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学期进入倒计时,梁老师在黑板旁边挂了一个倒计时的牌子,从二十八天开始。教室里的同学们交头接耳的聊了起来。老师用板擦敲了敲讲桌,道:“安静!”
待教室里没有同学说话了,梁老师扫视了一遍教室,接着说道:“你们马上要上中学了,不管相处长短,这份同学情是最可贵的。这个学期,我们班来了一个新同学。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了解过,她是从市里的学校转过来的。从市里转到村里,是什么心情?再加上遇到些不好的事,我们应该多帮助她,关心她。可是有些人不这么想,周五晚上,都有谁去过章映源同学家?请你自己站出来。”
教室里最开始鸦雀无声,梁老师走到讲台旁,眼睛看着杜春娟。春娟知道躲不过去,便站了起来。随后又有五个人先后站了起来。
“我知道还有人,不要让我点名字。”,梁老师很少如此严肃。
几个女生忐忑地互相看看,最终还是站起来了。直到站起十七个人,梁老师才道:“大家先上自习,你们跟我出来。”
海海对后面出去的女生做出鼓掌的手势,一副看热闹的样子。小武则低着头,高燕经过的时候,他没看一眼。
映源刚才听到梁老师的话,眼睛突然红了,但是她硬是把眼泪憋了回去。她似乎察觉到了游戏规则,那就是别做弱者。志强本想回头安慰她几句,却被她的表情吓到了,他从没想象过,映源的眼神有一天会是如此“狠”。
下课后,人们发现那天参与闹事的人全部都在操场上罚站,放学前依次来映源面前道了歉。有老师在场的时候,映源都认真听完对方的话,然后表示接受。老师不在的时候,她根本不理那些人。但是她们必须完成这项任务,后面还要叫家长来一趟。除了高燕,她的家长--校主任,已经在办公室狠狠骂过她了。
放学的路上,映源一直追问晓明的手是怎么回事,晓明总是顾左右而言他。海玲突然对映源透露道:“他其实跟你一样是转校生,以前在县城里可是天天打架,来这里才老实的。现在肯定又开始打了。”
“就你嘴快!”晓明凶海玲道。
映源吃惊地看着晓明,责备道:“你怎么不告诉我?什么时候转过来的?”
晓明正要说,海玲抢着回答道:“四年级转来的,”又向苏堂求证道:“我说的没错吧?”苏堂点点头。晓明瞪了她一眼,道:“这不是没机会说嘛。”
映源盯着他右手上的血痂,叹了一口气。晓明坏笑着问:“怎么,心疼啦?”
本以为映源又要反驳,可她却没说话。晓明不再调侃她,心里却是高兴的。
到分叉口,晓明和海玲都走开了,映源叫住苏堂,从书包里拿出四本书,都是五年级的主课本。
“反正这些书我也不用了,你下学期就不用买书了。”
苏堂犹豫该不该收,待映源硬放在他手里,他又不知如何表达感谢,整个人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而映源已经拐进小巷子了。
大考前最后的周末,天风卷着一团团云朵乱飞,随着云团的影子飞驰而过,地面上一会儿亮了,一会儿暗了。映源和晓明两人漫步在河道深处,身上拂过斑驳的树影。这是第一次专门为了见面的见面。映源对晓明充满了好奇心。
“你为什么会在县城读书?”
“我从小住在县城里的姥姥家,爸妈没空管我。”
晓明踩着一块大石头跳起来,折下一段树枝。映源走累了,便席地而坐。缓坡上的小草低矮而柔软。
“你也爱打架?”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现在不是守纪律的好学生吗。”
“藏打火机的好学生。”映源揶揄道。
“哈哈,说人不揭短,知道吗?”一阵清凉的风吹来,晓明感到无比安逸,干脆在映源旁边仰躺下去,两手枕在脑后。这倒让映源有些拘谨,她看着前方,不敢与躺着的晓明对视。
“在这里上学好还是在县城上学好?”
“对我来说都一样。”
说罢晓明忽然坐起来,问道:“怎么这么多问题?”
映源责备道:“你自己又不说。”
晓明眯着眼睛问:“你不会这么喜欢我吧?”
映源不由地红了脸,故作镇静道:“别自作多情了。”
晓明笑出了声,又躺下去了,过了一会儿道:“你看天上的云走得多快。”
映源也抬头,两手撑在身后。从杨树冠中间的一小块空隙中,看着深蓝天空中亮白的流云。
晓明用树枝轻拍了一下映源的肩膀,道:“脖子不累吗?躺下看。”
“我才不要。”
晓明朝远处挪了挪,道:“这回总行了吧。”
映源不理。
他又朝更远的地方挪了一下,道:“再远我就出河道了。”
映源噗嗤一笑,也朝后躺下。两个人默默地享受这份惬意。
天地之间如果一直这么简单该多好,映源想。庆幸的是,不久就可以离开这个村子,到平城一中住校,过三年就可以考到更远的高中,再三年,或许可以彻底离开这个市,这个省。她的人生目标就是去远方,不可想象的远方。
晓明也在想,映源在身边多好啊。自己很快会成为一个大人,到时候就会成立自己的家,他要映源做妻子。他们可以每天幸福的生活在一起,像父亲守护母亲那样,一直一直守护着映源。
这是一个美好的下午,尽管未来像流云一样变幻莫测,但这一刻却成了多年后还能记起的永恒。
三天后,大考开始了。
不论以往如何,这场考试让所有人不得不认真对待。刚出院不久的陈干,一向无所谓的海海,还有早熟的春娟,都换上了一副学生该有的神情。
下午从考场出来的人,有的叹息,有的互相对答案,有的获得了期待已久的解脱。
映源属于后者,她知道自己的成绩不会差。回到家里开始整理堆在床下的书,像是对整个小学生涯做个告别仪式。刚整理完,海玲就进来了。先是在外屋扫地的灵枝被吓了一跳,映源看见她也是一愣。海玲的下半张脸上全是刚结的血痂,下巴尤其严重,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肤。
“你的脸怎么了?”映源问。
“昨天炒菜被油溅的,”她坐在一张板凳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接着道:“我倒了太多油,西红柿一放下去油就全溅出来了。”
“西红柿里那么水,烧开的油最怕进水了。”灵枝道。
映源听不太懂了,她从来不做饭,当然不懂这些道理。海玲像个大人点头道:“这回就知道了。”她又坐着闲聊一会儿就回去了。灵枝一边做饭一边对映源映凡说道:“那孩子刚比灶台高一点,就天天给家里做饭了,这就是有后妈的生活。”
海玲的亲妈如何受婆家欺辱,如何早早病逝,海玲的后妈如何不待见继女,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姐如何欺负她,早就是村里桥头的谈资。灵枝也早就知晓。这回亲眼看见不免感叹。但是映源却听不下去,她知道这话的走向又会转到自己这里,赶忙到院子里看小说去了。
第二天午饭后学校要拍毕业照,所有人都穿着夏天的校服:白衬衣,海军蓝的裤子。在教室前完成最后的合影。同学们之间还互相传递纪念册,在上面写一些伤感或祝福的话。映源对春娟和高燕几个人的册子视而不见。她在晓晴的纪念册上写道:“出淤泥而不染,真心祝你永远快乐!”又在志强的纪念册上写道:“祝前程似锦--永远喜欢你的朋友。”她自己并没有买纪念册,写完这两本就走了。
路上不见晓明的身影,不免有些怅然。谁料刚走出巷子,晓明就突然闪出来,神秘地把她拽到大路边,看看手表,道:“再等三分钟。”
“等什么?”
“马上就知道了。”
不一会儿,路上开过来一辆白色轿车,晓明拉开后面的车门示意映源进去。
“去哪儿啊?”
“带我去玩儿。”
映源一头雾水,还在犹豫中,晓明便推她到车门口。她忐忑地坐到靠里的位子,晓明也坐进来后对前面开车的中年大叔道:“冯叔,出发吧。”
车子从桥上向北上了公路,又向东,一路奔市区而去。
“你要去市里玩儿?”
“我爸妈批准我用车一天,市里你熟,等会儿你带路。”
映源拘谨地坐在那里,不明白晓明怎么可以带着她出现在他家大人面前,却不好问。晓明倒是先凑过来,对她耳语道:“这是我家司机,你别怕。”
映源也不得不对晓明耳语,道:“可是他会告诉你爸妈的。”
晓明舒展开四肢,懒洋洋地靠回座椅靠背上,笑嘻嘻地说:“他们知道啊。”
映源惊疑地看着晓明,半天说不出话。晓明笑道:“别愣着了,想想等会儿去哪玩儿吧。”
车载香水散发着令人愉悦的味道,豪华的内饰诉说着不菲的价格。而车窗外流淌的风景,正是自己半年前流着泪被迫踏上的伤心路。映源看到了晓明的真实生活,第一次意识到他们之间巨大的差异。
车子开到市里的汽车站附近,晓明带映源下来车。冯叔打开一半车窗,对晓明喊道:“明子,五点后我都在这里等,记好地方。”
“知道了。”晓明又对身边的映源说:“把他甩了,你该自在了吧?”
映源心里有点乱,她一时半会儿很难理顺这些复杂的心情和感受。但是可以确定的是,离开村子远离那些认识的人,有一种自由的快乐。
“你想玩儿什么?逛动物园还是看电影?”映源努力回想自己曾经的生活中能玩儿的事物。
市里花钱能玩儿的地方晓明几乎都去过了,他问道:“你以前喜欢去哪儿?”
映源想想道:“我去的地方你可能不喜欢哦。”
“先带我去了才知道。”
于是映源带着晓明轻车熟路地到公交站上了一辆中间像手风琴一样的公交车,五个站后在以前她就读的小学附近下了车。过了街就是一家很大的图书馆。晓明并没有不喜欢,他兴致勃勃地听着映源沿路诉说着以前的生活。在图书馆里,他听她在书架前小声讲述从前的周末都来读过哪些书,诸如《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简爱》,《茶花女》,《三毛全集》,《海子》。每一本她都大致介绍一下内容。从图书馆出来,映源又带晓明徒步来到一个古城门旁,给他讲解城门的历史,还指着门上的两处破洞说:“这是抗日时期留下的弹孔”。城门不远处有几座尖尖的西式建筑,映源说那是老教堂,里面有穿着黑袍的外国人。城门旁边的台阶上去,便是依山势绵延开去的长城。近处的山丘并不高,他们爬到小山丘的顶上,映源告诉他山上的哪个地方有防空洞入口,历史上都有哪些大人物来过这里。
晓明仿佛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映源,一个在他生活之外过着另一种生活的映源。他喜欢她在他的世界里打开的这扇别样风景的窗户。
下山的时候晓明牵起映源的手,映源没有拒绝。她暂时放下所有的桎梏,只享受当下的喜悦。
待他们回到汽车站附近,冯叔已经在原地等了。
“我们要不要吃完饭再回去?”晓明征求映源的意见,映源赶紧摆手,道:“我能不回家吃饭吗?”
上车后,冯叔说:“后面有水有面包。”
晓明则看看手表,对映源道:“你放心,六点前保证你到家。”
车子一直开到小巷子口,果然没有错过映源家的晚饭时间。
十天后,毕业考试的成绩榜就贴在校门外的宣传栏上,分数后面分别标着校排名和区排名。不出所料,映源校排名第一。区排名第四也还过得去。但是灵枝还是不太满意,道:“这个学期就知道玩儿了,跟那些不三不四的孩子,不然怎么会排到第四去。”
映源也多少有些遗憾,毕竟梁老师期望过她能在区里夺冠。无论如何,这一切都终于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