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墨躺了大半日,快到申时,商陆才带着一堆东西走了进来。
“本来想让一个医术比我高的人替你医治,但她手上的病人情况危急,看来只能我来了。”
“但凭公子安排,京墨生死自担。”
京墨淡然的看着商陆,眼里全是信任。
“你也不必太过担心,我说尽力,必是全力。大不了,我将自己的命赔给你。”
商陆一手准备着要用的东西,同时也不忘安抚京墨。
“公子的命京墨不敢受,只是若真有意外,还请公子帮我送一封信到大端,随便找个驿站就可。”
“我是混账,但家父还不知情,送去也早让他断了对我这逆子的念想。”
说完京墨便闭上了眼,床头放着的是他不知何时准备好了的家书,这番动作,实是凄惨。
东西准备的差不多,商陆看了眼一派坦然的人,长出口气,开始治病。
他慢捻着将银针插入了京墨的曲池,接着是合谷、内关、神门、天穴……一共二十四个与之相关的穴位。
但他用了小半时辰,商陆在扎每一针时都借用内力将针送入体内,这样会使得针刺力度较重,对于重伤的京墨来说,是十分难熬但又最有用的。
果然,在施完针不久后,京墨就吐出了一堆颜色较深的血,见此,商陆松了口气。这就说明,京墨体内的瘀血排出来了一些,但这些血量实在微不足道。之后七日,每日如此,他的身体能否吃得消,实在难测。
等了半个时辰,商陆又仔细缓慢的将银针取了出来。此时的京墨已经完全陷入了昏迷但商陆也没有停歇,将他背到了隔壁屋子,那里有他事先准备妥的药浴。
商陆解了京墨的外衫,之后将只留一件里衣的京墨放入了桶中。
这药浴是他参研古方,用了十几种药材熬制的,除此以外,商陆还在里面特意加入了曲竹花。
这是他之前在北陵游历时,偶然在一处极湿之地找到的药。
此花若是在平时,阴意剔骨是绝不可用于治病的,可它偏又是通经活络的奇药,是此刻的京墨急需要的。衡量再三,商陆还是决定用药,毕竟性命是最重要的,至于后果,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京墨泡了半个时辰,便开始出汗,这都是正常现象。
可没过一会他开始打颤,商陆想可能是曲竹药效太过,一时也未做他法。然京墨却是一直颤抖,更甚者,他的肤色开始浮现僵紫色,商陆也意识到了不对。
他连忙将京墨捞了出来,给他把脉,令他心慌的是,京墨的脉搏异常亢奋且已经完全乱掉了。
他连忙施针封住了十二条主脉,但京墨的身体又开始发热,他的脸色也由紫变为黑红,脉搏虽封住但还是有气息乱窜,这样下去他迟早会受不住的。
商陆连忙找来了朝颜,想让她帮忙医治。朝颜看到这个情况便脸色难看的看向了商陆。
“你这是给他用了什么?气息都乱了。”
“我看他气血郁结,就用了……曲竹花。”
商陆看朝颜生气的样子,便料到自己走了一步昏招,语气也不由的低落了起来。
“曲竹花是有活血通络的作用,但它阴气太重,你在用药之前刚为他施针,那时的他气穴全开,自然是将这药效和副作用都吸了进去。体内的郁结之气混着阴湿之气,他此次当真是难料了。”
朝颜显然是比商陆医术高明,两句就点出了要害。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她的话分明就是没有把握救京墨。
“那有什么办法救他?朝颜姐,我求你,这人将自己的性命托付于我,他绝不能就这样。”
“北陵有虫名唤水蜥,生活于沼泽湖泊等地,见光即死,喜食曲竹,体有剧毒。若是能找到,他或许有救。”
朝颜依着平日看过的书籍,回忆着说了此法,但有多少把握,她却不敢明说。
“北陵……水蜥。但以他现在的情况根本撑不了那么久,还有别的方法吗?”
“啊!我记起来了,阿辞之前抓过水蜥练蛊,就是不知道成没成。小商陆,他的死活,现在就看你能不能说通阿辞了。”
朝颜狡黠一笑,眼神明亮衬得眼角那颗痣都煌煌若星。
“那我去找大人,请她出手。朝颜姐,你先帮我照看他。”
看着朝颜不怀好意的笑,商陆心里更加没底。
以穆禾的性格怎么可能会救一个陌生人,难道他真的要辜负这个眼神清澈的少年了吗?
商陆匆匆跑到穆禾的住处,却被告知柘世子在府内,大人不方便见人。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穆禾因为他之前的反叛之举故意吩咐的,现在人命紧急,他也顾不得别的了,与家仆动手,硬闯了进去。
穆禾的住处不似一般的贵族府邸护卫森严,是以他进的很容易。但他却并未见到穆禾的面,不得已只能自己进了药房找东西。
不过这次不像前一次那样容易,他不但没有找到水蜥,且在退出去的时候见到了从密室出来的穆禾和百越并南王世子柘南星。
柘南星见到他一脸惊讶,转而看向穆禾,只见她就那样淡淡的看着商陆,蓝色眼眸里透出来的全是压抑着的怒意。
察觉到气氛不对,柘南星率先开口道:
“我与商陆在城门见过,他说奉你之命去了趟北陵,此刻他许是来找你复命的。”
“是吗?那就说说你事办的怎么样。”
穆禾顺着柘南星的话看向商陆,语里的嘲意和失望,是商陆明明白白听出来的。
“我找到了曲竹花,大人或可用来喂养水蜥。”
商陆斟酌着说出了这话,他不敢让柘南星知道自己的目的,只能这样告诉穆禾他来药房做什么。
“水蜥?阿辞的水蜥蛊养成了吗,如此可真是值得庆祝。”
柘南星面上还是一派温润,但穆禾知道他起了疑心。
他对自己身边的人都有或多或少的怀疑和不屑,是以穆禾很少在他面前处理这些事。若是让他知道商陆之前做的事,那商陆的命就保不住了。
“并未,蛊尚未认主,不算成功。让他去北陵是多找几只备着,但他搞砸了。没用的东西,还不赶紧出去。”
穆禾在柘南星再次发问之前将商陆赶了出去,药房内一时就只剩穆、柘二人,各自思索,相对无言。
“阿辞,我总觉得商陆此人太过随心,不是一个好掌控的人。”
柘南星面色不善的评价了商陆,他实在不喜穆禾对他的态度,护短至极。
一遇到商陆和朝颜的事,穆禾总是不似平常冷静,这样为别人着想的穆禾是无法在百越活下去的。
“他并未做出出格的事,若真有那么一天,我也一定会亲自动手。”
每一次穆禾听到柘南星说这种话,心口总是闷闷的,好似憋了口气。
出于对时局的担忧,他说这话无可厚非,但是穆禾总是觉得他不能这样说自己。旁人都可以,但那个将她带出黑暗的惊艳少年,他不能也不该是如此。
“我只是提醒,阿辞不必在意。之后还有很多事,你要好好休息,若是王妃找你做事,你尽可交予我。她要是因为羽涅的事责罚你,你也推到我头上,阿辞放心,她不会对我怎样的。”
柘南星这话温柔的让人沉溺,他留在穆禾脸上的视线也恍如初晨的日光,凡涉照之地,万物皆可复苏。只是那夹杂着雾气的希望,聪明如穆禾,终究仍是无法看透。
“师傅操持百越不易,有些琐事我理当出力。至于羽涅,她不会自找麻烦。二哥不用担心我,倒是你自北陵回来不足两月,可有麻烦?”
穆禾从来不喜欠人恩情,之前接受他的好意已经让她不大自在,如今好不容易有机会可以报答,她确实很想做些什么。
听到北陵,柘南星脸上闪过一瞬不大自在的表情,不过穆禾或许是太过信任他,并未察觉。
“北陵民风淳朴,文化深厚,是很好的隐居之所。我虽为质子,却依旧受人礼遇。”
他的回答不功不过,穆禾也没有怀疑。
“如此甚好,你之前在信里提到的,想来都是真的。草原、大漠、雪山、戈壁,也只有它们才不至于辱了北峰之陵。反观百越,倒显得小家子气了许多。”
穆禾的语气里不无艳羡遗憾,再想到她的身份,怕是很难亲眼看到这些,一时不免唏嘘。
“百越集天地灵气于一地,是最有生机之所。就如阿辞,蓝眸若水,玉骨天成。”
自穆禾第一次见他起,他对这双异瞳就从未有过嘲笑轻视之意,甚至在穆禾因此落于低谷之时,他的话里也永远是赞美和鼓励。
若是没有他,或许便没有现在的穆禾。
“也许吧,二哥,我要处理水蜥蛊的事了,你先走,我晚些去寻你。”
“若是太累也不必再来,反正我也无甚大事。只是想着,你将要过生辰,想先于别人送你一份礼物。”
柘南星微笑着点头,说出的话又让穆禾一怔。
“原是这样,我都快忘了。”
穆禾勉强对柘南星笑了一笑,那里面的凄凉与无奈都是他无法发现的。
穆禾的身世很少有人知道,就连柘南星也只以为她是一个孤女,所以他们都不知生辰这日对穆禾意味着什么。
听到这话的柘南星果然只是笑着摸了摸她的头,眼里的宠溺快要溢出。只当穆禾是太过劳累,叮嘱了两句就离开了。
柘南星一走,商陆就跑了进来,他不敢抬头,就站在座下盯着地面。
穆禾看了他一会,终于熬不过开口道:
“怎么回事,我从未告诉过你水蜥蛊的事,是朝颜告诉你的?”
商陆一言不发,只是突然跪在了穆禾面前。
“求大人帮我救一人。”
说完,他的头就彻底贴在了地上,整个人看起来满是无助。
“怎么,刚为了苏叶偷了羯星草,现在就又打算为别人求水蜥蛊了?你这次回来莫不是就是因为这个?”
“商陆,我自认从未亏待你,但你呢,你把我当什么?是不是任何一个你在乎的人,你都可以为了他们放弃我?”
穆禾的语气越来越激烈,到最后几句甚至是吼了出来。她看着眼前的这人,一时感觉到无比心寒。
当时将濒死的他带回来,她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同伴。但现在看来,师傅说的可能是真的,人都是自私无情的,都会为了自己的利益毫不犹豫地伤害别人,即使是她一手带出来的商陆。
“大人是将我自鬼门关带回来的人,在我心里是我的亲人。我放弃的从来就不是您,是百越残酷无情的调律!”
“苏叶是我情不自禁,但如果当时是您处于那个情况,我同样会那么做。至于这个人,我与他真的只是萍水相逢,只是我与他的相逢像极了当时您救我,我答应了要救他,我也不想放弃自己的善良。”
商陆的声音不大,但却实在的戳中了穆禾的心。曾几何时,她也并非如此嗜杀成性,可是那个自己又是在何时不知所踪的呢?
“你这是在讽刺我?我要是不救他,那就是你口中的残暴之人了。”
穆禾咬牙切齿的说出了这句话,这个商陆,倒是学会拿捏自己的心了。
“不,您并没有义务救他。现在是我在求您,求您看在我和朝颜姐的份上救救他。”
说着,商陆的身子伏的更低,大有穆禾不答应他就不起来的架势。
“朝颜都搬出来了。商陆,你好样的,你当真是好样的!”
穆禾直接越过他出了门,商陆看着她气冲冲的背影,知道这事成了。
果然,穆禾出了府直接就去了辞夕谷,商陆也一路远远的跟着她,直到进了辞夕谷。
进到谷内,穆禾就看到朝颜站在屋檐下,一见到她眼睛都亮了起来。
朝颜快走几步过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拖进了京墨所在的屋子。边走还边说:
“我就知道你舍不得看那小子难过。”
穆禾看到床上躺着的人,一时不知说什么,按理说他现在应该在离大端皇城不远的地方,为什么会受这么重的伤?难道是二哥……
“愣着干嘛?他撑不了多久,赶紧拿蛊救人。”
朝颜太过激动,以致一时未察觉穆禾的异样。
“我……我不能救他,他是百越的敌人。”
穆禾语气迟疑,但还是说了出来。
“敌人?他犯了什么事?”
朝颜看穆禾犹豫不决的样子就知道这事不是她主张的,一定又是王后那帮人说了什么!
“暂时还没有,但以后也说不定会做出对百越有害的事。”
“是人都会变,说不定你日后也会伤害百越。你什么时候也开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我告诉你,他现在是我的病人,要杀要剐等他康复。我就问你,这个人,你救是不救?”
朝颜步步紧逼,一时让穆禾无话可说。
穆禾看一眼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人,叹了口气,便坐在床边开始帮他疗伤。
她仔细理出了气息游走的地方,在京墨的手腕处划出一道口子,接着又将随身带着的水蜥蛊顺着伤口放入了他的体内。
大约过了一炷香时间,京墨体内冲撞的真气慢慢散开了,但与此同时水蜥蛊在吸入足够多夹杂着曲竹的鲜血后也开始四处游窜。许是太过疼痛,京墨的脸色开始泛白,口里也开始不断呢喃。
“快制住蛊,一旦入脑他就没救了。”
朝颜看穆禾淡定的样子,心里反倒打起了鼓,忍不住出声提醒。
穆禾冷淡的看了一眼朝颜,对方自知理亏瞬间闭了嘴。
接着她拿出了一支笛子,这是她用来练蛊的媒介,所以它的声音自然也可以控蛊。穆禾不急不慌的吹了许久,看着水蜥蛊在京墨体内安静了下来,才转头看向了商陆。
“你是从哪里救的他?”
“世梵城外的树林内,当时他昏了过去。醒来后还吵着要找他的同伴,只是他的同伴好像被丢下了玉峰山,此时怕是凶多吉少。”
商陆尽可能仔细地回答了穆禾的话,看着睡眠渐稳的京墨,又不放心得问道:
“他可还需要继续施针活血?”
“明日我会继续来,直到水蜥蛊彻底认主。”
说完穆禾也懒得看这两人的表情,直接离开了。
“说你傻你还真傻,曲竹花和水蜥蛊两次早把他的气血打通了,现在只要水蜥蛊能认主,他就没有大碍了。倒是你还真是厉害,随便一下就救了个反贼。”
朝颜此时也像是心里放下了一块大石头,高兴起来又开始调侃商陆。
“大人都说了,他并没有做任何事,是那些人杯弓蛇影。”
商陆不想听人这样评价京墨,他总觉得这是一个干净正直的人。
“随你吧,反正我也无所谓他的人品。不过说起来,前两天我去栖篁河那块采药也捡了一个人,不过他的脑子受了重击,也不知能不能醒过来。”
说起这个,朝颜又开始叹气,她试了好多方法都没有用,那个人也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
“会好的,都会好起来的。”
商陆看着朝颜,坚定的说出了这句话。
他和苏叶会好,朝颜会好,大人会好,京墨和那个不知来历的病人也会好。只要是认真面对磨难,一切总会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