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母亲是提醒过我的,只是我从不曾仔细思忖…
母亲是见多了长久之后的变故,长辈们深知长情到了,难免成了难堪…
而我们的情能长到多久…能长到我们想的那么久,还是他们想的那么久?
忽而觉着头晕,晕的厉害…整个人说不出的倦怠疲惫…
即便躲开了离儿,躲得开这天罗地网的变迁吗?
随着日光一寸寸西移,人也在一寸寸变化,沧海桑田,桑田沧海,不管我们愿不愿意,许多的改变在我们的不经意间,如愚翁移山,不由我们不信,已宛然成形…
他,将成怎样?
我,将成怎样?
任时光点点坠落后,人,能持否?情,何以堪!
不惧怕容颜的苍老,不担心身躯的佝偻,只恐慌,那样的恐慌,这颗心不再如初时,那样鲜活的、笃定的、甚至是任性的,跳动着,期盼着……
我活该就是一个刻舟求剑之人,牢牢记挂着曾经紧紧握在手中的知觉,终不肯理睬在落水的刹那间,便已失了方向的剑。
莫名一个冷噤,落水的若是人,我怎能就这样信手由他迷失了踪影,他若是辨不明方向,我就该为他点盏灯!
恰如我迷途之时,心心念念就是他带来的那点光亮,我们难道不是相互依存着点亮了彼此的…
落水的若是那份情,那份视之如命的情,在拼命拢也拢不住的手间滑落,我当真会撵着水中的漩涡追去,还是嗅着记忆中的温度终老…
想起上一次的病倒,那样的决绝,再来一次,我还有如斯勇气否?
不,我不能只这样坐在这里,任凭着雨打来风吹去。他在做着他的努力,我不能只这样坐着等着,不能!
欺身平滑的镜面,终是看清,影印着的容颜,与离儿相较,委实平平无奇。想起母亲的话,论相貌,论性情,无一能比…
他却说,那许多美丽的女子,他能都娶了么?
如今再难见他一面,只能想着他的言语,暖着自己的心,任凭身侧纷纷扰扰,再不被左右,再不犹疑,只等着他的消息,只准备着,随了他去。
眼眸中似乎闪现了簇簇光芒,平白的照亮了整张脸,白皙的肌肤竟有了通透的明媚。
在他眼中,我当是美丽的。
我实在无力去计较,许久之后的我们,是否还能坚守住今日的情意。
可今日,至少今日,我不愿放弃,他不愿放弃。
那么,就让我们坚守吧,一日不放弃,便坚守一日,且让我们坚守一日是一日。
我们皆不得而知,今日的坚守,是否得逞他日圆满,还是终成许久之后的悔痛。
可今日,如若便这样放弃,我不甘!若为了皆不得而知的果,生生埋了今日的期盼,我不甘!
当真不得不放弃,当真无法坚守的那一日到了,我们还可以一同万劫不复!能与他一同万劫不复,何尝不是件幸事!
不知道长久之后的我们是怎样的?可今日,于我最美的岁月,于他最繁盛的年华,我们是彼此的唯一,足矣!
眼角有泪溢出,暖暖滑过脸颊,径直坠落衣襟。目光渐次朦胧,模糊了镜中形容。
一连几日的雨,笼着天地间,濛濛竟起了萧瑟之意…
漫天的绵绵细雨,依旧挡不住伯父的脚步。为显诚意,伯父亲持择选好的吉日,与伯母一道,前来请期…
舅父陪着母亲,于前厅迎候。依旧是舅母陪着我,坐在廊下,看着院中一应绿树碧草,静沐雨中。
因着下雨,光亮不好,又阴湿,便懒怠针线,舅母遂起了意,命人煮了酒来,文火沸水温之,冬日佐以姜丝、枸杞,夏日佐以陈皮、青梅,盈盈然满室酒香,一扫霉腐之气,待搁至酒温适口,徐徐饮下,顿觉神清气爽,舅母揶揄道:“跟着你舅父养成这一口,再难戒掉,你舅父常道:‘黄酒不伤身,微醉如酒神,品自香中来,天地皆入樽’”
略有微醺,只听得门外头喧哗声,隐隐似有人唤我:“南儿!南儿!…”
我与舅母皆诧异,抬眼望去。
却见伯母一路唤我:“南儿!南儿!…”一路进的院中。
春妈妈举着伞在后面撵着进来,一路唤道:“您慢些!这事儿您还是与我家太太说…”
我旋即拽紧了心,莫不是他出了什么岔子,搁下酒盏,急忙迎上。
见伯母的发髻上、衣袖间已浸了雨水,忙嘱灵儿取了帕子来。
一壁同舅母迎了伯母进屋子,一旁春妈妈将伞递给小丫头,看着我们,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待伯母身上的雨水拭净,又理了理云鬓。春妈妈递上热茶,劝道:“不如到我家太太房中,寻件合适的衣裳换了,免得着了凉。”
伯母摇了摇头道:“不用,就房檐落下的雨,衣裳倒没湿透,不必了,我有几句话想与南儿说,还烦请舅夫人行个方便?”
舅母微微一愣,瞅了我一眼,笑道:“太太疼这丫头,原是她的福气!既如此,南儿好生陪着太太,我且把酒温上,太太一会儿来尝尝。”转身向外间。
春妈妈无奈,只能跟了舅母出去。
伯母拉了我坐在里间榻上,看了我半响,深叹道:“南儿,今儿你伯父是为了离儿来,我却是为了你来的…南儿,我知道不管我如何做,终是委屈了你…可若是将你许了不相干的人家,岂不是委屈大发了,教我怎么放心…怎么能放心…”言未尽,已成呜咽,泪珠子瞬息落下。
我忙取了帕子,替伯母拭了去,心里堵着,喉头哽着,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伯母抹着眼泪续道:“眼见着你们俩一同长大,本是桩顺天命应人意的好事儿,横是插了这一杠子…我天天盼,夜夜盼,盼着你们…你们俩早就已经一个是我手心,一个是我手背。哪个少疼了半分?南儿,不管这些了,好么?你听你伯母一句,你们姐儿俩一同进门,江儿自是护着你的,还有我在,断不会亏待了你!你信你伯母这一次?好么?…我与你娘这么些年的姐妹情分,不能为了这事儿…咱们两家那是怎样的交情,不能够就这么…南儿…我的好南儿,只委屈这么一次,好么?”
伯母哀哀劝慰,凄凄乎语不成调,惹得我满心酸楚,哪里忍得住,泪珠子纷纷坠落。
伯母扯出她的帕子,依旧盛不住这许多眼泪。拽着我的手,已是泪流满面,衣襟子已渐渐打湿,仍旧巴巴望着我。
我心似火焚,却说不出一个字…
我能说什么呢?
“哪里是委屈一次,分明是委屈一世!”正僵持着,外屋传来一个声音,一字一字直敲得我眼发晕…
是母亲,隔着屏风帘子,只看得见隐隐绰绰的身形…
母亲就站在外屋,冷冷道:“姐姐自是极疼南儿,却不知南儿若是姐姐的女儿,姐姐还会说这样的话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