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撞上房子的时候,孝成不在家,灵枝在桥头市集买菜。映源和映凡在学校上课。只有住在厂房西边的两个房东老人惊吓得不轻。
最先赶到现场的是坡道下那家住户的男人。他听见响声就踩着一双拖鞋跑了上去,看见吉普车的车头已经凹进去,驾驶座上的人脸上全是血,趴在方向盘上。赶紧打电话叫救护车。在等救护车的空当,他发现被撞的墙出现了三四公分的斜向裂缝,裂缝从东墙到北墙,贯穿整个转角。显然房子成了危房,不知里面是否有人,他便绕到北墙下朝裂缝里看去。屋子里有些昏暗,没有任何动静。但是他看见墙体中间有一样奇怪的东西,外面是破布条,里面是一条白白的东西。他伸手拂去表面的布条和灰土,再看,这不是骨头么!
救护车运走陈干不久,警车也来了。接下来是房东的三个儿子,坡道上停满了各种颜色的汽车。加上围观的人群,这条路被堵的水泄不通。
震惊中的灵枝通知孝成回来,最后他们商定灵枝带着两个孩子先到映源姥姥家暂住,那是一百公里外的顺镇。孝成尽快找另外的住处。下午还没放学,孝成就来学校接走了映源和映凡。
更让人震惊的是,事发第三天,警察带走了房东家老三,当晚房东老头就去世了。
这一切,映源当时并不知晓。灵枝只说房子快塌了,要重新找房子。
在姥姥家住了五天,灵枝总是让映源学习,说还有一个月就毕业考试,必须抓紧时间。可是映凡却天天带着玉杰在院里玩儿,灵枝和小姨姥姥姥爷总在吃饭的房间低声聊天,聊到很晚。
她感到万分孤独,独孤的时刻总想起晓明。她无法停止这种迫切的想念,就在草稿纸上反复地写张晓明的名字,写满就撕碎,仿佛撕碎就能去除这种失控的情绪。
章孝成很快就在桥西的一条小巷子深处找到了两间出租房,虽然相当破旧,但是别无选择了。他一个人借了厂里的货车把几件家具运过来简单摆好,就接灵枝他们回来了。
生活表面上回到了常态,但是很多东西都变了。灵枝映凡和孝成在家偶尔会谈论房东家的事,但是他们不与映源谈论。他们知道那个开车人就是曾经堵过映源的男生后,就更加厌恶她。灵枝常想,如果自己只有映凡一个孩子该多好。
而映源在同学那里听到房东家的悲剧的时候,要比其他人更震撼。她中午放学后一个人跑到深沟边上,竟失魂落魄地沿着阴阳路往下走。
梦里灰色的人不就是房东家的大儿子吗,传言他抛妻弃子去了美国,不过是凶手编造的谎言。他就住在厂房东屋的墙里,上半身被砌在映源床脚正对的那堵墙,下半身在外间的北墙。或许那些晚上的梦境根本不是梦境,他真的带她来过阴阳路,下过深沟,读过关于白家寡妇的事情。她要去梦到的地方证实一下。
她仔细回想梦里的每一个画面,隐隐记起灰色的人其实显露过真是面目,与她在黑夜中隔窗看见的三儿子的脸是同一张脸。那是被害人的脸,也是凶手的脸,他们长得太像了。弟弟多年前为了得到工厂杀了哥哥,藏在墙壁里。所以当老人把空置很久的房子租出去时,他很担心,才会朝映源家里观望。半夜悄悄潜入外间查看而被映源听见脚步声的也是他。
此时沟里的荒冢静默无声,没有初见时的阴森恐怖。映源哀伤地看着这些坟墓,坟墓也回以哀伤。
她顺着沟的方向向西转弯,跟在后面的晓明终于叫住她:“站住,你要去哪儿?”
映源回头看了一眼晓明,又继续朝前走。眼下最重要的是解开心里的疑惑,自己是不是见过鬼决定着世界是怎样的世界,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晓明追上来,走到映源的身边,道:“再往前就到头了。”
“尽头有什么?”映源脚步更加急切。
“什么都没有。”
果然,走着走着,沟越来越宽,越来越浅,最终成为平地。大片大片的玉米地挡在前面,一直延续到天边青灰色的山脚下。没有梦里那座汉白玉的小房子,甚至没有一座像样的坟墓。只有长了野草的坟堆,有的因沟壁的坍塌,腐朽的棺材板散在外面。
映源心头的重量减轻了一些,还好那都是梦,现实是另外的模样。然而曾住在那样的房子里,这事给人的影响像钉在精神深处的钉子,很难拔出来,即便拔出来,还是有一个钉孔在那里。
她站在深沟的尽头很久,道:“确实什么都没有,我们回去吧。”映源正要转身往回走,晓明指着沟旁边说:“上面有路,就是有点绕。”
映源抬头看看蓝天,阳光正好,眼前的景象明亮又真实,她确实不想再进沟里去了,走近晓明道:“我跟你走,你带路。”
“先说好,一会儿走不动了别怪我。”
映源瞅了他一眼,好像在说:我怎么会走不动?
田间小道最开始还算平坦,两人并肩而行。
晓明见映源一直闷闷的,便打破沉默,道:“我去县医院看过陈干了,没那么严重,考试前能出院。”
“他是不是记恨我?”
“不关你的事,我都跟他说清楚了。”
“你说什么了?”
“你想听吗?”晓明眯着眼看向映源。
映源反应过来赶紧说:“算了,不问你们的事。”
晓明坏笑一下,然后问道:“你相信有鬼吗?”
“以前不信。”
“我一直不信。”
映源有些诧异,在这个村子长大的人很少有这么彻底的态度,便问:“为什么?”
“从来没见过。”
“可我见过了。”
“那不是鬼,你相信我,人死去就什么都没了。墙里面的死人和水泥没区别。”
映源暗暗感激晓明这么说,他的世界比自己的光明多了。
前方的田地突然高出很多,小土路几乎垂直着拐上一米高的台阶。晓明几步助跑便翻了上去,映源却没有这个能力。他回身朝下面的映源伸出手,看着她犹豫的样子,催促道:“快点儿吧,我胳膊都酸了。”
映源把手放到晓明手上的那一刻,感觉时间的流淌速度变快了。快到她记不起自己上来的过程,仿佛是飞上台阶的。
当映源站定,晓明仍握着她的手,她试着抽出来,晓明却握得更紧了,他把映源的手递到左手上,牵着她快速往前走。两人谁也没再说话。映源从开始的慌张慢慢平静下来,一点一点地体会和另一个人连结在一起的感觉。她全神贯注,不舍得漏掉任何一个时间点。大片的荒田从身边流走,透亮的空气混合着野草发酵的气味拂面而过。原来这人世间的路,有人陪伴的时候,遭遇坎坷也不会带来深重的绝望。
当她回到家,午饭已经收了,锅里只剩两个冷馒头。灵枝整理衣柜的声音越来越大,她摔摔打打地收拾半天,怒气还是难消,骂道:“孽种!快毕业了还在外面瞎混,你是有钱有势吗?还是有能干的爹?你凭什么跟着那些孩子混?这也就是亲生的没办法,但凡是抱养的,我都马上给人家送回去。”
映源拿了一个馒头去院子里吃完,便去学校了。
自从陈干撞车后,墙里藏尸,兄弟相杀的故事热度迅速盖过了杀人犯刘峰的热度。而春娟和高燕分别借此释放出更丰富生动的信息:映源身上有晦气,而且她特别会勾引男人。春娟一方说她主动勾搭王志强,陈干,和张晓明。高燕一方则说她勾搭闫小武。往日笑脸相迎的同学都换了一副面孔。课间,春娟身边聚集一群女生,高燕身边也聚集几个女生,她们的孤立对象都是映源。
放学前,王志强突然转过身来,递给映源一块折得很小的纸,低声说:“这是杨晓晴让我给你的。”
映源愣住了,这是“分手”之后志强第一次正视她,他温和地说:“拿着呀,大家还是朋友。”
她接过纸条,打开看见晓晴的笔迹:她们都在编排你,要小心。
映源不太理解春娟和高燕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也不想去追根究底。只是那种被排挤的失落和茫然围绕着她。放学的铃声响起,她一个人拎起书包往外走,再不像从前要等人或被人等。走到巷子口,却见晓明拉着海玲和苏堂等她。这种组合多少有点不协调,映源苦笑一下,对晓明道:“你何必为难小朋友?”
“唉,你们说我为难你们了吗?”
海玲忙摆手道:“没有,他就是让我必须跟他一起走,还答应明天请吃冰淇淋。”
苏堂只是腼腆地笑了一下,没说话。映源见他头上的纱布已经拆掉了,额头上有指甲盖大的一块疤痕。心里不免又多了一层难过。
“你看,他们都是自愿跟我的。”
映源感激地看了晓明一眼,道:“走吧,真像取经的队伍。”
“哈哈哈,谁是二师兄?”海玲边走边笑得弯下腰去。
苏堂也罕见地笑出声,他们都看向晓明。
“别笑了,听见没有。”晓明凶巴巴地朝他们喊道:“再笑明天没有冰淇淋了。”
海玲和苏堂却没有被威胁到,晓明一脸的尴尬。沉闷的映源也忍不住捂嘴偷笑起来。
远处的春娟看见这一幕,不屑地撇撇嘴角。身边的一个女生便马上道:“她身后可能跟着脏东西哩,真不知张晓明怎么想的。”
“她听我说晓明家有钱,就主动贴上去了。男生嘛,谁能抵抗这样的骚货。”春娟道。
“他爸不就是工厂里的奴隶吗?我看收拾她一顿,她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另一个女生道。
晓晴默默听到这里,低声道:“快毕业了,留点好印象吧。”
“骚货一个,还有什么好印象。”那女生回呛晓晴道。
见春娟没再表态,晓晴也不好再说什么。
然而一个计划就从这时开始了。春娟纠集了二十多个女生,大部分是六年级的,还有几个五年级的。为了团结更多人,她放下了以往的隔阂,还去联络了高燕。两人一拍即合。唯一没有通知的伙伴就是晓晴。
周五晚上她们集合在桥头,一群人小声讨论着待会儿如何拽头发,扯衣服,甩耳光。春娟和高燕则笑容满面地走进映源家。映源刚写完作业,见这两个人一起来就觉得奇怪。但她们很友好地说一起出去玩儿的时候,映源又高兴起来,以为她们还是想跟她做朋友的。灵枝和孝成看是两个女孩子,也没阻止映源出去。
三个人刚出大门外,映源问道:“要去哪里玩儿?”
春娟说:“桥上。”几乎是同时,高燕说:“随便走走。”
这种怪异的氛围让映源突然想起晓晴的纸条,“要小心”三个字一遍遍在耳边回响。她没做更多思考,表情很自然地对她们说道:“你们等一下,我忘了套一件衬衣了。”
说完转身进了大门,把门插好。走近里屋,她自己也还没想清楚回来原因,总之她不会再出去了。灵枝和孝成见她刚出去又回来,神情反常,有些奇怪,但也没问。
春娟和高燕等了五六分钟,又去推门却推不开,知道被骗了。直接到桥上把“大部队”带到映源家门口,开始砸门,朝里扔石头。并大骂道:“外来的穷光蛋,滚出白家桥村。”
灵枝和孝成听清这句话才反应过来有人上门闹事。孝成拿起一把铁锹冲出门去,前面骂得最凶的女孩子们立即吓得退出老远。但是她们并没有走的意思,还围在映源家周围。孝成认出其中一个五年级的女孩就是他上班工厂老板的女儿,便大吼道:“再不走我找你爸来。”女孩有些怕了,她跟同级的几个女孩说道:“咱们先走吧。”她们本来就是凑热闹的,便跟着撤了。
剩下的还站在那里,或谩骂,或互相说笑。灵枝气急了,站在大门口,骂道:“什么大人养的你们这一群婊子,小小年纪就学黑社会呀,不如直接到公路上去卖。”
孝成不满地瞪了灵枝一眼。又朝人群怒吼道:“再不走,明天去学校一个一个认人,看校长老师管不管!”
这边的声响早惊动了左右四邻,大人们出来都对这群女生指指点点。春娟高燕见实在扛不住了,这才陆续离开。
映凡在家里不安地望向窗外,映源则坐在床边,手脚不停地颤抖。待外面的人彻底散去,孝成和灵枝才进屋来,孝成劈头盖脸先问道:“你是怎么招惹这群人的?你老老实实上学她们会找你麻烦吗?”
映源烦透了这种质问,她大声道:“还要怎么老实,就是因为老实才会被欺负。换成你老板的女儿她们敢吗?”
孝成被这句话呛住,一时间想不到该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灵枝却说:“总算还有点机灵劲儿,知道跑回来,这要是出去被那群小婊子打了,气都要气死。”
孝成啧了一声,道:“你一个大人这样说小孩么。”
“什么小孩,这坏地方的孩子还有孩子样吗?哪个地方的人能有这里的坏!”
与此同时,桥上的台球馆里跑进来一个低年级男生,他对晓明耳语了几句。晓明一把摔掉球杆,周围的五六个同伴都被吓了一跳。他说了一声“走!”男生们便都跟了出去。一路朝映源家走,和刚刚撤回来的春娟高燕在黑洞洞的小巷子里遇个正着。
“表哥,你怎么来了?”高燕心虚地问。
晓明指着她压低声音道:“你,马上滚回去,明天再找你。”高燕向来不敢和晓明硬碰硬,虽然脸上有点挂不住,还是默默从几个男生的缝隙里走出巷子了。
晓明又指向春娟,道:“你,是不是以为我不会打女生?”
春娟身后还有七八个女生,此时都噤若寒蝉。春娟不服,道:“你跟章映源什么关系?”
晓明并不理睬她的问题,朝后面的男生看了一眼,有两个男生便从狭窄的巷子口往里走,堵在这群女生的后面。有一个瘦小的女生开始抽泣起来。春娟仍然很硬气,道:“她可跟我说,只当你是朋友。你还替她出头?”
晓明突然走到她身后左手抓住她的手臂一扭,提在她背后,她痛得叫了一声,却完全动弹不得。晓明再往前一推,春娟的脸便贴在土墙上,她气愤道:“对女生动手,没人瞧得起你。你以为我是好惹的吗?”
“听着,我还没打你,只是不想看着你的脸说话。以后别管我的闲事。”晓明一拳捶在春娟脸旁的墙上,土墙皮簌簌地往下掉。春娟感觉那拳头贴着自己的脸颊而过,重重地砸到墙上,闷响震得耳膜发抖。她有些怕了。
“行不行?告诉我!”晓明低声问。
春娟咬着牙,说了一声“行”。
晓明又问其他女生道:“你们呢?”
她们纷纷说“行”。
晓明松了手,带着几个男生走出了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