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一早,灵枝跟映凡去了集市,孝成还在睡觉。映源换掉穿了一晚的衣服,径直出了门。
晓晴这周末要陪妈妈去看姥姥,别的同学也都没有来找映源。她一个人不知道去哪里。脚步不自觉地向北走去,那里公路两旁有很多同学,万一碰到哪个也好。可走到一半就下起雨来,她并不想回去,淋着小雨加快了脚步。
到了公路又向东走了一段,雨变大了。看见路北边的一个大厂门口围站着几个人。再一细看,还有一个人跪在地上。因那人穿着校服,映源确定他是同校学生。想必跪了一会儿了,衣服已经湿透。一位妇女从厂门口走出来,给他撑了伞,像是对他说了些话,其他三五个人仍站在门口看。
雨越来越大,映源的头发淌下水来,人们一定觉得她奇怪,既不打伞,也不跑去避雨。她定定地站在公路南面,没有走过去看个究竟。对面渐渐模糊了,像隔着透明珠子穿成的门帘。妇女说了一会儿话就走回厂里去,留下那个男孩儿浸泡在一滩泥泞里,如雕像一样任雨水冲刷。
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映源却觉得心头抽痛。豆大的雨点拍在身上,那种冰凉的侵略,透过薄衫,直渗入全身的毛孔。现在似乎全世界只有映源和那个跪着的男孩儿淋着雨,他一定更冷,映源想着。
这时刚才撑伞的妇女又出来了,换了一把更大的黑色的伞,走到男孩儿身边,伸手递给了他什么东西后,又说了几句话。男孩儿磕了一个头慢慢站了起来,一定是腿麻了,起来的动作左摇右晃。他转身向西要走,妇女拽住他,像是要给他伞,男孩儿并没有接,弓着身便匆匆离开。
对面的几个人也散了,映源正不知往哪儿走,就听见有人喊她。原来工厂向东隔着一家旅店就是春娟家。春娟正从修车的棚子出来,远远看见一个人站在雨里,再一看是映源,便叫她:“章映源,你干什么呢?”
映源左右看看没车,就穿过公路走了过来。春娟见她淋得像落汤鸡,便笑道:“你怎么不打伞,直愣愣地站在那里?”
“刚才有个男生跪在工厂门口,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映源道。
“他呀,四年级的苏堂呀,去工厂讨学费呢。”春娟对此事非常了解的样子。“走,先进我家,别在雨里说话呀。”
映源满心疑问,也只好跟着春娟进了屋。春娟妈正坐在欧式大沙发上看电视,一回头见这个湿漉漉的女孩子,便问春娟道:“这是谁呀,下这么大雨怎么不打伞?”映源抬头看去,这位声音洪亮的阿姨块头特别大,跟男人站在一起都不输气势,皮肤虽然不像晓晴妈嫩滑,但一样涂得雪白,画着大红的口红。头发油亮亮地高高扎在头顶,发尾有染过黄色,烫着大卷。耳朵脖子上也全佩带着黄金。浮肿的单眼皮下透出强势的目光。映源狼狈地站在门口竟有些不敢再往里走。
“这是我们班同学映源,刚才看苏堂要钱呢,把自己淋着了。”春娟笑说道,一边给映源搬了一个木凳子,这才缓解了一下映源的尴尬。
“有什么可看的,他不是年年都来要钱吗。”春娟妈说着俯身到茶几去抓瓜子嗑。
“章映源是今年新转学来的,不知道苏堂。”春娟也去抓了瓜子给映源手里塞了一小把。
映源拘谨地握在手里,心想嗑了也不知道瓜子壳要放在哪里,毕竟她离茶几旁的垃圾桶还有几步距离,于是没有往嘴边放,只是弱弱地问了一句:“他为什么要讨学费?”
“他爸不给呗,后妈又生了三个孩子,哪有钱给他念书?这几年就连饭钱都不出了,他爷爷还找去跟他爸吵过,没用。”春娟是笑着说的,像个看惯了人情冷暖的大人。
映源追问道:“他跟着爷爷生活?”
“可不是,后妈不要他。”
春娟话音刚落,电话就响起来,春娟妈接起来“嗯嗯啊啊”地答应了几句,转而对春娟笑道:“你二姨和妹妹今儿一早都到奶奶家了,说中午一块儿吃饭,我得等你爸回来,你先把昨天买的排骨给你奶奶拎过去吧。”说完往外看了看,接着道:“雨小了,打把伞去吧。”
“一大早冒着雨就来了?”春娟关心道。
“开车怕什么!记得让奶奶把麻将桌腾出来。”
春娟笑道:“不用你说,我看二姨早就给你想到了。”
春娟妈也笑了,从里间冰箱里拎出一个大袋子,递到春娟手里,道:“有点儿沉,拿得动不?”
“拿得动,让映源帮我打伞。”春娟说着把伞拿给映源。映源只好把瓜子踹到湿哒哒的裤兜里,接过伞,跟春娟一起出了门。
刚过公路,映源疑惑道:“你妈跟你奶奶的关系好像很好啊,连你姨都去那里吃饭。”
“我姨也是我奶奶的儿媳妇儿。”见映源更加疑惑,她接着笑道:“我二姨嫁给了我二叔,明白了没?”
“噢,这么说是姐儿俩嫁给了哥俩,那你应该喊你二姨二婶儿。”
“还是喊二姨亲呀。”
“他们都对你很好吧?”
“可不是,过年封大红包,还给买衣服,平时也给零花钱。”春娟得意得说道。
映源听得羡慕不已,想想自己家的亲戚都陌生得很,更谈不上给钱,难免悲伤起来。不过她习惯掩藏这种情绪,脸上表现得神色平常,免得让春娟小瞧了自己。
走到一个岔路口,雨停了。春娟要朝东进小巷,映源便说要回家,两人分了手。
她往西看,是空无一人的开阔田地,平整的地方种着成片的玉米,都有半米多高。百来米远的地方便是昨天跟海海他们走过的深沟。映源不自觉得朝深沟走去,鞋上沾满了泥,她也不在乎。
站在沟边上往下看,坟墓还是原来的样子,而换了一个角度,恐惧竟减了一半。她沿着沟的边缘向南慢慢的散步,雨后新鲜泥土的气息让人放松,舒畅。脱离了人群的映源望着翠绿的零落的树和玉米杆,望着极远处天边的灰蓝色的山,还有即将放晴的天空,此时惬意而安全。她甚至觉得坟墓里躺的死人也有一点儿幸福,没有书要念,没有作业要写,也不被管束,每天静看日出日落,云卷云舒。
正想得出神,忽然被一阵恼人的柴油车声惊扰。映源回头,见一辆蓝色的小货车正从不远处的小土路开过来。驾驶坐上的男人留着中分头,带着墨镜。稍近一点的时候,那男人竟减慢了车速,对着映源不怀好意的笑。映源一下子记起这人正是在晓晴家见到的嫖客刘峰,春娟的小舅舅。
她顿时吓得浑身紧绷起来,这四下无人的地方,万一他停车跑过来,映源定是逃不掉。于是还不等刘峰有下一步的动作,映源便铆足了劲儿向南跑。如果想跑到有人的地方,势必要朝东,可刘峰就在东边,映源心里飞快的盘算该往哪里去,前面十几米出现了一条向下的岔路通往沟里。她扭头看了看刘峰的车,他竟真的开到超过她的地方停下来了,车门已经被推开。映源没有别的选择,飞速冲下岔路。
冲到一半才意识到这不就是‘阴阳路’吗。虽然那种全身发麻的恐惧感还记忆犹新,然而眼前的危机远超过鬼怪。映源平时最不喜欢跑步,体育课上她一直是‘差生’,体育老师常说她‘体弱’。而此时她丝毫感觉不到疲累和气喘,转眼的功夫就跑出去老远的距离。她感觉身后没有人追来,才回头看了看,同时脚步并没有减慢。
刘峰此时站在‘阴阳路’口,并没有下来,眼睛仍然死死地盯着映源。见映源回头看他,他便继续对着她奸笑,随后沿着沟边不紧不慢地向南走。
映源像被弹弓瞄准的小鸟,惊吓中奋力地扑棱起翅膀。两条腿已经不是自己的,只管大步飞奔。
三四分钟的功夫,前面有一个缓缓的转弯,惊慌的奔跑在坟墓间的映源竟在转弯后猛地看见一个人影。她先是一惊,继而发现这人竟是刚才在工厂门口跪着的苏堂。虽然并不认识,但这身校服倒给了人一种可以信赖的感觉。映源的脚步慢了下来,再回头看刘峰,他没有再跟上来,站在老远的沟边上看着她,他当然也看到了苏堂。不再咧着嘴笑,墨镜遮住了扫兴的目光。
映源喘着粗气,快速地往前走。苏堂转头看了她一眼,显然也有些意外,但马上把目光收了回去。映源在超过苏堂的瞬间瞟了他一眼正脸,是那种清瘦干净的长相。两个湿漉漉的人一前一后走向南边的出口,风吹云过,太阳出来了。温暖了湿冷的身体,也温暖了左右密布的坟墓。正是中午,映源赶回家吃午饭。
还没进院门,就听见吼叫声。推门进去,果然灵枝和孝成在院子中间扭在一起,互相辱骂。嘴里说的还是关于老家卖掉房子的那笔钱。映凡站在屋门口,一边哭,一边反复说:“别打了,别打了。”
房东老太太坐在屋里隔着窗户朝外冷眼看着,老头子原本正搬着板凳坐在屋檐下晒太阳,此时隔着几米远劝架:“你们赶紧回去好好吃饭,别把孩子吓着,老大不小了,成什么样子!”灵枝和孝成根本听不进去,反而更激烈。
灵枝尤其嘴上不饶人:“你们一家子畜生,男人都是绿头乌龟,女人都是婊子贱货!全要你养活,你自己还光着屁股呢,有什么本事!”
孝成听罢一拳挥上灵枝的头,灵枝便呼天抢地的嚎哭起来,一屁股坐在地上,裤子上滚着厚厚的土,两手仍紧紧地拽着孝成的衬衣,几颗扣子都“啪啪”绷掉了。就这样一个披头散发,一个衣衫不整的僵持在那里。
映源见状第一反应就是想钻地缝,尽管只有两个外人在场,她依然感到一种叫做“面子”的东西哗啦一声碎了一地。幸好今天没有同学来家找她。
老头子看见她回来了,便对她喊道:“快去叫老赵来!”
老赵是孝成的一位老相识,本地人,在桥另一头住。这次孝成来白家桥做事就是他介绍的,搬来住也是他提议的。刚来的时候映源一家去老赵家吃过一顿饭。听见房东老头的命令,映源反应了几秒钟就木木地转身出门。但身后马上传来灵枝尖厉地吼叫声:“别去,听见没有!”
映源为难了片刻,对于父母打架的无助感还是推动她没听灵枝的,连走带跑地去叫老赵了。
两家的距离不过一座桥。映源来到老赵家时,他正同家人吃饭。见这女孩子一脸的胆怯和焦急,就知道一定有事。听她颤抖着小声说:“伯伯,我爸妈打架,你去看看。”便立刻骂道:“两个神经病,要闹事!”穿好鞋就同映源往外走。老赵的老婆挽留映源道:“你吃饭了没?先在我这里吃饭吧。”映源摇摇头,急匆匆赶回去。
待老赵来了,两个打架的人已经进了屋。孝成坐在外间,灵枝坐在里间仍旧不断地谩骂,映凡靠在床边抽泣着。地上散落着碗盘的碎片。腿脚不灵便的房东老头拄着拐杖站在里间的门口。
“你们两个神经病,好好的饭不吃打什么架?两个孩子还在这里!”老赵的大嗓门却没能压制住灵枝,她转身就劈头盖脸地朝映源吼道:“不是不叫你去吗?你叫人来干啥!”
映源能感觉到此刻灵枝对她有多厌恶,那怨毒的目光如冰山,如烈火,极冷极热间,自己便被撕扯烂了。
“你冲孩子吼什么?”老赵看了一眼灵枝,又对孝成道:“有什么事不能好好商量的,非要闹成这样吗?”
“唉,没法说。”孝成叹了一口气。
“行了,什么也别说了,两个孩子吃过饭没?不能饿着呀。灵枝快点弄饭。”
灵枝这才缓和了语气,对映凡道:“乖儿还没吃饭呢,把锅里的馒头拿出来吃吧。”
映凡便擦了擦眼泪,去外间炉灶上端出一笼屉的馒头,又从碗柜里端出一盘咸菜,摆在电视旁边,对灵枝道:“妈吃吧。”
“乖儿先吃吧。”
映凡又叫映源:“姐,吃吧。”
老赵拍拍映源肩膀,示意她去吃饭。虽不太情愿进里间,还是进去了。
“挺好的两个孩子,你们得好好过日子呀。”老赵见不吵了,便收了刚才的音量,道:“不说自己家闹得鸡飞狗跳的,这两位老人家岁数这么大了,能承得住你们这大吵大闹的?”
房东老头摆摆手道:“我们老两口倒是不要紧,你看孩子吓成什么样了。谁家都有不如意的事,这么多年的夫妻,各让一步,都少说一句嘛,。”
两人又劝说了一会儿,便各自回去了。孝成也跟了老赵出去。
映源吃完便摆出书本写作业,这应该是最安全的做法了。屋里如高压锅般沉闷压抑,灵枝和映凡收拾地上的每一片碎瓷片的声音都让她心脏上的神经紧绷。
“你们可要争气呀,不要让那家子畜生看扁了。”灵枝边收拾边低沉地说。那声音像是地底下发出的,一只被困在沼泽里的怪兽的哀鸣,映源仿佛看见那只怪兽深陷泥沼痛苦的挣扎,不断向她招手,既是呼救,也是要拉她下去的架势。
“人家是要养活那一大家子畜生去了,自己生出来的根本不待见。你们可得长心。”灵枝继续念叨着,暗淡的脸色配上死寂的眼睛,比密布的坟墓还恐怖。
这一天很长,直到映源在一本书上读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外面的天色才暗下来。
夕阳西下,窗户上被东墙和房檐切割出的一片小小的晴天,水蓝染上橘红,深远而温柔。写这几句话的人当时也是在这样的天色下站立于无边的荒野里吧,映源猜想。斜阳将他的影子拉的纤长,一种空旷的忧伤浸泡着他的心,心逐渐溶解掉了,终于幻化成了尘土、晚霞。
第二天下午,映源和映凡在家做功课,灵枝坐在大床上织毛衣。整个院子安静得只剩门楣上开胶的春联在微风里“哗啦哗啦”响。
一个女孩子忽然推开了院门,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却不往里走。映源一看竟是高燕,校主任的女儿。平时不怎么一起玩儿,这一下找上门来倒有些意外。映源赶紧迎出院子。
见映源出来,高燕便道:“这么大的院子,真不知道从哪边找起哩。”说着把手上的一个塑料袋递给映源,道:“这是咱们演出的衣服,梁老师昨天拿到我家了,要不是下雨地上泥,昨天就给你送来了。”
映源心里庆幸她昨天没来。打开袋子一看,大蝴蝶领的白衬衣配着橘红的背带花裙,真真儿好看。笑问道:“鞋呢?”
“梁老师说鞋子就穿黑绒带带鞋,桥头上十几块钱就能买一双。就这样的。”高燕指着自己的鞋给映源看。“要不我现在就带你去买?”
“好啊,我把衣服放回去。”
两人一起进了屋,高燕先向灵枝问候道:“阿姨在家呢。”
“这是同班同学?”灵枝问映源。
“嗯,高燕。”
高燕又看着映凡笑道:“这是映源的弟弟吧,长得挺像的。”
映凡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映源把跳舞的衣服拿出来给灵枝看,映凡也凑过来兴奋道:“这么好看!”
“挺好,这是跳舞穿穿还是要卖给你们了?”灵枝问道。
“老师还没说,不过自己留着穿也挺好的。”高燕答道。
“老师还说要配一双她这样的鞋,现在就去桥头买。”映源指着高燕的鞋子,心里嘀咕灵枝同不同意。
“多少钱?”
高燕接话道:“差不多十四五吧,能讲价钱的。”
灵枝从裤兜里掏出三十几块,拿出两张十块给了映源,嘱咐道:“你叫这个同学帮你讲讲价,剩下的拿回来。”
映源松了一口气,接过钱,欢喜地跟高燕到市场去了。
其实昨天是高燕跑到梁老师家去看新买回的衣服,顺便把自己的领了。其他同学的梁老师周一要带到学校发。高燕早想跟新来的映源交朋友,见她跟春娟晓晴走得近,不方便接触。所以她灵机一动,就一并把映源的领了,专门送过来。
果然,女孩子之间的友谊很容易建立,两人一起逛了一次街,就比往日亲密了不少。从此映源又多了一个玩儿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