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下午放学的时候学校门口两个低年级的男生扭打在一起,里三圈外三圈地围了很多看热闹的学生,晓晴和映源也站在边上。
“哎呦,衣服都要扯烂啦,放学了还不快点回家!”晓晴朝打架的人喊。
但周围七嘴八舌的人太多了,甚至有起哄喊加油的,那两个男孩儿根本听不到她的声音。
映源就没那么热心了,看见打架就心烦,拽着晓晴往外走。一回头看见梁老师正从办公室走出来,她赶紧跑过去报告道:“老师,有人打架呢。”
梁玉新一听忙跑到校门口,一群孩子见老师来了,便散去了大半。梁老师大声道:“放手!”两个男生跟没听见似的,仍紧紧拽着对方的衣领。
晓晴这时候对周围的人喊道:“都散了回家去,别看了。”那几个仍立在原地的也败兴地离开了。见老师已经亲手拉开两个男生了,晓晴这才跟映源走出学校。
刚拐出学校巷子,就见海海、小武、志强三人聚在巷口。海海蹲在一块大石头上,和小武嘴里都叼着烟。志强则站在一旁笑呵呵的说话,看见晓晴和映源来了便招呼道:“怎么才出来,打架那么好看?”
“你们咋还没走?”晓晴问道。
“等你们一起回呀。”海海吐了一口烟,笑嘻嘻的说道。
“屁哩,你们是等映源,别把我捎带上。”晓晴笑着瞪了一眼海海。
映源听见这话脸上有点不自在起来,不过心里倒是挺高兴的,没想到男生对她这么有兴趣。
然而海海一边从石头上跳下来,一边去拽晓晴的书包,笑道:“就是在等你哩!”两个人拉拉扯扯打闹起来。映源感到一丝失落,转脸问志强道:“他们两个怎么敢抽烟?”
“别被老师看见就行,悄悄抽呗。”
“你也抽吗?”
“我不抽。”志强憨笑道。
映源瞬间觉得志强非常亲切,他可以跟她好好聊天,也不像海海他们那么油滑,但是与班里那些默默无闻的边缘学生又不一样,几个能打架的“头儿”都对他十分客气友好。如今见他虽在抽烟的人身边,却干干净净的不碰烟,内心不知道是怎样的一种美好的感觉涌上来,看志强那小个头儿便觉可爱无比。
晓晴和海海在前面叫他们,五个人一起走在向西的小巷子里。
海海回头问道:“映源,你回家走过小路没?”
“什么小路?不就是这一条路吗?”映源好奇道。
“这条路没意思,有一条路也可以到桥上。”海海朝她眨了眨小眼睛。
志强忙说道:“你要走小路?把人家映源吓到怎么办?”
“是呀,别使坏好不好。”晓晴附和道。
“胆子那么小哩!走嘛。”海海说着眼睛向小武看去。
小武一直没说话,这才开口道:“走就走,谁怕谁?”
晓晴对映源解释道:“小路是条沟,沟里有很多坟,你怕不怕?”
“坟有什么了不起,我才不怕呢。”说着她装腔作势地瞟了海海他们一眼。
“哎呦,这么牛气!”海海调侃道,“那就走吧”。
于是他们出了小巷子口,径直向西走,一直到了离房屋很远的野外。虽是春末,杨树叶已然茂盛,但这片荒凉的土地上,稀稀拉拉的没有几棵树,向北看去,能看见天边灰色的远远的山。正是太阳西落的时候,阳光已经泛出橘色,浓稠地倾泻下来。
向北走,前面果然出现了一条四米多深的沟,七八米宽,从西面延伸过来,在这里转了一个弯,向北边裂过去,曲曲折折的,不知尽头在哪里。
沟边有一个缓缓的斜坡,应该之前已经有无数人从这里下去过,土都被踩出一条扎实的小路通到沟底。
小武二话不说就带头往下跑,接着是海海,两个女生,最后志强半跑半滑地冲了下去。因动作实在矫健得滑稽,大家都笑起来。
刚往前走了几步,映源就看见前面的一个小小的转角处,靠着沟壁,摊着一个鲜艳的大花圈,正好在阳光的边缘,光亮的塑料纸,闪着金属光泽。花圈下,便是一座没有墓碑的坟墓,只是简单的一个土堆。
映源顿时汗毛倒竖起来,这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坟墓。虽然以前奶奶去世也去烧过纸钱,但那时太小了,记忆早已模糊,谈不上恐惧。如今见这样的景象,深深的恐惧蔓上心头。然而她并不想表现出来让他们笑话,放轻松表情,强装镇定问道:“你们这里的人死了都要埋在这里吗?”
晓晴道:“不一定,我爷爷就埋在后山上。”
“这里很多都是老坟,早就没有人管了,前年温大傻来挖了好几个,手拿白骨头玩儿,正好‘干儿爷’从这里过,给吓得一个礼拜没来上课。”志强说着竟幸灾乐祸地笑了。
“那个脓包,改天再吓他一回。”海海不屑道。
边说边走,路两边的沟壁下竟全是一个挨着一个的坟,有立着碑的,也有只放着一块儿石头的,偶尔会看见烧过香放过水果点心的。随沟的走势一路蔓延下去。
映源总觉得后脊背发凉。抬头看阳光已经缓缓上升,照不到沟里了,天空是那样温柔的蓝,沟里却是阴森森的。她想转移一下注意力,聊点无关的话题,便问海海道:“你最近有没有打架?跟那个叫‘干儿爷’的。”
海海转脸看着映源,表情很复杂。映源补充道:“你不是看不惯他吗?”
“谁告诉你的?”海海坏笑道:“陈干找过你?”
“没有啊,我都不认识他,听说而已。”映源看了一眼志强。
志强知道是排练舞蹈那天他说给映源的,便说道:“陈干怎么敢来找她。”
“除非他想再被修理一次!”小武此时竟闷出一句话。
晓晴听了问海海道:“你们那天跟二班的打架了?闫斌不管你们?”
海海哼了一声道:“闫斌算个啥!”
“闫斌来一看阵势,话也没敢说就跑了。”志强很有兴致地讲起周一晚上的事,“陈干那天算是疯了,哥们儿都被他吓死了。”他忍不住笑出了声,“拿把刀乱挥,以为他要砍人,结果砍了自己胳膊三刀,还大喊‘你们上呀,老子不怕死’,人们都跑了,他还在喊。”
“胳膊不是废了?”映源问道。
“那刀又不锋利,出了点儿血,不相干的。”志强接着道:“他是看这边人多,打不过才发疯的。”
“说了半天你们还是没打到他呀。”晓晴笑道。
“一开始被小武踹了好几脚,他们班的几个人先跑掉了,又被打了几下,是吧小武?”志强拍了一下小武。
小武脸上挤出一瞬间的笑容,算是证实了志强的话。
“你们以后还是别跟二班的闹事了,都快毕业了,留点儿好印象吧。”晓晴说起话来有点像家长一样语重心长。
海海只是笑了笑,映源倒是听到“毕业”两个字,对中学生活有了一丝美好的憧憬。然而眼前的恐怖景象又把她拉回来了,想到上周末春娟说沟里扔过两具尸体,头皮麻麻的。
走了十来分钟后,沟的右边就出现了一条上去的路,比较宽,有两道车辙蜿蜒而上,通到沟顶。映源以为终于可以结束这可怕行程了,便大步朝那路口走去。
“别上去!”晓晴喊道:“走不得。”
映源吓了一跳,立即站住,回头问:“不是从这里上去吗?”
四个人竟齐声叫她先下来,别踩那边的土。
比生满坟墓的深沟更叫人惊吓的是这四个人的奇怪反应,映源的心都提上来了,不明所以地返回到他们身边。
“那是阴阳路,送死人的车走的,鬼想上去也要从阴阳路走,活人走不得。”晓晴解释道。
海海和志强因映源的“无知”行为笑了起来,海海讥讽道:“市里来的就是胆子大!”
“走了又能怎样?”映源表面不屑,心里却感到后怕。
“不吉利呀,万一撞上鬼,它跟着你回了家怎么办?”志强煞有介事地道。
映源刚刚其实已经一只脚踩了上去,一听这话,那只脚瞬间感到冰凉。但是她对自己极力否认,“那不算”,她心里默念。
现在她只想快快离开这条沟,便不再说话,闷声跟在他们后面。尽管他们有说有笑的,完全不被环境影响,然而在映源耳朵里,那声音越来越小,他们的身体也只是前面移动的模糊的影子。两边的沟壁脚下,似乎不再是静默的土堆,一个个的竟幻化成一张张抽象的脸,有面无表情的,有奸笑的,有痛苦的……而大部分只是僵直地看着他们走过,像囚牢里探出的生硬的眼神,淡漠而毫无意义。
快到外面的路段,两边的沟壁不再整齐,可能雨水多的时候有过坍塌,形成阶梯状。很多坟墓就建在一两米高的阶梯上,远看去像悬在沟壁中间一样。映源生怕它们从高处扑下来,脚步更加急促。还好三个男生本身走得就快,晓晴也紧跟着,并没有暴露她的胆怯。
终于到了开阔的平地上,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向东不远处就是一排排的房屋,穿过去两条巷子,就到了桥头的集市。五个人各自回家。
映源一进院门,就见映凡早就到家了,坐在门口的小木凳上帮灵枝捡香菜。西边正房木门开着,但仍关着一面专门用来挡蚊子苍蝇的纱网门。透过纱网,隐约看见两个房东老人在床上摆着小桌子吃饭。这对老夫妻总是闷在黑漆漆的屋子里,老婆子偶尔还被几个儿媳搀出来到外面打麻将,老头子身体不好,多数时候躺在床上。他们可能是过于节俭,天色暗了也不舍得开灯。灵枝有时候会跟他们说几句话,映源从来没跟他们打过招呼。每次看见木门打开,便不由得不自在。
灵枝在屋里做饭,香菜是最后放的,所以映凡也不着急,慢条斯理地一根一根放进盛满水的小盆子里。映源突然来了灵感,对映凡道:“洗菜水别倒,教你一个好玩儿的。”
她用小铲子在一旁的地上挖了一些土,让映凡把水倒到土上。映凡失望道:“玩儿和泥呀,这有什么好玩儿的?”
“我能给你建一座和真房子一样的小房子。”
“和真房子一样?”
映源把和好的泥捏成橡皮一样大的小砖头,跟真砖头的长宽比例很接近,也催着映凡跟她一起捏。不一会儿就捏出好几十块儿。映源按照真实砌墙的方式,把小砖头砌起来。映凡看得来了兴趣,高兴道:“真的很像呢。”手上加快了捏‘砖’的速度。映源按照自己家的房屋格局,竟真的建起了‘小房子’,样子不输建房的模型。窗户和门都用雪糕棍儿支撑,最后建‘房顶’倒是有点难了。姐弟两个正在想办法,灵枝喊映凡要香菜,要开饭了,于是一座没有封顶的‘小房子’就在屋檐下暂时‘矗立’起来。
灵枝瞄了一眼屋外,一边端饭,一边骂了起来:“几岁的小孩儿?和泥玩儿?挺大的人了,让房东看见不说吗!”映源没吱声。马上话题便转向学习方面:“作业也不做,从一年级一直说道现在,都会了?马上上初中了,能考多少分?天天跟那些野孩子出去混!”
声音越来越大,饭桌上的碗筷碰撞声也越来越大。灵枝转向映凡道:“乖儿别向她学,给妈争口气,人家一天到晚嘴上夸那个‘贼子’有出息,怪不得把家里卖房的钱都给了贼子一家花了,咱们再不好好学习就让人家看了笑话了!”
映源明白,灵枝说的‘贼子’是叔叔家的二哥章志,他还有个先天残疾的哥哥,叔叔的老婆身体也不好,常年卧床。二哥比映源大几个月,也读六年级,大哥和婶子一直灌汤药,所有的负担就落在叔叔肩上。奶奶在世时就要求大伯,孝成,还有姑姑都帮衬着叔叔,于是常有父亲给叔叔钱的事情。灵枝当然十分反对。映源刚出生就已经不在老家居住,而在外又没有钱买房,日子越过越穷困,远远比不上大伯和姑姑,断不能再去接济别人。前阵子老家房子卖掉后,大伯和姑姑都说那几间土房子不值什么,没有拿钱,一并给了叔叔,章孝成也没拿钱,这便引发了无数争吵。再加上二哥章志在老家学校的成绩优异,章孝成常挂在嘴上与映源做比较,灵枝便感到已然活在人下,没有一样儿能在亲戚间领先,更看不得映源不上进的样子。
见映源只低头吃饭,不表决心,灵枝越骂越气,还没等把饭吃完,一双筷子就摔在桌子上。映源放下碗筷,坐回到自己的小床上。灵枝抓起家里墙上挂着的一把装饰宝剑,就狠命地往饭桌上劈。桌子是那种木头屑压成的,随着每一次劈砍,木屑就飞溅起来。映凡嘴里还咬着半口馒头,吓得呜呜大哭。映源只默默地流泪。
等灵枝自己消了气,把‘宝剑’挂回墙上,喘着气赶紧安慰映凡道:“乖儿别哭,妈以后的希望都在你身上,对她不抱希望了,她自生自灭吧。”
映凡和灵枝一起收拾残局,映源眼里一直淌泪,没洗漱就面朝墙躺在床上。听见他们娘俩收拾完,看了一会儿电视,又聊了一会儿天,才洗漱铺床。孝成常有夜班,今晚不知几点回来。
映源渐渐睡去,梦里她又站在‘阴阳路’口,海海晓晴他们都不在身边。她很害怕,很想上去,可是两条腿却动弹不得。
正焦虑不安时,看见‘阴阳路’的尽头走下来一个模糊的人影。看样子是一个高大的男人,灰色的。他一直招手,想要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声。他渐渐走近,映源看见他腿上裹了很多层布,一条一条的,上面全是灰尘。再一抬头,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条布满坟墓的深沟,似乎永远走不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