴露出来。医生问，老太太吃了什么不该吃的没有，刘老太太开始一贯是抵死不认，医生见多识广，根本不信。小黄掐着她的手，一脸焦愁地望着她，她作为母亲的良心犹在，抵挡不过，才不情不愿地坦白，这一周共吃了七根大香蕉，平均一天一根，一点儿都不多啊。香蕉既然称得上大，每一根都有儿臂那么粗，刘老太太靠个人努力，突破无数重周围人等的阻碍，从糖尿病一步到位肾衰竭。小黄得知了因果，气得说不出话，鼓起腮帮子，形象极肖河豚。

　　小黄从不打人骂人，何况是亲妈，他耐着性子，端出人民警察为人民的好态度，向老娘解释，“这个病情在饮食上要十二万分慎重，糖尿病到尿毒症，你往下都没路走了。早听我的能有今天吗？你酮症酸中毒急救花的钱七大洲都够去了。”刘老太太独自把小黄从两岁带到成人，当家作主惯了，她硬邦邦回他一句，“不爱听，少翻旧账。”宁可一死都不肯认错。

　　刘老太太还有个不治之症，舍不得花钱，宁舍命不舍财。在糖尿病萌发之初，她估量着没事儿，自己悄悄把药停了。等有了事儿，她又觉着吃药没用，医生全是骗子，把她好不容易省下来的钱都给扒拉走了。小黄为了她的健康谋划所做的一番克勤克俭全白瞎了。母子二人志向不投，刘老太太分明需要个狱警，小黄只是个小小片警，威慑不足。

　　这是一头，另一头，作为警察，他的导恶向善工作看不到前途，气人的熊孩子在社区里惹是生非，屡教不改，天天一地鸡毛等他收拾。惊破天的大案遇不上，被人骗去几回参与了现场捉奸。他有时不禁生疑，自己哪儿都没去成，还困在无边无际的花园子里头，做的也不是好梦。

　　小黄有个秘密，警察不是他的正职，仅仅是他在人间活动的身份。他不是个人，不是人，却过着人的生活，他要完完全全是个人，烦恼能立时斩掉一半。

　　小黄在上班前，每每郑重地对着镜子戴正帽子，系好扣子，归置出一个好模样来。来人间之前，他觉着吃了哑巴亏，无情无绪，并不用心，样貌选得不好，一副任人欺负的德性。他叹了一口气，晚了，基本配置一定下便锁死，不能容人随便换来换去。

　　人间，对小黄是一场试炼，他得硬着头皮走下去。人间把他这一类都叫做，天使，上天派来的使者。各路神仙的名号都是凡人起的，丰富好听，天使在天上只有一个编号，长久不用，小黄都记不起来了。他也不是入流的神仙，配不上有自己的名号。

　　他来的地方被叫做天宫或者仙界，还有好些种叫法，反正随凡人乱叫。小黄到人间长了见识，他把自己的来处称为天堂，美当然是美的，九霄云外，虚无缥缈，其实乱哄哄的气象和中午的食堂更像。

　　在天堂的时候，小黄还是一名低等的莳花天使，隶属后勤部门，工作地点在天堂的花园里。不同于人间，那里的鲜花可以不分季节连绵不绝地生长，猴子拿个傻瓜相机随便一拍都是美景。对于小黄，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整个园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他也奇了怪了，本分做事，没招惹过谁，玫瑰和蝴蝶肆无忌惮地在他背后说他坏话。是真的后背，小黄引来天水浇灌植物，下一场小范围的细雨，淅淅沥沥雨声里他也听不清楚，只要猛转身，就能够看到它们的恶毒的坏笑，连掩饰都懒得掩饰，一点儿尊重都不给他。

　　小黄从那坏笑里，看出来自己在它们眼里是个什么东西，没有任何价值的东西，人间称为垃圾，天堂没有这东西。它们看不上他，很好推理，他级别太低，不踩他踩谁，性子又木，连回嘴都不会。花园里的肤浅东西理解不了小黄的涵养，他下定决心，必须成为再高一层次的天使，提升自己的地位，让它们自动闭嘴。天使序列中最威风的莫过于征战天使，他是不用想了，他还是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的。

　　小黄采了几篮子鲜花，逢神便送，竭力争取到守护天使的外派工作。守护天使也分两种，一种高高的在云端之上，一步不离天堂，同时庇佑很多人，给迷途羔羊遥遥指个路，隔绝孩子的噩梦，特殊节日送个礼物。另一种，要到需要守护的人身边，把跌倒了的扶起来，直到被扶的人能自己走。

　　小黄得到的是第二种，他本以为要费一番口舌，结果当场得到允许，攒了好久自夸自赞的内容都没用上，站在原地愣了半天。他达成心愿，也没资格谈什么条件，没打听守护对象是什么情况，很有礼貌地退场，现在回想起来，利令智昏。

　　《柏林苍穹下》里头，人间的天使集聚在图书馆，小黄也应该经常去那里报道交流。他为了避免同伴投来的异样的眼光和假意的关切，空闲时间主要消磨在书店，花了不少冤枉钱，这是为了有尊严的生活必须付出的代价。

　　他也曾有雄心，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到头发现，他努力想一级一级飘上去成为高等天使，这和人类的生活又有什么分别。他信念的火苗倏地变小，摇摆，眼看要熄灭了。

　　当初，分管人事的天使表示一切都已帮小黄安排妥当了，他去的是美丽新世界，根本无需带着智慧财富美貌这种累赘的东西，只要有一颗真心。

　　神气十足的大天使一抖手，在半空打出投影，简单给小黄介绍情况。小黄看见一大片雪花，大天使使劲抖了抖手，投影稳定下来，有了图像，还是一大片雪花，这一回是真的雪。在雪里有个人走动，越走越近，包着红围巾，一抬头，看清了全身，容貌属于朴实一流，身材十分臃肿。

　　大天使指点给小黄看，“这个女人，就是你要守护的对象。”女人有丈夫、父母，身体健康，放在她的时空，工作生活比上虽不足，比下颇有余，小黄实在看不出来她有什么需要守护的地方。

　　“急什么，你慢慢往下看，”一往下看，小黄真急了，女人的丈夫生重病死了。他挽起了袖子，“是不是轮到我出场了？”

　　大天使点点头，“差不多，你看她的肚子，四个多月了，是个男孩，他就是你到人间要担当的角色。”

　　小黄又把袖子挽高一寸，“这么大点儿的孩子，哦，胎儿，怎么能够守护大人？我承担的这个角色，出现在这个阶段，拿什么改变她的生活？”他不是没有脾气，他和花园里的冤家面上还能过得去，是小黄自知他才是主宰，剪刀、镰刀、锄头随时在手，不用和不懂事的花花草草一般见识。现在分明是赤裸裸地在耍他，他还反抗不得，这才真正气人。

　　大天使可没习惯看别人的脸色，他板起面孔，“这是外调天使深入调查研究决定的结果，你不愿意，那继续回去浇花吧。”小黄几乎要呕出一口心头血，“我的工作不是浇花，花是随便浇的吗，你们根本不懂园艺的深奥之处。”

　　大天使恢复了点儿亲切，“你不干，有的是抢着干。”

　　小黄别别扭扭低着头，“去，我去。”他忽然怕起来，怕永远没有这么个不像话的机会。

　　无名女人于亿万人中被选中，分配到一名守护天使，是有缘由的。在她丈夫得了急病突然死去后，几乎一无所有的时候，亲朋好友劝她打掉孩子或者生下来送到乡下去，轻松地开始她的新生活。一向耳根子软、没有主心骨，实在算不上聪明的女人果断地拒绝了，她表示，用不着别人，我一个人也能把孩子养大。她没丢了母亲的责任，并且说了大话，所以，上天特意为她分派了一名守护天使。

　　小黄的守护天使工作从婴幼儿期便开始，做人，要先自己立起来，才能扶着别人，做人其实很不容易，所以他的工作开头开的就不好。他十一二岁就急着往外跑，想挣钱，早点儿出工作成效，被中年的刘老太太狠削了一顿，这才老老实实按部就班地读书、工作。母亲的想法和天堂的安排同途同归，他进了体制内，成了一名光荣的人民警察。

　　小黄和他的守护对象——母亲，住在一套60多平方两室一厅的老房子里，每月工资发下来先留出医药费，剩下的才是生活费，多有多花，少有少用。天使对物质生活全无要求，衣则制服，食则食堂，行则单车，他不觉着难过，和老刘太太拉锯战，才真叫难。她觉得生了这样的病听天由命吧，治什么，非要多留点儿活钱给他。小黄欲哭无泪，你懂点儿事儿吧，我就是天命派下来的，你倒是听天命啊，这么掏心窝子的大实话他只能说前头半句。

　　在这个背景下，很爱小黄的亲戚朋友们给他介绍的女朋友，条件都不怎么样，甚至相过一个曾经在他面前双手抱头蹲在地上的姑娘，两个人一打照面，分头心惊肉跳。小黄率先找了有紧急任务的由头撤了，不是他不知好歹，挑三拣四，只怕对方不是要和他过日子，是要来报复他。

　　小黄本人工作稳定，个头中等，长相可爱，讨人喜欢，按理说和他般配的姑娘应该很多，却因着物质条件，选择余地非常小。刘老太太的解决方案是狠狠捶自己的肚子，“都是我拖累了你，我还活着干什么，你都娶不上媳妇！我死了怎么有脸去见你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