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先生?我记得他是早些年到的昌南,是当初专门为我家中占卜命数的人介绍的朋友。当时父亲见他放荡不羁,却欣赏他的眼界和才识,后来还将钟毓交于他。按着这个道理,这小子不是成了你师弟?我是越来越糊涂了,我们俩的关系,算是顺不清了……”
他答应我暂将此事搁置,向公公他们隐瞒着,打算带我上街的时候转到师父那儿去,问问他当年的原委。
第二天我和瑾瑜去了三闾庙附近,师父现在的住处,斐然带我们过穿堂,师父坐在廊桥水榭研究棋谱。
“师父,二少爷和少夫人带到了。”
“嗯……你先下去吧,吩咐厨房准备茶点。”
“是,师父。”
我走到棋盘前,轻喊了他一声,
“竹老头……”
他手上未落地棋子停住,会心一笑,把着长衫的袖口,
“许久没有听见你这丫头叫我,还真是不习惯,想问什么。”
“我先到附近转转,你先和先生聊着。”说罢,瑾瑜回过身。
“不必了……”师父双手拍着膝盖,站起身,“当初在竹林见你,你还用石头砸过我的脚,可还记得。”
“瑾瑜当时年幼无知,之后许久再见,只觉得先生眼熟,一时没有回忆起。还望先生见谅。”
竹老头摇了摇手,站在亭台阶上,向远处眺望。
“师父,其实你早就发现我的身份了,从我和钟毓初次的拜访的时候,你就知道了,对不对。”
他捋着胡须仰面大笑,紧接着一声轻叹,
“你把你师父想的神通广大了,我又不是灵犀,极往知来。不过我在见过你以后,确实心怀疑虑,因为当初山火蔓延,等到我带人寻过去的时候,那个木屋早已……唉……你和你母亲眉眼间很相似,所以我猜想你可能幸存。之后我让薛飞查了你在连家这些年的境遇,果然发现其中的蹊跷。之后发觉你在秦大夫人生辰宴前,让你身边的丫鬟去找过灵犀,当时灵犀想推脱一场卜算,找了个理由来了昌南。离开之前吩咐了言轩(薛飞字),关键时候伸出援手。”
难怪薛飞当初会出手,我记得师父口中的灵犀,正是德化林苑的茶园主人,叶孔阳。
我隐约的记忆中,师父曾带我去过林苑,只记得那里常年飘香,安逸自得。我经常在回廊后面的秋千上做风车,凉风划过风铃的清脆和着鸟鸣。
“其实这次主要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想问你……我知道当初是连乾之刻意将我掳走,想用我威胁父亲,可是我并不记得是何缘由。若真是因为眼红,也不至如此狠心,我实在不解。”
他转过身,左手背在身后,不知何时他的两鬓竟变得霜白。
“是啊,为何至此,说到底,不过是贪功求名,利欲熏心。他之所以会孤注一掷,铤而走险,是因为陆离当年的师父,曾留下自己毕生的制瓷之法,其中一部分在陆离手上……”师父盯着瑾瑜,“另外一部分,在你父亲手上。”
“我爹?”
师父重新落座,示意瑾瑜一同入座。
“当年,陆离和延卿师出同门,都是连乾之父亲连老师傅青衣窑门下弟子。陆离家中遭遇劫难,皆丧生于一场瘟疫,只有他幸存。当年连秉怀将他带回照宣堂,其实陆离这个人,从前性子执拗的很,本来连秉怀觉得他天资算不上过人。可是陆离跟着他,朝夕苦练,寒暑不辍,他觉得陆离有韧劲儿,就收了他做门徒。谁知后来经过自己的坚持,制出了象牙白釉,虽说我对这些不甚了解,但也知道这白釉的珍贵。我住在德化的时候,最喜欢去灵犀的林苑喝茶,后来见到他那儿的茶具精巧,听说是照宣堂的一位弟子所塑。机缘巧合,也就和陆离相识……”
斐然端了茶点上来,手上还拿着青瓷茶叶罐和大腹紫砂壶。干茶投进去,将方才稍作晾置的沸水冲之,不久遍闻到醇厚的香气,宛若空谷幽兰。
“色香幽细比兰花……可惜了,不是新鲜的,好在斐然细致,不然这庐山云雾早就被我搁置了。”他边说边讽笑着摇头,“你爹这个人,木讷的很,每天就是窝在青衣研究制瓷,我当初还想着,这哪家的姑娘会愿意嫁给他这么个木头。没想到,他竟然会娶到你娘那么慧心巧思的美貌女子。当初我就听说,连乾之对你娘有些心思,可是造化弄人,你娘和陆离一见倾心,两人顺理成章的结了亲……”
师父说,在我三岁生辰的那年,连乾之提出为我办生辰宴。结果我爹的师父,义祖父连秉怀在席间中毒,四座惊起,议论纷纷。中间查到一个同门的弟子,乐康,说是父亲命他下毒,随即自戕。当时本就有些商贾对我爹眼红,连乾之此举只能说是推波助澜,我爹的生意一落千丈。
一个连自己师长都谋害的人,又有谁敢轻易合作?加之死无对证,爹就这样平白受冤屈,后来义祖父因病去世,连乾之不知从何打听到,那份制瓷秘法在我爹手上。
此后种种,就是我后来记忆中的真相。
“那师父,你可知道那份秘法藏在何处?我只是不希望它落入连乾之手上。”
瑾瑜转眼盯着我,我已不想在冠冕堂皇的称这位不义之人为父亲。
“这……我也不知。”说到这儿,师父长叹息,“当初你爹上山去找你的时候,曾嘱咐我去清和堂,他想起你从竹林回去的时候,颈上没有佩戴你自己塑的哨子,告诉我务必收好。可我并未找到,连乾之知道我和陆离的关系,此后寻上门威胁我。问我那份秘方的下落,还想故技重施,好在我用鸟语传递消息到林苑,灵犀这才帮我逃离了德化……我当时随口诓了他两句,听他的语气,应该是还没有拿到手。”
“你是说,我爹将秘法藏在我做的哨子里?”我盯着瑾瑜,当时年幼,只不过觉得那个哨子是我爹教我做的第一件瓷器,又是我的贴身之物,就曾与瑾瑜做礼物。现在想想自己和爹都够胡闹的。
“我也不知道你爹是怎么想的,将如此重要之物藏在小儿的玩具里,不过既然他没得手,就算丢了也好。免了一场争斗。”
“师父……其实,那个哨子当初在竹林的时候我赠给了瑾瑜,他现在还留着。”
师父想起当初瑾瑜拿石头砸伤他的脚时,他没有及时跟上我,自然没有看到我将哨子赠与瑾瑜。
“怪不得,我就记得你这丫头每次逃到竹林里嬉闹时,总是喜欢戴着那个哨子。”
瑾瑜来之前还将哨子放在我的手包里,我从里面掏出来,仔细看着里面,并未察觉异样。
我盯着它,手上一滑,摔在了地上。
哨尾摔开,里面装着一个字条,我捡起来,发现上面只有两行字,
“清河水榭,廊腰缦回,曲水流觞,酌酒成诗。”
“不是说,这是义祖父留下的秘法吗?”
“看来陆离还是机警的,他没有直接将秘法放在这里,但这几句,应该就是秘法所在。”
我来回踱步,仔细思量上面的话,清河水榭,可我家从前的住处,并未有水榭。我忽然想起父亲从前让我练字的时候,总是喜欢罚抄兰亭集序,喜欢王羲之的书法。清和堂的旧屋书房中,有诺大的曲水流觞图的浮雕。
“师父,我可能知道在哪儿了。瑾瑜,我们得回德化一趟。去我父亲旧日的住处,清和堂。”
我知道瑾瑜担心我,可是这件事不可小觑,他只好勉强答应我。
师父说,当初父亲离开后,清和堂就空下来,之后也有被翻动的痕迹。后来许是没有找到父亲留下的东西,就没来过,师父离开以后,清和堂就荒废了。
我听见后面一阵高跟鞋的踩踏声,抬眼看到欣溶,披着狐裘披肩,斐然跟在后面。
“老爷,小姐回来了。”
“嗯。”
“爹。”
“穆清,其实有件事,我还没有告诉你……”他站在欣溶身边。
“还是我来说吧。”
“其实我和瑾瑜只是名义上的夫妻,当初我爹知道公公和当年旧事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又和你父亲是旧友,决定暗中相助……”她走到我身边。
“若是我爹直接以从前的身份出现,难免会成为众矢之的,便让我接近瑾瑜,取得他的信任,以便能在关键时刻施以援手。这几年我断断续续还查到些许关于文家的消息,知道当年公公初到昌南曾受文家老爷子文德辉相助,可是我发现文德辉似乎和连乾之有联系。文家当初曾试图通过连乾之拉拢公公的师父,也就是连乾之的父亲,被连老拒绝。那时文家已经在昌南小有名气,可青衣窑还在连老的手上,所以我想当时连乾之为了扩大势力,和文家并未全然断交。后来他在德化消失的那段时间,文老爷子正巧认识公公,公公那是还没有像现在的基业,相对来说极少有人愿意帮助一个无名之辈。这些年两家因为当年的相助,的确关系亲近,可是文老爷无形中试图牵制姚家的势力。可能碍于婆母家中地位,这才一直没有显山露水。”
欣溶站在我身后,和盘托出,原来她和师父都在保护姚家。
“还有……其实你们口中的千殇先生,本姓竹,是我的亲生父亲。只是想要隐藏身份,我随了母姓,父亲提议假意收我做义女。对不起了瑾瑜,这件事始终没说,也是为了保护我父亲的身份。”
瑾瑜站在一旁,似乎并不惊讶,
“我知道你和先生不是冠冕堂皇之人,说实话,我也不是毫无保留。当初在你嫁给我的时候,就因为我要牺牲许多,我们之间虽有所约定,但毕竟这种事,外人的闲言会影响你的清誉。你跟着我,就相当于同趟这浑水,我又岂有背信弃义之理。”
我听着瑾瑜的口气,像是揭了脸谱的演员,终得释怀。可我看得出,欣溶对他并非只是患难的交情,毕竟日复一日,多少会有些模糊的情感掺杂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