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没有先说话，商郁在等穆玖辞做决定，徐景止在等他家公子先开口，凌君熠则是在等穆玖辞兴师问罪。
“之前阿郁说过必有重谢，这把弓，便是答谢。不辞而别也是我们的不对，还望二位莫要介怀。”
穆玖辞把弓推到了徐景止面前，一字一句，像是在诚心忏悔。
“那我就收下了？”
徐景止确实喜欢这把弓，眼下都放在他眼前了怎么可能不心动。
可是他家公子不开口，还是不敢伸手拿，只能用这种不确定的语气询问。
他家公子还未有回应，便听到一声清脆的笑声。
“你收下吧，我们赶路拿着这个也不方便。”
商郁笑完，瞄了穆玖辞一眼，见她没有阻止的意思，便开始劝说。
“无功不受禄，这把弓我们受之有愧。”
徐景止刚落到弓上的手被凌君熠的话吓了回来，他坐在原地，有些不安。
“怎么能是受之有愧呢，你们好歹也从世樊城跟到了这里，多辛苦。”
穆玖辞的声音很轻，最后几个字更是近乎气音，但凌君熠却是微抿嘴一笑，她终于生气了。
“还不知姑娘名讳？”
成功让穆玖辞泄了火气，凌君熠反倒悠闲起来，他食指扣着桌子，一下一下，敲得穆玖辞心烦不已。
“看公子的为人，我实在是很不放心将我的名字告诉你。”
这是完全不遮掩了，商郁小心的拉了拉穆玖辞的衣袖。
不惹事，这是她自己说的。
“我其实也未做什么，只是不小心摘了姑娘的纬帽，在姑娘昏迷时抱了姑娘，看到了姑娘的眼睛，哦，还有窥见了姑娘被雨淋湿的身形。”
“这些情有可原的事，我想姑娘大度，是不会计较的。只是到姑娘的口里，怎么就成了品行不端了？”
徐景止暗自稳住了桌角，以防对面这姑娘掀桌而起。
他家公子明明看上去是个不善言语、清冷俊雅的贵公子，这会怎么变成了这等浪荡无礼的纨绔子弟？
“那些暂且不提！”
穆玖辞的脸随着他的话升温，语气也恶劣了起来。
是她眼瞎了，初见竟然觉得这个人是皎若明月的高洁之人。这番言语，简直是下流到不行！
可是心里这样谴责他，脑子里却不由自主想起他说的那些事。
发热的身体，有力的臂膀，一碗清甜的水，还有那个盯着她的眼睛呆掉的人。
不行，不能再想了！这个人就是用这些话打乱自己，挺住！
“敢问公子到这里所为何事？”
穆玖辞压下被他刻意激起的火气，又是那副冰冷的态度。
“赏景。”
这姑娘真是神奇，之前气成那样，下一刻却马上就能调整好，如此强大的内心，怕不是一般人。
凌君熠顺着她的话回答，眼神却直勾勾地盯着她。
“这里的景比得过康城？”
穆玖辞冷笑，隔着帷帽的眼神像是要杀人。
“景不及人。”
感受到穆玖辞的注视，凌君熠嘴角的笑意放大，眼神也柔和了起来。
只是这一笑却吓坏了徐景止，这个小阎王，不知道又在打什么主意。
“你叫什么？”
明明就是十几天，面前这个人怎么像是脱胎换骨了一般，一波接一波的挑逗，让人措手不及。
他还笑，明明长得那么妖孽，还在这里招人！穆玖辞觉得事情有些失控，不能再被他牵着鼻子了。
“凌君熠，我还以为你不会问我的名字。”
“总得知道自己的敌人叫什么，才对得起这番交锋，不是吗？”
穆玖辞此刻也是别无他法，这种撩拨人的功夫，她实在是敌不过这人。
而且自己也是禁不住他的甜言蜜语，为防止再度失防，只能说些安全的话。
“那么，你呢？”
凌君熠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对她的话的认同，随即抛出下一句。
这么长的一番铺垫，就是为了问她的名字，这姑娘防备心不是一般的强。
“千林琼玖，寒辞往昔，穆玖辞。”
层叠的山林如同白玉，飞舞的雪花如同仙子，而你是比那两者更干净的生灵。
阿辞啊，寒冬带来了你，为的是让你重生，所以告别往昔，向前看。
这是师傅赐予她的名字，是她可以活在百越的依靠。
“玖辞……”
凌君熠低语重复，然后突如其来一笑，如同冲破乌云的暖阳，让人不自觉心软。
“你现在知道了，不要跟着我！”
这话恶狠狠的，但是许是被他的笑蛊惑，穆玖辞自己都觉得这话可笑。这人跟了一路，怎么可能不继续。
“玖辞姑娘要去哪里？或许我们可以同行。”
分开？笑话！
他花了这么多天才找到她，怎么肯就这样分道扬镳。
“不顺路！”
穆玖辞觉得没有继续说下去的必要了，也不知道怎么惹到了这个人，油盐不进，偏执的很。
“俗话说，宁毁十座庙，不拆一桩婚。穆姑娘当真这么狠心吗？”
凌君熠的语气突然委屈了起来，看着穆玖辞的眼睛也带上了哀伤，不知道的怕会真以为这是一个痴情郎。
“你、你胡说八道些什么！谁和你有婚！”
穆玖辞拉了一把偷笑不止的商郁，脸上的温度更加灼热，她呼吸急促，恼怒的看向对方。
“我是在说景止和阿郁姑娘，玖辞姑娘以为我在说什么？”
凌君熠这话一出，商郁笑不出来了，徐景止也更加坐立难安。
看似是在解围，但穆玖辞觉得自己心跳更快了，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不过，如果玖辞姑娘愿意的话，我倒是很想与姑娘在一起，毕竟男女授受不亲，之前抱了姑娘，也该负责。”
凌君熠不急不缓的看着对面人的反应，嘴角是惬意的笑，眼里却还有未融化的寒凉。
“阿郁的事情她自己作主，至于我，向来不拘小节，之前的事休要再提。”
穆玖辞确实接不住这种场面，但惹不起他还躲不起吗？
你强任你撩，我怂我就退！
“这弓箭给你们，之前一切一笔勾销。”
说完穆玖辞就转身上了楼，步伐略微慌张，有点落荒而逃的意味了。
商郁第一次见穆玖辞如此，津津有味的看着她的背影，还未回味完，耳边就传来一道打趣的声音：
“姑娘还不走，是在等我让位？”
“公子！”
此话一出，商郁脸爆红。徐景止也是方寸大乱，手足无措的偷看对面的人。
“是我不解人意了，在下这就走。”
凌君熠说完就留下二人独自上楼，悠闲地背影，看起来是愉悦的。
这个傻丫头之前给他制造了那么多次独处的机会，这次就当是回礼吧。
穆玖辞自然不知她走后的事，只是商郁是过了半个时辰才上来的，迟迟不肯摘下的纬帽，将她的心思展露无遗。
看着这个场面，穆玖辞有些累，她直挺挺的躺在了床上，伸出胳膊遮住了眼睛。
“阿姐……”
商郁踌躇缓语，很小心的坐在了床边。
“阿郁，我很累。”
不要说话，至少现在不要说话，让我好好想一想。
商郁拉过被子，替穆玖辞盖好，然后就在一旁发呆，时断时续的思绪，不知不觉便描绘成了那一个人。
穆玖辞醒过来已近亥时，房内空无一人，她自己也是腹内空空。收拾一番，便下楼去寻吃的。
浓郁滚烫的高汤、劲道有力的面条，几口下肚，便慰籍了她饿的疼的内脏，舒服的她轻叹。
“素面而已，有这么好吃?”
凌君熠从她下来就一直注视她，直到她开始吃东西。
此刻店内除了小二和掌柜没有人，她刻意选了背对他们的位置。
面上桌，人一走远，她便摘下了帽子。看见食物餍足的模样，像极了饿惨的小兽，看她心满意足的样子，自己的肚子竟也有几分饿。
抬腿坐到了她的对面，还是不肯抬头，估计是今天被自己气到了。
她还在低头转向吃面，鬓边的碎发却像是跟她作对似的，一下又一下，好几次都险险进了碗。
凌君熠不自觉伸手，替她拦住了那缕调皮的长发，手停在脸边，指尖是方才不小心触到的滑腻。
“你！”
穆玖辞感觉自己的脸又烧了起来，这个人怎么就这么不知趣呢？自己都表现得这么冷淡了，还不死心！
这些动作，是能随便对人做的吗！
“别动。”
凌君熠起身走到了穆玖辞身侧，略显生疏的将她的头发拢了一遍。
动作完毕，人却站在那里不肯走，他的双手还捧着穆玖辞的头发，珍重又笨拙。
“你到底想干什么？”
饭是吃不了了，穆玖辞疲惫的叹气，没有回头，却知道他的视线正落在自己的眼睛上。
“你的眼睛很美，如同雨后的晴空，我很想见到它只容纳我一人的模样。”
这话有多么露骨，凌君熠就有多么紧张，这是他再一次想要留下什么。
这个美好的人，让人不舍。
凌君熠生活的环境充满着肮脏、欺骗、尔虞我诈。他从有意识起就知道任何美好的东西自己都留不住。
因为他有独断专横的父亲，有虚伪至极的母亲，还有占尽了万千宠爱的哥哥。
他们三个仿佛神仙一般独享着这世间一切的尊贵，而他，却连一个从小长大的太监的命都保不住。
他还有许多兄弟姐妹同他一样，毕竟太子的尊容只能是一个人的。
只是和他不一样的是，在那深宫中，他们终究都有或多或少的牵挂。
凌君熠过目不忘，所以每次先生抽查时总会跳过他；他平时不与人说话，所以他的小鹰被溺死在了殿前的荷花池：他的哥哥必须要是惊艳绝伦的太子，所以他辛苦写出的《大钦赋》被堂而皇之的拿走。
他喜欢的、引以为傲的东西都被那座宫殿毁的差不多了。
他几欲发狂，然后一个老宫人告诉他：
“殿下，该惹事时不能怕事，您是皇子，是生来尊贵的。”
皇子啊，那就来吧！
短短两年，凌君熠像是变了一个人，张扬、疯狂、歇斯底里。
没人再敢惹他，可也没人再敢靠近他，再找来的小鹰还是死了，凌君熠的希望也灭了。
从那时起，他便知道，有些东西是不能强求的，他没有那个福分，抓不住镜花水月。
“总有一天您会遇到属于您自己的东西，谁都抢不走，谁也毁不了。”
看他一蹶不振，老宫人开解他，听到这话的他只是嗤之以鼻。
因为他发现自己似乎丧失了对于美好的喜欢，那些曾经的兴趣都变得食之无味。他好像，再也无法找到属于自己的东西了。
“那就出去走走吧。”
老宫人的眼里是看破世事的苍凉，如今将他看进眼里，仍是冷淡。
他走遍了名山大川，逛遍了五湖四海，可心还是凉的。
直到那天，那抹带着暖阳的湛蓝透进了他的心。那个意识不清的笑，甜的他心脏生疼。
这是天意吧，他终于找到了她，可是她会只属于自己吗？
“那如果我没有这双眼睛呢？”
穆玖辞低着头追问，声线在抖，却故作洒脱。
“穆玖辞有这世上最美的眼睛，它已然与你不可分割。”
凌君熠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么问，为什么会有人妄图分离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你见过阿郁的眼睛吗？未必逊色于我，你现在执着的是对新鲜事物的好奇，不是对穆玖辞的喜欢。”
穆玖辞苦笑，起身从他手中抽出了头发。
“这有什么区别？你就是你，其他人无法替代。”
感受着顺滑的发丝在指缝溜走，凌君熠心头一空，对上穆玖辞通透的眼睛，里面是自己心思被戳破的气急败坏。
“若你第一眼见到的是阿郁的眼睛呢？你会否也对她如此？”
穆玖辞静静等着他的回答，手指学着他那样敲桌子。一下、又一下，结果已然明了。
她知道了，所以有些话，到此为止吧。
穆玖辞上了楼，凌君熠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眼神里有落寞，但更多的还是不解。
他感受得到对方的失落，可是是哪里错了呢？
商郁回来的时候，穆玖辞还在睡，她收拾完躺在了对方身边，只是刚一沾枕头，穆玖辞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阿郁喜欢他吗？”
询问的话，却是肯定的语气。
“他……有些傻，可是对我很好，我……”
商郁想着与徐景止相处的种种，嘴角不自觉弯起。
“他是大端人，若是选了他，日后便会离开百越，如此也愿意？”
“百越……我在百越只有你，若是你也离开……”
商郁偏头偷看了她一眼，却只触到满目的冷硬。
“那就够了，你离开，我会在百越，守护你。”
商郁的性子那样怯懦，却能说出这样的话，看来是很喜欢了。
不如就此放手，自己留在百越，也算是她的一道屏障。
“阿姐……”
商郁拉住穆玖辞的手，带了不安和祈求。
“阿郁，你的性子，留在百越的结局也是嫁人生子，那不妨去找一个喜欢的人。毕竟人生路远，多是孤独，有个喜欢的人陪着你，也能走的甘心些。”
穆玖辞安抚的拍了拍她的手，声音很温柔。
“那你呢？”
商郁的眼泪入了鬓发，心口酸涩。
“找到琉璃盏，救出小秋，在师傅身边多留几年，之后再说。”
穆玖辞刻意忽略了一个人，商郁不明白她在想什么，只能枕上她的肩膀，企图拉近自己和她的距离。
“我陪你。”
商郁闭了眼睛，泪水随之划下，可这确实是她最想和姐姐说的话。
“睡觉吧。”
睡一觉，一切都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