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里气氛也发生了变化。晓武和春娟再也不讲话了。春娟在课间向晓晴和映源诉苦道:“虽然是我家亲戚,都不知道隔了多少辈哩。从小就跟姓刘的没有来往。但是人家还是说刘峰是我家的人,好像我也是杀人犯一样。”她边说边朝晓武站着的方向翻白眼。
海海更加心烦。从此以后,他不能同时叫晓武和春娟出去玩儿。晓武的态度令他不得不在两人之间做出选择。他脸上的笑容比以往少了很多。
高燕则更加明显地与春娟敌对起来,对映源的态度也冷淡至极,一切都是为了小武。
中午放学后,春娟晓晴和映源一起走出校门。刚到巷子口,见晓明跨在自行车上停在那里。晓晴笑道:“他又在等你哩。”
“我们赶快走吧,不做人家的电灯泡。”春娟挽着晓晴的胳膊快速走开了。
晓明见映源来了,从车把上拿下一只白色手提袋,道:“你的校服。”
映源想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是丢在水塔附近的那件。她接过手提袋,本来应该说声“谢谢”,但是没有说出口。关于那天晓明的帮助,她始终组织不好语言去准确的表达内心的感受,也许感受过于复杂,她自己还没有整理清楚。于是站在那里没说话也没走开。
“你没事了吧?”晓明轻声问道。
那天的危险和万幸,只有她和晓明知道。她的恐惧,和劫后余生的庆幸也只能对晓明一个人倾诉。她想通通说给他听,却不知从何说起,不由得两眼泛红,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掉下来。
晓明怕别人看见她哭,便抬起一个脚蹬,回头道:“上车来。”
映源也顾不上同学们会飞短流长了,她侧坐在晓明身后,一只手抓住他腰间的校服外套。车子行过之处,无不是同学们的惊呼声,坏笑声,口哨声。
车子出了向北的宽路,向西拐弯,一路上阳光明媚,清风轻抚,却难以平复映源混乱的心情。晓明径直把她带到水塔附近。他停好车,抓起映源的手臂,拉她到那天被刘峰推倒的地方。然后后退一步,两手插兜,又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待映源抬起头看他的时候,他抬起右手,对映源比着一个大拇指,道:“你是我见过最能打的女生。”
映源的泪水还挂在脸上,却被他逗得噗嗤一笑。
“以后来外面,通知我一声吧。”
“你又不是保镖。”映源擦掉泪水,笑道。
“我可以是。”
说这句话的时候,晓明的表情变得认真。映源心里的某个部分被触动了。她从来没有体验过的一种快乐从那个部分开始生长起来。
男生女生的肢体接触,在这所村子的学校里是一种出格的行为。映源坐在晓明的车上,还抓了晓明的衣服,这件事飓风一般,横扫了整个学校。事情传着传着,又演化出许多版本,有说映源紧紧搂着晓明腰的,还有说亲眼看见他们骑车到野地里抱在一起的。不管版本如何,总之映源和晓明在谈恋爱这件事当天下午就人尽皆知了。
春娟课间把映源拉到教室前的大树底下,悄声问道:“你和张晓明是不是好上了?”
映源吸取了以前和王志强的教训,故作无奈地回答道:“我们就是好朋友,男生和女生也可以是好朋友,就像我和你一样。”
“少来,你都坐人家车上搂人家腰了。”春娟狡猾地看着映源道。
“我可没搂腰啊,只是抓着衣服,不然摔下来怎么办?”
“那你们中午去哪了?”
“就去西边路口说点事。”
“说他看上你了?”
映源叹了口气,也是在给自己思考的时间,道:“当然不是,他告诉我那个陈干已经不追我了,大概就说这些吧。”
春娟仍是将信将疑,她隐隐约约地感觉映源这个人跟以前不一样了,哪儿变了也说不清。她说的话都合理,但是她不再像以前那么透明。
这边的陈干正在遭受更严重的“暴击”,当四周流言乱飞的时候,他犹如被五雷轰顶。但是他拿晓明没办法,他还能做什么呢?还没上完下午的课,陈干就离开了学校。几个铁哥们儿无不焦虑起来,有一个小声道:“干儿爷不会出事吧?”另一个摇摇头道:“最多再打一架,还能出什么事。”
放学后,当映源过了石桥,即将上坡的时候,身边已经没有人。陈干突然从旁边闪出来,挡在坡道中间。映源停住脚步,警惕地看着陈干。
“你跟张晓明是真的吗?”他强装严肃地问道,心里却害怕得到肯定的答案。
映源本想解释一下,她也不想得罪这个名声在外的“干儿爷”。却见章孝成刚从家里走出来。她立刻换了一副无辜的表情,作势要从陈干旁边绕过。陈干当然不肯放她过去,便朝她前面挡去。映源改换方向,试图从另一侧绕过。忽听章孝成大喊一声:“干什么呢?”
陈干被吓了一跳,但是此刻仓皇而逃岂不是更没面子?事已至此,他不得不豁出去了,强装镇定道:“我问她点事。”
映源赶忙说:“我不认识他。”
“听见没有?她不认识你,你还问什么?”孝成瞪着陈干。
映源绕过他,也绕过孝成,便往家里走。陈干也没办法,在孝成的注视下走下坡道,转弯上了桥。孝成看他走远了,回家里来生气道:“现在的小孩坏的很,不大的年纪就不学好。”他又大声问映源道:“你敢说你没招惹他?”
“都说了我不认识他。”
“他怎么不堵别人就堵你?”
“你去问他!”
“跟谁说话呢?你来我去的!”
灵枝在旁边也听出个大概了,她不耐烦地说:“行了,快吃饭吧,这里的孩子确实坏,不像市里的那些学生老实朴素。”
孝成也没什么可说了,这场风波就此过去。
可是对于陈干,事情还没完。他想要的答案还没得到。加上所有人都知道他让晓明帮忙传信,如今映源跟传信的人好上了,他的面子碎了一地。不问清楚所以然,以后如何在哥们儿面前做大。
映源的心情却比以前好了很多,不管做什么,脑海里总是浮现晓明的片段,他说的每一句话,为她做的每一件事,都那么清晰,每一遍回想都带来一种奇妙的幸福感。以前阴霾无聊的世界现在不一样了,一切都明亮生动起来。
做完作业,映凡开始看动画片了,灵枝在外面洗碗筷,孝成也出去了。
“姐,人们都说你和六二班的张晓明搞对象。”
映源心里咯噔一下,她无论如何都不能承认,马上皱眉道:“没有的事,我就是坐了他一段自行车,那些人就开始瞎传了。”
“张海海的弟弟还硬要拉我去六二班认‘姐夫’呢。”
映源生气道:“别理会他,下次看见他一定揍他一顿。”
“你以后别坐人家的车了。”
“看你的电视吧。”
映源又看了一会儿“红楼梦”,那是灵枝放在床头的睡前读物。以前说过好几次不让她看,说不适合小孩子读。但是映源不听劝,灵枝也就不管了。
她已经读到贾宝玉和薛宝钗的婚礼,黛玉在另一边焚诗而死。心情又灰暗下来。是不是所有美好都有一个终点呢?是不是有一天晓明也会离开她的世界呢?她放下书,感觉到一阵疲惫。渐渐睡去了。
梦里,床尾那堵墙上的橱窗又开了,那个灰色的人从墙上跳下来往外走。映源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他下了坡,走过石桥,一直向西面走,他不再像以前那么诡异,不快不慢的步伐很正常。
“你要去哪儿?”映源跟在后面问。
他不说话,也没回头。离开了村子的房屋,眼前原本荒芜的野地,绿草如茵,黄土地像铺上了一层软软的绿地毯,中间还点缀着黄的紫的小花。所有地势上的起伏都变得缓和,深沟壁不再是悬崖,而是缓缓的坡。每隔十几米就有一棵婀娜的柳树,长长的柳枝在微风里轻摆。天空深邃而湛蓝,只有两三团厚实的白云浮在上面。深沟里分散着很多人,他们都沉默而祥和。有坐的,有躺的。那个灰色的人,一直沿着沟往南走,然后跟着沟的走势向西,直到走到尽头,有一座汉白玉搭建的小房子。映源跟着他进去,里面四四方方,空无一物,只见墙上刻着很多字,却一个都不认识。灰色的人终于说话了,那声音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像大声宣读,又像窃窃私语。他似乎就是在读墙上的文字,类似非常复杂的文言文。奇怪的是,映源听不懂字面意思,心里却明白了石刻的内容:宋代末年,一家穷苦人家的女儿被父母卖给白姓大家族做了望门寡,之后受尽村人的欺凌,最终被害死。为了镇压她的冤魂,白家修建了石桥,她的尸骨就压在石桥的桥墩之下。女孩最后留下一句话:“这个村子会吃人,外人尽早离开。”
映源盯着灰色的人,问道:“你究竟是谁?”
那人慢慢转过身来,正要看见正脸时,梦突然醒了。外面的朝阳已经照亮了屋顶。
这一天,春娟的心情糟透了。海海的选择是继续跟小武做哥们儿,那就意味着疏远春娟。春娟一上午都打不起精神。课间总是跟映源晓晴说小武和高燕的坏话,可映源觉得小武是个不错的朋友,并没有春娟说的那么不好。晓晴还能在对话里打个圆场,映源只是勉强附和一下,还显得心不在焉。
放学后,春娟晓晴和映源照例走在一起,刚到巷口,晓明就从后面追上来。映源一下子有些欢喜,又有些紧张,竟一句打招呼的话都说不出。
“晓明今天没骑车?”倒是晓晴先问道。
“不骑车了,想跟你们一起走路。”
“啧啧,这话是赶我们呢。”春娟揶揄道。
“没有没有。”晓明笑着。
春娟拉起晓晴道:“看来以后只有咱们两个了。”说完快步走开了。
映源也加快了脚步,嗔怪道:“你没听别人都在乱讲我们吗?还敢来找我。”
“讲我们什么?”晓明明知故问。
映源被问得红了脸。晓明则一副得逞地样子,道:“你看,他们不是也一起走吗?”他指着前面一群低年级学生,五六个人,里面就有温海玲和苏堂。
“人家又不是单独两个人。”
“这好办”,晓明立即对那边喊:“温海玲,过来一下。”
海玲回头看见映源,笑着跑过来了。
“这回可以了吧,三个人一起走。”
海玲却高声道:“都说你两个搞对象哩!”引得周围的人都往这边看。
映源赶紧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责怪道:“你怎么也传播谣言。”
晓明则侧过脸掩饰脸上的尴尬。
“要是真的那样,会叫你过来么?”映源又对海玲澄清道。
“是啊,你们叫我过来干啥哩?”
“叫你帮我辟谣,知道吗?再有人说这种话,你要站出来告诉他们没有这回事。”映源一本正经地说,“雪糕不是白吃的。”
“行吧,吃人嘴短。”海玲点点头,又道:“你们知道吗?昨天在公路那边,苏堂的爸爸和爷爷大吵一架,差点打起来。”
“为什么?”映源和晓明几乎同时问。
“好像他爸爸不愿意拿钱,他爷爷说不拿钱就不要苏堂了。”
映源听到这话心里不是滋味,后面海玲又说了很多细节,她都没再听进去,一直想着自己做过伤害苏堂的事,内疚感又堵在心头。
快到桥头的时候海玲转了弯,晓明也本该转弯的,但是他继续走在映源身边。
“你怎么还往前走?”
晓明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道:“跟着你就忘了我家住哪儿了。”
“回去吧。”
“想送你到门口。”
映源笑了,看向他,道:“现在没有坏人了。”
“我知道陈干找过你。”他没有了开玩笑的表情,认真地看着映源。
他们第一次这么认真的对视,谁也没有避开对方的目光。阳光洒在两个人的脸上,那是青春最美好的样子,他们真诚而克制。
映源心领神会地往桥上走去,晓明隔着五六米的距离走在她后面。直到看着她进了大门。
这天下午的第一节课前,旷课一天的陈干终于出现了。在进学校前就听一个哥们儿说晓明和映源已经光明正大地放学一起走了,所以一进教室就是一脸阴霾。他控制不住体内乱窜的怒火,推开晓明前排的那个男生,面向后坐在凳子上,一字一句地问晓明:“你们在一起了?”
晓明叹一口气,看了他一会儿,道:“我们是朋友。”
“那你就管不着老子追她。”
“我说过,你不能再追她。”
“操!你算什么东西!我要让她跟我说。”说着便站起来往教室后门走。
晓明知道他要到六一班去找映源,一个箭步上去,左手拽回陈干的胳膊,右手照着脸上便是一拳。陈干向旁边踉跄几步,站稳身体,就要挥拳打回去,门口有人喊老师来了。这时教室的其他几个男生才反应过来冲到他们中间。陈干没有做停留,转身从教室前门跑了出去,直接跑出了学校的大门。上课铃开始响起,所有人都只能坐好,无法再顾及陈干。
陈干一人来到桥上的餐馆,叫了三瓶啤酒和两碟小菜。酒喝得急,半个小时不到就瑶瑶晃晃地出来了。此刻他最想做的事就是出去兜风。以前就偷开过家里的一辆吉普车,他知道母亲这个时候正在麻将桌上逍遥,父亲在店里,正是回家取车的好机会。
他开车出来本打算向北,到公路上狂飙速度。可是刚开到桥头,因车速时快时慢,引来路边很多人的注意,一家理发店的老板娘指着陈干笑道:“快看,一个小孩子开车唉。”随后很多人都笑着看过来。陈干感受到了那种刺人的嘲笑,仿佛全世界的人都笑话他,其中还包括映源和晓明。一张张笑脸重新点燃他的愤怒,这愤怒来自于不理解:为什么晓明会背叛自己?为什么他和映源走得那么近却不承认他喜欢上她?为什么一再阻止自己去追她?
陈干想到映源,他不甘心,他一定要问清楚。于是一脚油门,过了石桥,转弯都没有减速,直接冲上坡道。轻飘飘的世界在车窗外疾驰,当他反应过来已经错过了映源家门口。他调转车头,又一脚油门,车子飞快地冲向映源家的方向。但是车轮已经偏向北边,几乎从沟壑边沿掉下去,他急向左打方向盘,终于从边缘撤回来,左边正是旧厂房大院的后方空地,近前就是映源家住的房屋。可是他已经躲闪不及,一头撞了上去。一声巨响,这场危险的驾驶终于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