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振中不知道身体不好为什么凑热闹,为什么不能凑热闹,所以回答不出。阿毛积了两个人的汗在身上,难免发几句牢骚,本没指望得到答案。
这时候,那人幽幽插了一句,“不是凑热闹,是被人流裹挟进去的,身不由己。”
阿毛呵呵两声,“身体不好,应该多休息,还是不要出门了。”
见青年醒了,沈振中要送他去医院,他坚决不肯,“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天气热,人多,就犯毛病,死不了。”他要了一杯水,喝了半杯,没有说一个谢字,站起身晃晃悠悠地往外走。沈振中、阿毛站在门口一直心惊肉跳以目光托举着他,他走出三十米外,行动渐渐平稳了,同时没入人群,消失不见。
阿毛和可爱没逃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小祥加了超市的官方号和大妈阿姨的省钱联盟群,不用他开口问,只需静静地看着她们热火朝天的讨论,划出重点。阿毛后悔听了可爱的话,他俩的谎话被小祥毫不留情地当面戳穿了,他一边接过小祥手里精确到圆角分的报销款,一边愤愤地说,“你也该给别人留条活路啊!”
这是他们与他第一次见面,不知其姓名,不知其身份。
过了几天,在锦绣社区开设中医馆的洪大夫来找沈振中,“小沈,我听说,你最近总在H城大桥那里晃荡,看见有打算跳河自杀的,就把人拉下来,不厌其烦地开导人家。我这儿呢,有个重病病人,年纪很轻,情绪很不好。这个治病啊,要是病人求生意志不强,基本上医生是没什么办法的。你有经验,方便的时候帮我劝劝他,行吗?”
老洪的消息是王阿姨从派出所小黄那里打听到来,在此基础上,另外加工传播的,只侧重光明温暖的一面。被沈振中救下的人有不少骂他多管闲事神经病的,他统统置若罔闻。只要你站的位置不好,面色不对,一概拉下来。有人寻死的决心敌不过沈振中,多次尝试不果,就自行回家了。
沈振中自诩阅历丰富,见闻广博,唯一的问题是社交圈子太窄,和人打交道的经验不足。弄巧成拙的事情可能是有的,但是在大桥上压胳膊压腿横跨栏杆和寻死有什么区别。他们不识好人心,他也愿意学习改进。
然而,他所谓救了几个人,主要都是一时闹情绪哭哭啼啼的小姑娘,按照可爱钟意的解忧四部曲:看一场电影,不拘悲喜剧,洗个热水澡,玫瑰牛奶浴,好好睡一觉,五星大床房,吃一顿火锅,四川锅底BJ蘸料,没有事儿是解决不了的。
一个身患绝症的青年男子,前途的金光大道被半道掐断了,和少女失恋并无共通之处。这世界上一半的人是男的,供应从不匮乏,时间运用得当,能恋上好多次,只要人还活着。得了绝症即是离死不远,这就不好办了。估计和沈振中刚变成吸血鬼时差不多的绝望,细分起来,两者也大不一样,他是愁死不了,对方是愁活不了,恐怕他真情实意的劝解说不到对方的心坎里。
沈振中簇着眉头,“听您说起来,这个人经济条件很好,又不会因病致贫,治疗上也还有办法可想,没有理由这么快放弃啊?”不像他,也许别人也看着自己过得不错,他实在是矗在死胡同里进退不得。即便这样,仍然有牵挂的人和事,轻易不肯死呢。
老洪双手交叉到袖子里,“谁说不是呢。我要有他这个条件,周游世界,赏鉴各国佳丽,谁还不好说我什么。”沈振中的眉头皱的更深了,这么一比较,重病患者在节操上力压老洪一头,很值得一救。
虽然摸不到自己的信心,毕竟他是锦绣社区大名鼎鼎的“有求必应沈振中”,到了那位患者复诊的日子,沈振中提早过来,在诊疗室外头候着。等目标人物进去以后,洪大夫故意抬高音量,给沈振中送出暗号。
沈振中正襟危坐,盯着门板,盯着等下会从里面出来的人,盯了一会儿,觉着门板不管油漆还是瘢痕都像他被偷走的那一扇,但是老洪是有身份有身家的人,还不至于脑筋动到十元店吧。
门从里面开了,一束光打到门上,照的亮亮堂堂的,看着更像了。不容他细想,一个穿着藏青色风衣的青年从房间里走出来,这才是今天的正事大事。沈振中深深地看着他,这种目光,在动物界,应该够打上一架的。
青年突破了沈振中的眼神路障,没有丝毫为他停留的意思。沈振中主动伸出右手,自我介绍,“严峻……先生,是吧?我叫沈振中,这附近的居民。你要是不赶时间,我们聊一聊,好吗?”
对方全面转向沈振中,他有一张美男子的脸,棱角分明,眉目俊朗,然而两颊瘦削,眼窝深陷。
沈振中被他的形貌吓了一跳,这个人像极了他刚从回国的船上下来,在海水里看到的,自己的倒影。
沈振中怔忪地陷在旧时光回不来了,严峻开口却说,“现在很少有人叫这类老式的名字,你的父母对你期望很高啊。”时下一些孩子的名字各色出位,很让人怀疑起名字的果然是亲生父母吗。沈振中不知道该不该把自己的名字解读一下,振中这样正统的名字带着抹不去的历史烙印,但是它不过时。
严峻复而微笑,“我想起来了,上次帮了我的人里头有你,当时我身体真是不好,还没感谢过你们。我走了以后,也回来找过你们,脑子乱糟糟的,记不清你们在哪里,结果看到这个中医诊所,索性再来试试。”
沈振中的醒悟比他要来的迟,“原来是你,那我们还是挺有缘分的。”他想起自己的使命,直接切入正题,“你得的这个病我听说过,肯砸钱,多活十几年没问题,何况你很有钱,不用等东风。大夫说,你欠了一份非要把病治好的心气。你对抗的决心不大,病魔能感觉到,它就会挑着你欺负。你该这样想,凭谁要我死,都要竭尽全力,争一争输赢。”
严峻摇摇头,“能做的我都会去做,就是提不起来精神。听天由命吧。”
沈振中听不得丧气话,他严肃地说,“肯定有不少人都开解过你,道理你不会不懂。万事,都要先尽人事,再听天命。你听之任之,就算不上身不由己,是你自己往死路上走。我是经过死里逃生的人,经过这一遭,虽然我是不怕死,但也不肯随便死。我总想着,活着委实不容易。母亲十月怀胎,生下的小宝贝,爱得不得了,小心呵护着长大,怕伤了,怕冻着饿着,教读书写字,成才走正道,还要看你成家立业,操碎了心。死却很容易,一根绳子、一把刀子、几片药,就完结了。既然是容易的事,何必急着做呢?真有什么事,死也不能解决问题。”
病潘安看向天边层层叠叠的瑰丽云霞,“我这个病,多活五年十年,其实区别也不大,何必连累别人。”严峻的作为不曾尽心尽力,更像厌生求死。
沈振中岂是别人三言两语可以屏退的,“活着才能有转机,为了这个转机你要真的出大力,转机才来的快,来的早。五年,十年,新药新科技等等也许就出来了。越艰难越要好好活下去,爱你的人希望你好好活。你先做了逃兵,扔下他们,让他们以后怎么活。常言道,亲者痛,仇者快,你不为亲人朋友着想,也要想想仇人,凭什么轻易遂了他们的愿。你坚持下来,至少能为和你得了同一种病的人攒些经验。你年纪还轻,我不希望,你不抵抗而死。”最后这句实在是沈振中的肺腑之言,他多么希望越俎代庖替严峻上阵杀敌,他这么像他。
“亲者痛?痛一时好过痛一世吧。仇者快?还真有个人预备了香槟等着我死,我倒是很想成全他。”严峻结束的语气不像在说自己的命,像在说一碗放凉了的方便面。
沈振中最受不了的能让他从地狱里杀上来的种种现实,严峻都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根本不吃他的激将法,以致沈振中肝火上升,口干舌燥。沈振中的劝说不顶用,严峻还是客气地谢谢他,飘飘荡荡地走了,留他一个人在原地生闷气。
自那天起,严峻再没去洪大夫的医馆看过病,洪大夫少了一个病人,颇有些哀怨地在屡次过路时偷瞄沈振中。沈振中心里又开始忐忑不定,人家到底是又找到了别的治疗法子,还是让自己烦走的啊。沈振中想起严峻,暗暗使劲叫嚷着,别放弃啊,别放弃啊,宛如严峻一放弃,全世界会跟着他一道沉沦到底,还会把沈振中拖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