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玖辞是在黎明离开的,她把信放在了商郁的枕边,又轻柔的替她理了理发丝。
此去瓦塔族吉凶难料,倒不如就让她跟着徐景止。若是幸运,若是她够听话,那么她们便会在百越重逢。
那个时候,自己会在祭祀大典为她求来恩典,师傅不会阻拦的,在这趟行程之初她就知道。
她算好了一切,却唯独没有想到月夜下的潜伏者。
那些人训练有素,从她出门开始便跟着自己,直到快出城门,自己的路被拦住了。
“请姑娘跟我们走一趟。”
一共十二三个人,硬拼未必有胜算。
“去哪?”
想来还是那把弓惹的祸,穆玖辞背紧了包袱,满眼防备。
“有人!”
那些人一心对付穆玖辞,却没有料到会有人自暗地里偷袭,突如其来的白粉乱了他们的视线,等一切归于平静,人已经不见了。
穆玖辞没有想到是他,在那番话说完之后,她以为二人早已两清。
漫天的白粉阻挡了视线,有个人拉着她往前跑,穆玖辞来不及拒绝,只能握紧他的手腕。
“不行了,跑不动了!”
出了城,穆玖辞实在跑不动,便甩开了凌君熠的手,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喘气。
抬眼看过去,凌君熠也在喘,只是一张脸冷着,倒像是在生气。
“坏了!阿郁还在城里,我得再回去一趟。”
穆玖辞拄着膝盖站了起来,也不管身边人,就要往城里再去。
“之前丢下她,也未见你犹豫,这回倒是担心了。”
话是嘲讽的,手却不自觉扶住了人,只是还是偏着头,不肯正视她。
“你怎么在那里?”
穆玖辞退了一步,两个人的距离再次被拉开。
“赏景啊!”
反正都丢人到家了,凌君熠想着怎么都要守住最后的尊严。
“哼!”
听到这个回答,穆玖辞转头就走,丢下这个嘴硬的人在风中凌乱。
“景止同我一起出来的,我让他去找了阿郁姑娘,他们此刻或许已经出城了。”
快走几步拉住穆玖辞,凌君熠不甘心的解释。
你看,不是我要跟着你,我也打算走的。
“既然你也打算走,那我们就此分道扬镳。”
穆玖辞一把扯掉了帽子,寻着凌君熠的眼睛,蓝眸闪烁,态度坚决。
“走啊,反正路这么大,我走路你总不能管吧。”
凌君熠躲开了她的视线,脚尖点地,有些破罐子破摔。
“凌君熠!不要激我!”
穆玖辞捂住了心口,她真是没有见过这样的人,拒绝的话说了那么多,他怎么能不要脸面的继续跟着呢?
“反正从初见你就对我没有好印象,反正我一直都在让你生气,反正……”
反正我都已经没有脸了,再无耻一回又怎样。
“我果然看错你了!”
穆玖辞转身朝前走,可这也是她松口的证明,凌君熠赶忙跟了上去。
只是他们没走多远,那伙人就跟了上来。两人对视了一眼,看来只能打了。
穆玖辞的武功还行,但她没想到凌君熠的武功这么差,不到一炷香,两人就被逼到了绝境。
“姑娘,我家主人只是想见你一眼,您何必为难自己呢!”
打头的还是那个生意人,他的脸上满是精明,看他们二人的眼神也带着势在必得。
“从古至今,从未见过有如此待客之道。你家主人?卑劣小人不值一见!”
穆玖辞正扶着凌君熠,她的注意力在怀里人的伤势上,可人家已经代她回了话。
拜托,能不能认清楚形势,我们现在还有拒绝的余地吗?
“这位是?”
那人的注意力仿佛此刻才转到了凌君熠的脸上,还是轻蔑,看的穆玖辞心里起了火。
“他说的对,你家主人要见便亲自来,否则,玉石俱焚我们也做的出。”
穆玖辞拿起刀便横在了颈间。她在赌,赌他们背后之人,觉得自己还有用处。
凌君熠见穆玖辞的举动,丝毫未慌。他拿下了对方搭在他胳膊上的那只手,顺势向下,双手相握。
两个人挺风而立,都是桀骜的姿态。
那个人似乎在犹豫,要是人真的死了,自己估计也落不得好,还是回去问一问。抬手收兵,杀手立即有纪律的退到了他身后。
“我家主人是真的很想见姑娘一面,不过既然姑娘不愿意,那我们便先告辞了。只是还要提醒姑娘一句,再往前便是塔尔干,可千万不要误入。”
说完这话,那些人便走了,如同来时那般悄无声息。
穆玖辞松了一口气,整个人都软了下来,顺势坐在地上,像是累极了。
“原来吓成这样了,我还真以为你不怕死呢!”
凌君熠蹲在她的身边,声音温柔了不少。
“我也以为你的武功很好。”
穆玖辞拽掉帽子,大呼了口气,转头与他争锋相对,眼里是狡黠的光。
“与我同行的人武功就很好。”
凌君熠架起了穆玖辞,拉着人往前走,不知道那些人还会不会追来,先离开这里再说。
“可是你总有落单的时候。”
穆玖辞脸有些烫,从他的手中挣扎了出来,快走几步,将人甩在了身后。
“你是觉得我武功不好,无法保护你吗?”
凌君熠看着她逐渐走远的背影,立在了原地。话里有些不甘,但更多的是惶恐。
“没有,我可以自己保护自己。”
走了几步发现人没有跟上来,穆玖辞回头,就见凌君熠站在那里。
落寞的身形、执拗的神情,这个人有的时候还真像个小孩。
穆玖辞无奈的笑,站在原地等他,只是这人还是不动,像是不满意她的答案。
没有遇到过这么难缠的人,穆玖辞往回走了几步,站在他眼前,瞪大了眼睛,真诚开口:
“看到了吗?我现在的眼里就你一个人,还有啊,方才谢谢你保护我。”
说完就率先转身往前走去,立在原地的人呆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大大的笑容挂满了嘴角,快跑几步跟在了她身边。
侧头看过去,是她刻意偏着的头,只是那殊红的耳朵却落进了凌君熠的眼里。
这天太阳初升,路上有两个人,嘴角都带着笑,并肩朝着前方走去。
“真的要进去吗?”
他们走的很快便到了塔尔干,一望无际的黄沙,处处隐藏着致命的危险。
那人说的没错,这里早就是有进无出的禁地,凌君熠找不到穆玖辞非要进去的理由。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我们便在此分手吧。”
穆玖辞被黄沙遮了眼睛,躲开了对面愤怒的视线。
“在你眼里我便是如此贪生怕死之人?”
方才所有的欣喜和悸动此刻都化作了她轻飘的几句话,凌君熠冷笑,目光就像那凌厉的冰锋,刺得穆玖辞又凉又疼。
“你不是刚刚才救了我吗,怎么会是贪生怕死。只是没有必要,这大漠我必须得进,你没有必要陪我。要是你有心再见,便去百越,阿郁和徐公子应当都在哪里,祭祀大典之时我们便可再相见。”
穆玖辞有些头疼,这个人不像阿郁那样听话,只怕是要费一番口舌了。
“你觉得我是傻子?”
“不是,我才是。我以为你会知进退,会看得懂什么叫虚与委蛇,会听得懂我的言不由衷,但现在看来是我高估你了。你没有觉得自己很烦吗,你知道你耽误了我多少事吗?”
穆玖辞冷着脸,手握成了拳,目光带了着急。
凌君熠对上她的视线,沉默不语,只是脸色很难看,两个人的眼里都像有火,谁也不肯服软。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眼见这人实在是难缠,穆玖辞叹了口气,率先转开视线。
只是她未想到,她这一松眼,对面那人便大步踏进了沙漠。
她有些措手不及,自己应该没有看错啊,这个人骨子里是孤傲倔强的,理应是受不了这份羞辱的啊。
可这场面,果真是人心难测!她还是年轻。
就这一眨眼的功夫,那人便走出来老远,穆玖辞扶额,认命的跟了上去。
“你这个人怎么油盐不进,这不是开玩笑!沙漠里荒无人烟的,你进去干什么!”
看来之前是他照顾自己了,现下他这样大步走,穆玖辞追的气喘吁吁。
“关你什么事!”
凌君熠突然止住了脚步,穆玖辞差点撞到了他身上,后退两步,被扬起的沙土逼得转了头。
“你这样烦我,我是死是活关你何事?”
凌君熠步步逼近,穆玖辞趔趄后退。好不容易板起了脸,攒好了气势,就见对方嘲讽一笑,转头继续大步走去。
这个人!烦死了!
穆玖辞憋着一口气跟在了他后面,两个人看似相伴却一句话也不曾交流。只是随着体力流失,凌君熠的脚步也缓了下来,穆玖辞逐渐与他并肩。
日头也像是知人情,一步一步爬到了他们头顶。
正午,一切正浓。
沙漠最耗人的不是体力流逝,而是一模一样的黄沙,明明看到希望却又无能为力的绝望。
穆玖辞感觉自己快要热化了,脚下的沙子像是长了手,一步踩下去,便陷的死死的。
费力的拉扯,脚却是失了控制,整个人都失力的朝前倒去,只是没有预料到的疼,只有一个带着清冷香气的干燥怀抱。
“就这点本事还敢一个人闯塔尔干,不知天高地厚。”
穆玖辞的帽子早就被风吹掉了,凌君熠脱下自己的外套将她整个人都包了起来,又拿水润了润她的嘴巴,这人像是食髓知味,追着水壶找水喝。
凌君熠被她这举动逗笑了,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又把水壶递给了她。
穆玖辞嗅到了生机,大口大口的吞咽,喝完了又靠在背后人的胸膛,急迫的喘气。
“谢谢。”
凌君熠听到这两个字只是嗤笑一声,对她的服软不置一词。
穆玖辞等了半天不见他回应,眉眼暗淡了下来,她也不再说话。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凌君熠一把背了起来。
“你干什么?”
穆玖辞无法挣脱他的臂膀,只好乖乖环住他的脖子,大半张脸都埋进他的衣服,只露出一双眼睛。
“我只是不想一个人走出去之后,见到阿郁姑娘又哭。”
穆玖辞看着这张锋利冷硬的脸,双手抱的更紧,这个人才是真的言不由衷啊。
察觉到背上人的动作,凌君熠只是又把她往上颠了颠,钳制她双腿的动作不自觉变得温柔。
“好冷啊。”
虽然已经夕阳压境,但走这么长时间的路,两个人的姿势还这样亲密,绝对不可能有冷一说。
除非她又病了,虽然已近十月,但大漠里还是有可能中暑。
想起她上次生病,凌君熠有些着急,将人放了下来,伸手搭上她的额头,却对上了一双透亮含笑的蓝眸。
“你不冷吗?”
穆玖辞抓住他的手腕,就如同上次祠堂,距离拉近之后两人的呼吸交缠。
“你糊涂了?”
凌君熠还是冷着脸,只是没有从她的手中挣脱。她的手不软但很温暖,她的眼睛很亮也很温柔。
“你的身上一直冒冷气,一言不发就像块冰,趴在上面这么久,怎么会不冷。”
穆玖辞承认她就是在撒娇,可是对付这样一个傲娇的大狼,除了这一招她别无他法。
“穆玖辞,你在干什么!”
你不是说我阻碍了你,不是说我不知进退,不是说……觉得我烦吗?
你这么不喜欢我,现在又是在干什么?
凌君熠很想冲她大喊,可是不能,这样为她变柔软的他都无法让她喜欢,更不要说失控的他。
“对不起。”
她无话可说,之前是她为了逼走他的口不择言,可是现在既然两人都已经在沙漠了,那那些话就必须得到一个交代,所以她只能说一句抱歉。
“我真是欠了你的。”
凌君熠恶狠狠的说着这话,又把人背了起来,一步一步好像踏在棉花上,走的轻快无比。
他们走了两天,或背或并肩,只是前路还是迷茫。
水已经没有了,凌君熠没有喝几次,穆玖辞看了一眼他干裂的嘴唇,不忍的低头。
他们已经到绝路了,这个人还是因为她走到了绝路,或许该再狠绝一些,再狠一些。
“我们会走出去吗?”
穆玖辞再次因体力不支趴在了凌君熠的背上,她早已没有了斗志,整个人都蔫了下来。
“穿过塔尔干便是传言中的瓦塔族,你是要去那里吧。”
凌君熠的体力也已经到了极限,可是他还是在朝前走,背上的人很轻,却比整个世界都重。
他不能停,路就在前面。
“嗯,我要去那里求一件东西,救一个人。”
走到这一步,穆玖辞不后悔,她只是恨自己不争气。若是她一个人走,只怕一天都坚持不下来。
小秋啊,你该怎么办?
“很重要?”
重要到连自己的命都不顾,重要到无暇看一眼其他人。
凌君熠突然感觉心口很涩。她这样好,周围又有这样多得她重视的人,心里还会有一点地位吗?
若是有,那自己又有可能只甘心与于一点地位吗?
“很重要。”
穆玖辞感觉他的情绪突然就低落了很多,不明原由,脸枕着他的肩膀,闭起了眼睛。
“我是个孤儿,是师傅从冰天雪地救了我,带我回了百越。我从小在百越长大,虽然是天生异类,但大家都对我很好,尤其是她,所以我一定得救她。”
凌君熠听着这解释,心口涌起的是深深的无力,青梅竹马,天作之合。
“你怎么不说话?”
穆玖辞以为这样推心置腹,他肯定会说些什么,谁知这人还是一言不发,装的深沉。
“我们马上就走出去了,你救得了他。”
凌君熠没有说谎,他们确实走的出去。
塔尔干,他第一次离开大端来的就是这里,没有带任何人,一个人花了七天,走出了这片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每一次闭眼,凌君熠都疯狂的想,要是他就这样一睡不醒就好了,这样就不用回去了。
可是每一次叫醒他的都是刺目的阳光与冰冷的现实,认命吧,你死在这,正和他们的意。
可是他生来就是让他们辗转难眠的,所以,他走出去了。
“出去了……你会去哪里?”
会继续跟着我吗?会……
穆玖辞摇了摇头,她不该这么自私,不该困住他。可是,为什么会舍不得呢?
“去下一个地方,找……下一个美好的事物。”
找的到吗?
凌君熠扪心自问,答案当然是不可能,不会再有一个人满眼笑意的看着他,不会再有一个人回头等他,不会再有一个人会让他的心脏在短短几刻内就感受到如此大的痛苦。
穆玖辞啊,你真的是个妖精!
穆玖辞该庆幸他终于想通了,但突如其来的悲伤让她连敷衍的话都说不出来,这个人果然就是一时兴起。
混蛋!
两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不再说话,却没有注意,他们的周围,已然有了生机。
他们走出来了,却没有多高兴,因为两人都知道走出了那片与世隔绝的大漠,等待他们的就是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