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叶醒来时已是傍晚，腹内空空使得她的嗅觉更加灵敏，顺着香味出去，只看到商陆坐在桌前吃包子。

　　看到她出来，商陆也不说话只将另一份食物放在她面前，苏叶也不扭捏，道过谢便吃了起来。

　　看着她差不多吃饱，商陆开口道:

　　“你时日无多，不要耗在这里了，去四处走走吧，说不定会碰上转机。”

　　“若不是大人相救，我已是白骨。我现在只希望报答大人的恩情。”

　　苏叶这句话一语双关，也不管商陆是否听懂，只是面无表情的坐等他的决定。

　　“那到底是想报答他的恩情还是听说我这个游医善解疑难杂症，想从我这里讨一条生路？”

　　商陆仿佛并未听出苏叶话里有话，吊儿郎当的继续发问。

　　“没有人不希望活着，若是公子能救我，我自是万分感激。但这与我的初衷并无矛盾，治病或者报恩二者无甚差别，左右我的命都在公子手里。”

　　颤抖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让苏叶的脸色更显苍白，再加上这段话无端使人生出了怜悯之心。

　　“这可有意思了，你中的是百越的蛊，但你现在是为端朝大将军卖命，若你是细作，那救你不是得罪了百越。”

　　商陆的话里带着嘲讽、疏离却唯独没有同情，这倒是与苏叶得到的消息一致。

　　端朝将军徐景止于二十年前掳来一个蓝眼美人，收为外室不久后美人有孕，诞下一子。同时徐将军尊母命迎娶大家之女为妻。

　　徐将军在男孩三岁时出征御敌，走后不久外室遭到了主母的加害，等到徐将军凯旋却得到外室抱子失踪的消息，从那之后，徐将军便开始寻找他们母子。

　　终于在两年前得到了商陆的消息，其母在商陆八岁时便因病去世，留下孤儿一人在世间流浪，靠着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医术得以生存。

　　商陆为人冷血刻薄、唯利是图、喜怒无常，是以他被人称为邪医。

　　“但我求公子救我与身份无关，我想活着亦与身份无关。公子走过那么多地方，却也并未停留在某处，那百越还是端朝与您又有什么区别，救一个值得的人对您来说不是更有意思吗？”

　　苏叶一时冲动并未察觉话里的不妥，等她反应过来，商陆已经开口。

　　“这么说你觉得自己值得？小姑娘，有底气吗？”

　　“公子救我，我便值得。”

　　商陆被这姑娘眼里强撑着的亮光晃了眼，好似只要他拒绝，这双明亮的眸子即刻便会熄灭。

　　更甚者，他好像看到了那个站在自己面前，将吃食塞进他手里还告诉自己一定要活下去的小姑娘，隔了十几年，她们的眼里对生的希望却并未改变。

　　她们，本就是一人啊。

　　“很好，苏叶。千万不要让我失望！”

　　商陆故意恶劣的笑了笑，以掩饰自己的失神，然后转身回了房间。

　　听到这句话的苏叶明显卸下了力气，至少有了希望。看着面前少年离去的背影，苏叶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弧度，这个人果然还是不够狠心啊。

　　第二天苏叶仍是一大早起来，不过这天商陆也是破天荒的早起。

　　“我现在想听你的故事。”

　　商陆见到苏叶便开口，他觉得是时候知道苏叶的心思了。

　　“我的父亲是百越参议大臣，几年前他提出朝制改革，遭到了贵族的反对，不久父亲被揭发与端朝丞相勾结，苏府覆灭。我在一人的帮助下逃离百越，却遭到巫女的追杀，是徐大人救了我。但我还是中了蛊，生死难测。”

　　苏叶在说到救她那人时明显停顿了一下，看向商陆，不过他并未表现出异常。

　　“所以，要杀你的是百越王族，使你中蛊的是百越巫女。那你是否会复仇？”

　　商陆冷静的发问。

　　“若顺利解蛊，我定会复仇。”

　　苏叶的眼前闪现出许多血腥的场面，其中她的母亲摸着她的脸告诉她不要报复的画面尤为清晰，不过此时她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复仇？官场人心难测，你连究竟是谁害了你父亲都不知道吧。更不要说，你父亲是否真的无辜。”

　　商陆听到她的话怒极反笑，但他又反应过来，苏叶根本感受不到他的心情，只能继续说到:

　　“算了，左右你的以后与我无关。听着，你中的蛊叫七日醉，等到夏至日蛊毒便会发作，毒发七日人会陷入沉睡，再无法醒来。解蛊需用到百越特有的羯星草，时间不多，我们即刻便动身。”

　　二人行动迅速，不到七日便赶到了百越边境。不过百越朝局动荡，边境守卫森严，没有通关文书和可表明身份的玉碟根本无法进入。

　　苏叶不必说肯定不能暴露，可商陆也是没有身份的在世间漂泊了许多年。没有办法，二人只能先在此地住下。

　　找了一个比较偏的小院子，许是巧合，院子里竟是生意盎然，这倒让风尘仆仆的两人有了一丝恍如隔世之感。

　　既住下了，所需物品就都要置齐，二人又去了集市。苏叶集中精力采买各类生活用品，商陆则是四处闲逛，摸摸这个，看看那个，就这样一圈下来两人手里都提了不少东西。

　　等到一切买齐，已经是日暮时分，他们又匆匆回去整顿。

　　到了临睡之际，商陆突然进了苏叶的屋子，将堪堪入睡的苏叶吓得不轻。

　　“你做什么？”

　　苏叶有些恼怒，因为气愤，脸上还带了几分粉色。

　　“你这是什么反应，难不成你认为我对你有意思？不过老实说，你长得也不丑，等到日后，我若实在想不到其他要你报答的办法，勉为其难收下你也是可以的。”

　　商陆看着苏叶越来越红的脸，顿时感觉神清气爽，他实在是不喜欢苏叶那副死气沉沉的样子。

　　“公子这么晚进来，难不成就是为了气我？”

　　听着商陆调笑的话，苏叶愈发觉得气闷，语气也恶劣了许多。

　　听到苏叶的话，商陆反而走近了几步，一个手扯住苏叶裹住自己的被子，整个身体都贴了上去。

　　苏叶确实被这个动作吓到了，想说话却不知道怎么开口，只能眼睁睁看着商陆盯着自己的脸，然后他的目光开始向下，停在了锁骨以下。

　　苏叶的脸爆红，刚想发火推开他，商陆的另一只手便自背后拿了出来，将一个黑黑的东西塞进了苏叶的被窝，苏叶未看清楚他的动作，便感觉到了一个软软热热的东西贴在了腹部，商陆也退了回去。

　　“睡觉吧。”

　　丢下这句话，商陆就出去了，完全不顾在床上发愣的苏叶。

　　凑着月光，苏叶总算看清了那个黑黑的东西，是用兽皮做成的水袋，里面装着滚烫的热水。

　　百越白天湿热，但入夜却十分寒凉。苏叶自从中蛊，身体便时常发颤，这个东西对于此时的她来说确实十分有用。

　　想想商陆平时的散漫，能准备这么一个东西确实是难为他了。抱着温暖，苏叶入睡很快。

　　不同寻常的是今夜商陆却闯进了她的梦，那双蓝色的眼睛左顾右盼了很久，最终不自然的看向她怀里的东西，看到她抱的紧紧的，突然就笑了，苏叶被那个笑晃了眼，也跟着笑了起来。

　　果然是个别扭又善良的人啊。

　　第二天，苏叶照例起来做早饭，却发现商陆已经把一切都准备好了。

　　想到昨夜，苏叶的脸又红了，不知道怎么开口她便低头准备吃饭，但看到桌上的饭菜，苏叶又愣住了。

　　全是百越著名的小吃，昨天她想着如今的处境便没有买，没想到商陆却买了。

　　难不成他昨天买的那么多东西都是为了自己？这样想着，苏叶抬头看向商陆，却发现他已经开始边吃边说。

　　“早就听说百越美食多，果然名不虚传。”

　　看着桌上迅速减少的吃食，苏叶那股不自然也丢到了九霄云外，为了从商陆口里抢到更多的小吃，她也不在乎礼仪了。

　　等到吃完桌上的全部东西，苏叶才感到自己吃多了，抬头看一眼商陆，发现他也正盯着自己。

　　看着对方狼狈的样子，二人不约而同开始大笑，然后苏叶发现商陆的耳朵红了。

　　“七日醉是百越现任巫女种出的一种蛊，除了她无人知道确切的解法，我只能一试，且羯星草对于我们来说实在是不容易拿到……”

　　商陆留了一半未说完，但从他躲闪的眼神苏叶已经清楚，她能活下去的希望不大。

　　“若是公子不答应救我，我此时定是满心绝望。希望即是你给的，到最后你亲手收走又有什么关系。我不在乎结果，只怕无望。”

　　说完苏叶看向那双蓝眸，许是她的错觉，今日那里面好像盛满了湖水，绝色潋滟。

　　“如果解蛊成功，我让你放弃报仇，你愿意吗？”

　　商陆慢慢的说出这句话，看向苏叶的眼神完全是渴望。

　　“都是将将知道答案的事，公子又何必提。”

　　没有正面回答，但苏叶的态度已经明确。

　　商陆一直尝试用别的草药代替羯星草，但试了许多次都无法做到完全成功。眼看着苏叶的身体愈来愈差，商陆只能冒险去百越寻药。

　　这天，商陆以采购物品的名义出门，单薄的苏叶就坐在堂屋前的椅子上看着他离开。

　　看着他越走越远的背影，苏叶好似懂了母亲临终前让她不要报仇的意义，就这样在他身边走完一生，其实真的不错。

　　不过没等她继续做梦，几个人来到了他的面前。

　　苏叶费力的抬眼看了他们腰间的令牌，开口问到:

　　“大人此来所为何事？”

　　“苏叶，你是否忘了你为何在这，你看那小子的眼神如此温柔，这样的你还能报仇吗？”

　　那个人的话如刀一样刺痛了苏叶，尽管之前那样回答商陆，但她确实下不去手了。

　　“商陆从十二岁就被百越巫女带走，接近他是除掉巫女唯一的途径。正因为如此，我才设了徐大人这个局，但现在看来，你好像没有用了。”

　　“大人不必多虑，我自然比任何人都希望报仇，至于大人所见，只有骗过所有人我才有成功的可能不是吗？”

　　苏叶仿若未闻那人话里透出的残忍，忍着寒意，从容的开口。

　　“最好如此，记住，巫女是杀掉你父亲的主使，若要报仇就一定要杀掉她。”

　　说完，几个人又如来时一样迅速消失，只余苏叶一人怅然若失。

　　她一直在院子里等商陆回来，直到深夜才听到动静，院门突然被推开，一身寒气的商陆在看到苏叶后好似松了一口气。

　　接着，他倒了下来，苏叶快步走过去将其扶住，未等她发问，怀里的人就晕了过去。

　　她低头想将人往上提，却看到了商陆怀里的草药——羯星草，整个百越只有贵族才可以拿到的珍宝。

　　苏叶费力将人安置好后才看到自己满手的血，转头一看商陆，发现他的面色异常苍白。

　　苏叶颤抖着解开他的衣服，印入眼帘的是几道刀伤，还有许多细小的伤口。

　　不能再看下去了，苏叶擦干眼泪，努力回忆商陆平时治伤的步骤，等到伤口清洗包扎完毕，苏叶也跌坐在了床边。

　　“是我贪心了，我强求了这几个月，却使得你差点丧命。等你醒来，就让一切就都恢复原样吧。”

　　“我不知道父亲与端朝是否有勾结，可是百越确实因他的举动产生了动荡。我只是咽不下那口气，现在好了，只要你醒来，我就不报仇。”

　　“商陆，在百越边境救我的是你吧，第一次听到你的声音我就认出来了。”

　　苏叶深吸一口气，同时也压下了话里的悲伤，她慢慢靠近商陆的脸，顺从自己的心，贴上了他的唇，一瞬即离。

　　看着这个为她差点死掉的人，苏叶低声敛眉，笑着说到:

　　“早该放手的，希望现在也不迟。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啊。”

　　说完便走了。

　　找到巫女并不是特别难，尤其是对方有意见自己。苏叶拿着羯星草，努力挺直背脊直视眼前戴着面具的女子。

　　“你来杀我？”

　　巫女率先开口

　　“我来求你，饶他一命。”

　　苏叶认命般的开口，她知道面对眼前这个慧极近妖的女子，最好的办法就是坦白。

　　“求我？为了他求我这个仇人？”

　　面对巫女的诘问，苏叶最终不堪重负跪了下来。

　　“我父亲是否无辜我不知道，但商陆你最忠诚的手下，我求你给他一个机会。”

　　苏叶忍着体内不断外溢的寒意，忍着膝盖上的疼痛，在巫女面前承认了她一直逃避的事实，只是为了保得那个人的平安。

　　“忠诚？从他放走你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有资格提这两个字了。这次他又为了替你解蛊私闯我的府邸，还打伤了我的手下，你觉得这样一个忘恩负义的人我会留吗？”

　　巫女平静的声音传来的确是最残忍的事实，苏叶已经开始打颤，但她还是不死心，就那样跪着，固执的想为商陆求一个未来。

　　“还有，他自见你第一面就知道你的身份，明知你的情意却没有丝毫表示，这样的他你确定喜欢？”

　　巫女的话让苏叶一愣，她喜欢他吗？

　　洛城初见他藏在冷漠下的雀跃，来百越后他装作不经意的温暖，还有他藏在顽劣外表下的敏感和善良。

　　这样的他，在经历了人世沧桑后依然这样干净脆弱的他，她怎会不喜欢呢？

　　“喜欢二字，与我无意，他之于我，如溺水之木，有则生、无则灭。”

　　苏叶盯着面前的女子，缓慢坚定的说出了这句话。

　　“既如此，那就你死他活，且我会种蛊让他忘记你们的这段过往。也就是说，他会活着但会忘记一个叫苏叶的人，如何？”

　　巫女看着眼前的女孩，眼里闪过一丝迷茫。这样弱小的人却给她一种不可亵渎之感，她从来不屑一顾的感情，竟是如此强大吗？

　　“谢巫女成全。”

　　苏叶感到自己就快失去意识了，寒意自心口蔓延到四肢，力量在不断丧失。

　　她颤颤巍巍的吞下了巫女递来的药，终于体力不支的倒在了原地，意识弥留之际，她好像看到了匆匆赶来的商陆。

　　那么好看的人，终究是看不到了，然后苏叶彻底晕了过去。

　　商陆一来就看到苏叶倒在地上，他赶忙将其抱起，难以置信的看着站在他们面前的巫女。

　　“为什么？您说过会放过她的！”

　　“七日醉，中蛊之人在解蛊之后，仿若醉后入梦，醒来之后，会完全丧失中蛊后的记忆。明知她会忘了你，你还敢冒那么大的风险救她。这些年，我就教出了这么一个蠢货吗？”

　　看着眼前失魂落魄的弟子，巫女不解的骂到。

　　“自您救了我，便对我百般照顾。武功谋略我学不来，您便让朝颜姐教我医术。这么多年，我时常忘记你其实只是个善用人心却不懂情爱的小姑娘。”

　　“你可以不懂，但你不可以蔑视情爱。你以人性为局不怕终有一日让自己彻底丧失人性吗？”

　　商陆悲凉的说完了这段话，然后便抱起苏叶准备离开。

　　“这是你第一次违抗我，为了你口中的情爱。朝颜与我说人这一生唯情不可控，虽然我到现在也未参透，但你们好似确实做到了。”

　　“同样的二选一，你们却都把活路给了对方。罢了，端朝那面我会处理，你们……自求多福吧。”

　　说完这句话，巫女便丢下未来得及反应的商陆，离开了。

　　商陆极其缓慢的搭上了苏叶的手腕，突然腿软坐到了地上。

　　接着便笑了起来，他的头紧紧贴在苏叶的脖颈，感受着她微弱但确实存在的生息，最后他向着巫女离去的方向磕了头，便抱着苏叶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