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得心惊,却不敢言。
母亲点头:“果是不俗!‘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难得不曾愚痴,只是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舅母叹道:“想要长相守的女子多,敢来相决绝的却太少…说来还是怪男儿薄幸!”
舅父愣了一愣,急忙插话道:“我说不俗,这回信了吧!”见舅父邀功的模样,母亲与舅母俱都笑了。
我怔怔望向窗外,想起妆台右侧第二个锦格内,放置着一个锦盒,盒子里雪白的缎子上,横卧着一支通体碧玉的簪子,那是去年冬天,他母亲送与我的…
恼人的暑热终于在两场急雨之后,缓得一缓。
舅父也终于将那戏班子的几位名角儿请了进门,《碧玉簪》的锣鼓点子在临水的花厅里敲响了。
唱念做打的能耐我是道不来,只听得有几句唱词触动了心肠。
尤是在那小姐得知公子即将另娶时,满腹悲伤的唱段,惹了诸多眼泪…
“…宿夕儿女青梅誓,不敌今朝云霄枝…原是满腹心念郎身系,却落得一夕梦去云水逝…”
“…本以为共此生地久天长,哪料想郎君原系中山狼…不见我满身遍体的伤,只听更鼓凌厉的寒…一遍遍敲得响,一声声催得惨…”
那簪子自然碎的假,我听得发憷却是真,台上不过是一出戏,台下偏偏莫名入了戏。我绞了半天绢子,一手心的汗,接过清儿递与我茶水时方松了,见一旁的离儿紧紧捏着纨扇扇柄,似要捏断了。母亲懒散缩在椅靠里,低垂了眉目,瞧不清形容。舅母轻摇纨扇,神情俨然,两人身畔几上的茶水同我的一般,想来也是听得茶水也忘了吃一口。舅父收了折扇轻敲鼓点,听得摇头晃脑,好不舒。
一时间,那锣鼓声跌宕起伏,绕梁三日。
戏班子散去时,秋妈妈送来了酸梅饮。花厅三面临水,阵阵凉风送爽,吹散炙热。正值水面芙蕖盛开,清香溢远。奈何一干人皆沉浸于戏文,只任轻风携着荷香穿厅而去,许久无声。
离儿先告了退,总是这样,舅父、舅母来的这些日子,离儿几乎是躲在自己的屋子里,极少露面,真有些待嫁的模样了。
母亲捻起一块凉糕,轻轻道:“难怪这戏班子这样红,确实不错。”
舅父这时却收起了得意,似乎依旧盘桓于曲调间,叹息道:“这样一个好女子难得呀!那公子不惜福!”
舅母深叹道:“终是薄幸男子多!”
舅父斜睨一眼舅母道:“夫人不能这般说,我是极很好的,像我这样的也是有的,不少的!”
舅母以纨扇敷面,笑道:“竟有你这样急着澄清的人!真真少见!当了晚辈的面,也不害臊!”
我笑着低头吃那梅子汤,只做不曾听见。
母亲笑接到:“哥哥打小就是这懒惫样,唯恐被人扣了屎盆子!背了黑锅!”
舅父不以为意道:“妹妹不能这样说!自己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人,可旁人却未必知晓,你若不说,便永不知晓,只一句话,消了误会,大家和气,多好!我便是这样的人,不像我那妹夫,只藏在心里,也不知这一藏能生出多少好处…”
舅母急横了一眼,舅父打住了,只见母亲形容不变,澹澹道:“个人脾性罢了”。
舅父转道:“那小姐终究小女儿家,不懂事呀!做父母的固然不该轻易悔婚,孰不是看明白那公子原不是忠贞之人,不想委屈了自家女儿。”
舅母叹道:“是不是忠贞之人,不到事情临了,真不好说谁看得准了!”
舅父续道:“做长辈的看着长大的,不是自家的孩儿,不必偏袒,终是要看的清明些。一同长大的小儿女,却是因了太熟识,迷糊其中,反而看不明白。”
母亲笑而应道:“那不曾一同长大的不是越发不知根底。”母亲这句话说到了我心里,心中一暖。
“却也未必,那不是一同长大的因是未知,反而不曾念着往日的好,圈住了心思,看得或许真切。”舅父道。
舅母忽的轻笑一声,道:“我怎么听着横竖都是你有理!”
舅父肃容道:“我本就在说理!自然有理!”
我终是忍不住说和道:“舅父有理,娘和舅母说的亦有理。”
母亲“嗤”一声笑道:“这可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舅父嘿嘿两声,母亲伸手拉舅母,欲劝和,舅母摔开母亲的手,哼道:“难不成是我们无理取闹了?”
舅父瞅了舅母一眼,转而和煦看我,一笑道:“未必无理,确实取闹。本是乐而说理,说之不过,便来取闹,故理不正,倒也未必无理。”
我征仲间,舅母怒而笑道:“好笑,分明是你强词夺理,却说我们无理取闹!”
母亲急忙劝慰舅母道:“嫂嫂莫急,哥哥向来逞口舌之能,何必与他计较。”舅母冷哼转身。
舅父吃着酸梅饮,叹道:“许多道理,原不是说的清的,你们静心细想才好。”
母亲澹澹道:“即便是理又能如何,世间诸多事,未必依理而行。”
舅父蹙了眉头道:“不依理,便是因情…”苦笑续道:“所谓情理,原是情在先,只可惜情之能为小家,却难成大道。”
母亲回道:“哥哥这话武断了!成大道者,仍逃不过法理人情,法理固然在前,人情仰需成全。”
舅父微笑点头默许。
母亲自靠椅里坐直了腰身,思索道:“哥哥先前所说的那话,倒也有些道理,且不论是否是熟识之人,皆不该存了旧日好坏,而不辨今时今日的情形,所谓‘一叶障目’,便是如此吧。”
舅父颔首叹道:“往日那人再好,未必便能一世皆好。每日里,这日头自东往西绕一圈,世事俱在变,这人若要变,什么也拦不住。只是苦了,那个刻舟求剑之人。”
我心中一紧,再端不住手里的碗,酸梅饮泼洒了些许。舅母急忙拿了绢子替我擦拭衣襟,身后的清儿忙上来将碗接过。
舅母似乎仍有怒气,驳斥道:“照这么说,还有何人可信?合着谁都信不得了?”
母亲深叹一息,舅父呵呵一笑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嘛!也别那么悲悯,好人还是有的,像我这样的好人不少的!”
舅母狠狠剐了一眼,嘴角却忍不住笑了。母亲和舅母又被这句笑语哄了过去,我借着换衣裳,起身告退。
日光透过雕花窗格子,斑驳的影子投在妆台上,镜中自己熟悉的形容竟有些模糊。
怔怔看着妆台上右手第二个格子,忽而觉着我们真是年轻了,总是想得太过简单。
只当是我与他你情我愿的事情,再与旁人无干。
两家长辈皆是眼见着的,从不阻拦。如今即便斜刺里生出个离儿,他既狠了心,左不过我们躲开,躲得远远的,能耐我何?却从来不曾想过长久,这是长久之计吗?长久之后又将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