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到时狄乔已经到了,不知这算不算是心有灵犀,对方也是傲然一身黑衣,独坐亭台品茗。
看到她对方只是一愣,眼神悠远不知在想什么,但很快他便含笑看向穆禾,眼里全是放纵和宠溺。
“你知道了。”
他给穆禾斟满了茶,眼里没有丝毫慌乱,好像早就知道这个结果。
“知道什么?”
穆禾喝了一口茶,轻散的看向狄乔,好像不在意,眼神却遮不住愤怒。
“我不是故意要瞒你的,只是不管说不说我们俩的目标都是一致的。阿辞,我们是亲人。”
狄乔知道穆禾委屈,所以此刻放缓了语气,耐心解释想让她释怀。
“别叫我!我是穆禾!你和我有什么关系,我配和你扯上什么关系!”
穆禾一把打落了茶杯,胸口不停起伏,想要擦干手上溅到的茶水,却被自心口不断蔓延指尖的麻痹之意疼的无法动作,眼睛就那样盯着那块皮肤不断变红。
“你生气便打我,做什么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狄乔拉过穆禾的手,轻柔的替她擦去茶水,之后也一直不曾放开,固执的拉着。
“朝颜和你自小相识,所以你一直知道我的处境。我不怪你视而不见,但我也同样不会原谅你的熟视无睹。王后将我当做牵线木偶,可你却也并未将我看做是一个独立的人。”
“你们一个个拿她来绑架我,但穆玖辞何等人物。她走了二十年,三朝却还因为她不得安宁,穆禾又何德何能为她报仇!”
缓过那阵疼痛,穆禾挣脱他牵着的手,下巴微扬,眼里皆是肆意不屑。
“如果你是因为我这么多年对你的忽视而情绪爆发,我可以接受,并且会向你道歉。可你不该诋毁母亲,她为了你放弃自己的命,谁都可以不记得她,但唯独你必须替她报仇。”
听到穆禾的话,狄乔的眼神骤然冷却,可他此刻还是忍着不快,试图说服穆禾。
“王后在接我出侍月阁时便告诉我,我能活着全靠她。这些年我也听倦了这些话,今日我倒想好好问你,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我的存在就成了她走向死亡的钥匙?”
终于问出来了,这个困扰了自己许多年的迷题。可奇怪的是,穆禾此刻的心里却没有丝毫波动。
那等了许久的结局,就像是沙海中的海市蜃楼,带给她的或许只是彻底的绝望。
“罢了,你也确实该知道母亲当年的事,以后就不会再说不为她报仇这样凉她心的话了。”
听到这话的穆禾只是一笑,她偏了偏头,不在意的转了视线。
“我当年不过五岁,记住的不多。只是凌君熠拂然离去的背影,以及母亲抱着我六神无主的跌坐在地上的神情这些年都在我的心头不断翻滚。”
狄乔吸了口气,恍惚间又记起了那时的无助,手用力捏紧茶杯好像要抓住些什么,以至骨节都变了色。
“为何会那样?凌君熠为何那样对她?”
看狄乔明显不愿提及那段过去,穆禾的心里升起了一丝隐秘的快感,故意追问。
“因为你。”
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狄乔说出了答案。同时眼睛一直留在穆禾的脸上,像是担忧。
“我?在大端凌君熠就一直在打量我,如果王后说的不错的话,那我确实不是他的孩子?”
穆禾没有多难受就接受了这个结果,甚至不等狄乔说完,只是心头泛过若有若无的失落。
“母亲没有跟我说过,但我相信她不会背叛凌君熠。母亲是我见过最高傲的人,她不会做那样自损的事。”
狄乔扫了穆禾一眼,似是不满她的话。
“且不管我究竟是谁的孩子,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依着凌君熠对她的感情,怎么会轻易怀疑并将她逼入绝境?”
穆禾对那时的事越来越感兴趣了,她很想知道那个让凌君熠变成这样的人究竟是如何被他亲手毁灭的。
“当年百越一共出现了两个拥有蓝眸的人,除了母亲还有那个的商陆的母亲叫商郁。她们一同被选为月氏,一同出去历练。本来一切都很好,母亲依着天分会被选为巫女,商郁会嫁人生子。直到有一次,她们在北陵遇到了乔装的凌君熠和徐景止。”
穆禾倒是知道这段往事,在那之后穆玖辞和凌君熠心生爱慕,商郁和徐景止也有了白首之约。
两人为了男人都舍下了国家,可叹最后却都落了抑郁而终的结局。
“四个人顺理成章回了大端,母亲助凌君熠挺过了夺嫡之争,帮他登上了皇位。可是碍着母亲的身份,她不能在后宫得到一个称号。无独有偶,徐将军的母亲也见不得商郁不同于常人的眸色,将其变成了外室。本来如果一切就这样,倒也不是不能忍受。”
狄乔叹气,穆禾屏息,最重要的部分来了。
“凌君熠继位第四年,朝中流言四起。说母亲是祸国妖姬,害的凌君熠虚设六宫;又说她的蓝眸是天降祸引,为了防止动摇大端江山,理应将其诛杀。凌君熠为人狂妄,这些流言本动摇不了他的态度。可是为了堵住悠悠众口,他还是被迫纳了妃。”
说到这狄乔的语气还是平缓低沉的,他的情绪也未见大的波动。
“自那以后,他和母亲之间便开始有了隔阂。而这一切不信任在当时的北陵二皇子、现任北陵国君萧枫卿来到大端之后,被推上了顶峰。”
“他与母亲本就是旧识,老友见面自然热切。可是为了避嫌,母亲每次与他见面都会带着我,二人一直是克制有礼的。但这一切传到凌君熠的耳里却全部变了味。”
“他开始变得猜忌、歇斯底里,开始与母亲进行无休止的争吵。两个人都是一身傲骨,母亲不屑解释,他也不愿示弱。”
“直到一日祖祭,我同他去了寺院,回来却被禀告母亲不在宫内。他发动所有御林军整找了母亲一日,最后母亲是和萧枫卿一起回来的。之后不久,便有了你,那之后便流言四起。”
“当时凌君熠的江山不稳,恒王联合朝中众多大臣以皇室血脉为由奏请凌君熠,下令绞杀尚在母亲腹中的你,这里面就有徐景止。”
穆禾怎么也没有想到徐景止被废黜多年的原因竟是如此,可他为何要这么做?
“朝中多半的大臣都跟着恒王附议,要凌君熠在王位和母亲之间二择其一。他亲手端来了堕胎药,可母亲刚烈,宁死不肯放弃你,两人再次意见相左,他甩了药拂袖而出。”
“这之后他便一直囚禁母亲,还找人暗中给母亲下了堕胎药,是言秋白及时赶到才保住了母亲和你的命。后来在叶谦和萧枫卿的帮助下,母亲顺利离开了大端,当时你已经五个月。”
“叶相怎么会出手?”
听到这穆禾彻底迷惑了,当时叶相还不是丞相,为什么会帮她?
“我也不知道叶谦为什么出手,只是自从母亲离开,凌君熠开始专心朝政,或许他是为了这个吧。”
见穆禾不语,狄乔继续讲到。
“母亲离开后不放心我一个人在大端皇宫,又使计将我带了出来,在那之后我们便开始逃亡。母亲说最危险的地方也最安全,于是我们留在了百越。”
“在这期间,我们遇到了朝颜和她师傅,他知道母亲的身份后,对她多有照顾。可是就在她即将临盆时,凌君熠的追兵找到了我们。母亲为了护我中了毒箭,当夜拼死生下了你,便撒手人寰。”
说到伤心处,狄乔的声音也几度哽咽,但他的神情仍是冷硬。
“我埋了母亲后便跟着朝颜师傅去了辞夕谷,那里是母亲长大的地方。朝颜的师傅护了我们两个一路,可是不久言秋白便追到了这里。为了护住我,他只能将不足三月的你交了出去。再后来为了保住辞夕谷,我也开始流亡,阴差阳错认了义父,又走到了如今的地位。”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狄乔也被迫回忆起了许多往事,一时间两个人都开始沉默。
“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看穆禾一直不说话,狄乔只能开口。
“你和朝颜是怎么回事?”
想了一会,穆禾抛出了这个完全不相干的问题。
“百越是我与她的初识,后来她四处行医,凑巧救了我。再后来……”
不知想到了什么,狄乔不再往下说。
“再后来你与她便互许终身,可是为了权势你成了北陵准驸马,朝颜恨你负心,赌气离开了北陵,也是凑巧被我带回了百越。”
穆禾刚听完上一辈的故事,此刻见他如此行事,话里不免全是不满和讽刺。
“我与她之间有许多事是你不能理解的,多说无益。关于母亲,你还想知道什么?”
“她……后悔吗?”
兜兜转转,原来这才是她最在乎的。
“你在母亲肚子里时,她便时常与我憧憬未来的生活,每一帧画面里都有你。我虽不是母亲,但却可以肯定的代替她说一句从未后悔。”
应是想起了穆玖辞在世的画面,狄乔的嘴角也带起了温柔的弧度。
“那你觉得她希望我成为什么样的人?”
穆禾想象不出她说那些话时的情景,不知会不会是和惠妃那样眼睛像是糅杂了夕阳的光,让人忍不住沉溺。
“我想她可能希望你是穆禾吧。禾树,最为常见也最为旺盛,这是母亲对你的期许,她希望你如同禾木一样你好好活着。”
察觉到穆禾的不安,狄乔安慰的看向她。想抱抱她,考虑到穆禾的性子,只能作罢。
“不管之前有多少人说过你像她,你都不需理会。在我心里,在母亲心里,你就是小禾,值得活的更好的小禾。”
说着狄乔起身站到了穆禾身后,抬手将她头上的簪子拔了出来,接着又极其不熟练的替她挽了一个发髻,十分小心的将簪子插了进去。
“母亲说百越的姑娘及笄时都要由亲人亲手替她插上发簪,这样她以后的路才会顺遂。虽然迟了,但我们小禾以后也要好好的。”
这话说完,狄乔感觉到自己的衣袖被人拽住了,眼睛一热,一把就将穆禾抱到了怀里。
他感觉到了穆禾无声的啜泣,自己也不禁泪目。
十五岁的穆禾刚被从侍月阁接出来,没有人注意到她已经到了及笄之年。
没有人注意她自己也就不在意,此刻才知道,原来不是不在意,是连曾经的在意也无人注意。
“这么多年留你一个人是我的错,如果你愿意以后便和我一起,我会照顾你的。”
狄乔见穆禾姿态有些缓和,开始小心翼翼的靠近她。
“百越供我长大,百越百姓奉我为神。我不能就这样抛下他们,况且如今的情况也不允许我离开。”
穆禾放开了狄乔的袖子,也自他的怀里退了出来。提起国事,两个人好像又站在了两端。
“北陵百越的目标是一致的,我们可以一起面对。”
狄乔想说服穆禾,却不知他们已经站在了分岔路口。
“是你和王后目标一致,与北陵百越无关。”
听到这话的狄乔彻底与穆禾拉开了距离,看着穆禾的目光也变得逐渐冰凉。
“去了一趟大端,你这么多年的念想就改变了?”
狄乔似是不解,他再次上前一步握住穆禾的肩头,用了狠力。
穆禾都感觉再说一句,他甚至有可能将自己的肩膀捏碎。
“这么多年支撑着我的念想从来就不是为她报仇,我一直求的只是能让百越越来越好。”
穆禾直视狄乔,眼里毫无惧意,狄乔甚至能看到她眼底的隐约笑意。
“我之所以同意王后的计划,是想借北陵的兵力扫除大端这些年对百越的挟制。但就在刚才听完那个故事我才察觉,可能王后要的只是灭了大端。而你,或许是要统一这大陆。”
“你说是凌君熠派人杀死了她,可凌君熠分明是通过我的口才知道她已经去世。如果真是凌君熠派人动的手,你觉得当时年仅五岁的你能顺利到辞夕谷?”
穆禾丝毫不管狄乔彻底阴沉的面容理智的分析。
“不是他?呵……”
狄乔对上穆禾认真的眼神,心头一软放了手,接着发出刺耳的嘲讽。
“那你觉得是谁?”
狄乔无力的勾起嘴角,看向穆禾的眼神全是隐忍的痛楚。
“我不知道,所以我们更加不能就这样贸然对付大端。”
穆禾眼神焦急,但狄乔却只是不住冷笑。
“如果你今日约我出来只是想让我放弃复仇,那就别白费力气了,我一定会亲手杀了他的!”
说完狄乔往后退了一大步,眼神决绝,毅然离去。
“你觉得她在九泉之下见到你这样不会心寒吗?”
穆禾大声说到。眼见狄乔顿住了脚步,她快步走到了狄乔身侧。
“乔禾本为一类,她对我的期许也是对你的。她不会愿意见到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你已经和凌君熠一般抛妻弃子,你现在甚至还要弑父,难道你要变成她最讨厌的人吗?”
穆禾看着狄乔冷硬的侧脸,拉住了他紧握的拳头,想帮他停止战栗。
“你方才说‘抛妻弃子’?”
狄乔想到了某种可能性,一下卸了力。
“朝颜已有身孕,你敢说不是你的?”
穆禾注意到了狄乔逐渐惨白的脸色,眼里闪过疑惑。
“是我的,但我没有抛弃他们。”
狄乔看了看自己的掌纹,心里顿生一股无力之感。
“你与北陵嫡公主的亲事早已传遍大江南北,朝颜怎么可能不心死离开!这样说起来你比凌君熠更不如,他毕竟还曾为母亲虚设过六宫,可你却是为了权势直接放弃了朝颜。你如今这样做,难道不怕日后你的孩儿也如你今日这般寻仇!”
穆禾放重语气,硬生生看着狄乔失魂落魄的退了一步。
“我们应该替她报仇,可是难道不该搞清楚一切再动手?毕竟那个人给了我们血脉。”
穆禾再次拉住狄乔的手,像是一个约定。
“你想怎么样?”
狄乔任由穆禾动作,仿佛此刻才回神,侧头看她。
“你按兵不动,引言秋白来姜川。她和凌君熠、萧枫卿都是当时的参与者,只有从他们口里我们才可能知道真相。”
穆禾的眼睛如天空般干净,让狄乔不由自主沉迷其中。
“她怎会轻易离开元水城?”
虽然认同穆禾的想法,但狄乔还是不太相信她的计划。
“言秋白筹谋十几年就为了这一天,她不会看着自己的计划落空。”
这么多年的相处穆禾十分肯定言秋白对大端的恨意,之前一直不得其解,可现在看来或许她才是那件事的关键。
“就这样做,可我要见朝颜。”
“她不会想见你的。”
穆禾想也不想就拒绝了,朝颜现在正在气头,怎么可能愿意。
“我不会惊动她,只是想看一眼她安好。”
狄乔放低声音,整个人显得十分落寞。
“言秋白到姜川我会安排你和她见面,那个时候你也可以见到朝颜。”
穆禾想了一会才这样回他,她需要一段时间说服朝颜。
“那就说定了。”
狄乔此刻恨不得立即见到朝颜,可考虑到如今两军对峙的局面,以及朝颜躲他的决心只得放缓步骤。
“她……还好吗?”
默了一会,狄乔不自然的问到。
“她在军营帮忙照料伤员。”
“她有了身孕怎么能在军营和一群大男人相处,万一冲撞到怎么办!”
一听穆禾的话,狄乔的嗓音一下就拔高了,语气也是满满的责怪。
“她怀有身孕却还是从北陵逃至百越,期间身无分文,还要提心吊胆的小心追杀之人。”
不仅如此,我方才还气了她。穆禾一句话就让狄乔闭了嘴,只是看她的眼神有些不满。
“在军营也罢了,你一定要好好给她补补,离开北陵时她的身体不是很好。”
“我不会看着她虐待自己的,你就放心吧。”
说完穆禾拍了拍狄乔的肩膀,潇洒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