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子上过冬节很是郑重,就像过年一样,学堂里也歇着的,他可以歇息三天,他说,先让他睡个够再说!
迎儿说起过冬节,说的最多的是各色好吃的,赤豆糯米饭,桂花酒酿,年糕…我记得家里是在过年前一个月,才开始吃年糕的,真是一地一俗。
迎儿道,过几日襄妈妈就要打年糕了,这年糕都是自家打的,我与他一提,他就与襄妈妈商量了,在他休沐日打,他来帮忙。
提前两天晚上,襄妈妈就将糯米、粳米混着洗净了泡上…
第二天,襄妈妈洗干净了石磨,我们在家的三人开始磨米粉,襄妈妈说就我们四人吃,不必太多,就这样也是一大盆了,襄妈妈却笑说,如今看着多,待做出来也没多少…
我第一次用石墨,看着简单,真推了起来才知道,竟是如此辛苦,就只做年糕的米粉,我也累的半死,迎儿和襄妈妈还好,迎儿笑道,娘子定是没做过,我哪里知道厨房还有体力活,难怪秋妈妈从来只叫我在一旁看着,这次长见识了。
第三天他休沐,既要打年糕,他不再如往常休沐,总是睡个够才起来,只比素日略晚,便起了。我们用着早饭,迎儿就跑进来道,襄妈妈已将米粉蒸灶上了,我这时才想起,这个帮忙的有没有打过年糕啊?
转身问他,他斜乜我一眼,轻声埋怨道:“小看我了不是!去年在山上,我就被山长拽着打了一回年糕了!”那就好,我安心了。
襄妈妈洗好石臼、木槌,他只穿了薄棉袄出来,我担心他着凉,他却道一会儿就热起来了。
果然,他拿起木槌,往那一站,襄妈妈就道:“官人打过年糕?”
他笑着点点头,接下来,就是我看的目瞪口呆了,他和襄妈妈,一个轮木槌,一个蘸了水翻米粉,一来一往,配合的那叫契合,只一会儿,这年糕粘合的模样就渐渐出来了…
迎儿在一旁高兴的直嚷嚷:“还是官人有力气,往年我和姆妈要打好些时候呢!”迎儿看的起劲儿,叫嚷着要换了他姆妈,他也正好停下歇会儿,他已是一脑门子汗,我急忙给他擦干净,问他可要换衣衫,他有些喘,笑着摇头道:“没事儿!这么穿正好干活!”
换成迎儿,这丫头更伶俐,越发快了…
年糕出臼,襄妈妈备好了模子,直接放进模子里,多出的切成块,拿碗装了,迎儿立即寻了糖霜,叫我一起蘸了吃,软硬适中,又甜又糯的年糕就成了。
我这才知道,打年糕原来这么费事,这么辛苦…
吃到嘴里的年糕,即便没有蘸糖的,我也觉着有微微的甜味儿,真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年糕!
晚饭襄妈妈就煮了汤年糕,放了腊肉,菘菜的汤年糕,香的叫人流口水。
整个镇子,家家户户都在备着过冬节,我在寻思着,他过几日可以歇一歇…
襄妈妈忽的来寻我,说冬节要带了迎儿家去,我一听就惭愧了,襄妈妈一直在问我可要家去,我真是心里有鬼,只恐慌自己的,从不曾问过襄妈妈可要家去。
我急忙转身拿了个红封给襄妈妈,让她放心,好好回去过个节。
襄妈妈笑道:“一直想着不远,就去一天,第二天就回来,可家里带信来,说这次姐妹几个都回来了,叫回去多住几天,只怕没个三五天回不来,厨房里我会多备些,只是要娘子自己做了,我寻思着要不要…看附近若是有合适,给娘子找个来做做饭,打扫洗涮什么的…”
我愣住了,似乎有些明白,不禁道:“这些日子一直麻烦妈妈了,有合适的就找一个吧,本来说直接买两个人的,我和官人也不大懂这些,是我们…太过了…”我真是觉着太羞愧了。
襄妈妈却拉住我道:“娘子可千万别这么说,我也不妨与娘子说了,其实官人一直另给我一份钱,就想在没找到人之前,照顾好娘子…”
襄妈妈低下头,不再看我,仍旧道:“我却觉着娘子真是还要买两个人来…才合适…这些日子也看得出来,这如何买人、调教人,娘子只怕不大懂,我也是不懂的,也帮不得娘子,才一直劝娘子家去,娘子家必有能帮了娘子的人,娘子这样只怕也不自在,不如与家中好好说说,来两个人好好帮帮娘子安置了,家里也安心,你们也自在些…”
襄妈妈离开,我坐在明间八仙桌边,整个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襄妈妈几句话,就将我打回了原形,我一直以为我已经和襄妈妈、迎儿她们差不多了,原来一直是她们在担待着我…而我一直以为…
襄妈妈又进来道,官人与他的银钱,用来找个人做饭打扫尽够的,她会与官人说,教我只做不知就好…
我更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的束脩都留给我的,他说他不留银钱,他的钱袋都是我给他装的,花去哪里也都告诉我的…
他哪里来的银钱给襄妈妈…我竟从不知晓…
问不问他?…
我不想问…
心里却梗的难受…
我明白他为何不与我说…
可是他哪里来的银钱,是我想的太多了么?
或许他给自己留了些,也是应当的…也是说的过去的…
可是,他说的,都给了我的…
我恍惚着走进西次间,往交椅上一坐,看着墙上挂着的消寒图,心乱如麻…
纱窗日落渐黄昏,天黑了,他要回来了…
第一次,我不是那么盼着他回来了…
我不知道,如何面对他…
问…如何问?…
不问…在他面前,我只怕是装不住的…
问了,他又会如何回答我…
我想扯着他的衣襟问他,为何对我说谎?…
却真的明白,他不过只是心疼我,就像我心疼他…
我也瞒着他换了一颗金豆子,为了给他做衣裳…
举眼望天天黑色,天黑了,屋里也黑了…
可是,可以不说谎,不瞒着么…
我就这么问他,于他的面子多难看呀,他那么要面子一个人…
我怎么就忘了问问襄妈妈,究竟是多少钱呢?…
如今却不好再提…
燕山月似钩,我没有点灯,就一直坐在西次间的交椅上,窗外那轮娥眉月,被淡淡的云笼着…
我慢慢看清了屋里的情形,脸颊上的泪水也干了…
听见院门口传来的开门声,他回来了,我浑身一震,我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没有地方躲得,没有…
我想站起来,却又懒得动,我忽然懒得问他了,就信他这一次,放下心来,且试着信他这一次…
却是半晌不见他进屋,我亦是懒得出去迎他,这才发现,每天听见他回来,我是那样的欢喜,每次都是急着奔出去迎他…
是脚步声,在门外,就在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