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墨在夜间就醒了过来,想起身却发现自己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而且浑身酸痛,就好似之前不休不倦的跑过好几天,后果都堆积在此刻,实在是不好受。
他感受着自己的身体,也不知是好还是不好,想出声但嗓子像是被火燎过一样,只能睁着眼睛躺在床上,无助之极。
第二日一早穆禾一进屋看到的便是京墨睁着眼睛放空的样子,她在门口犹豫了一瞬就走了进去。
听到声响,京墨转头来看,穆禾身着百越服饰的样子就落到了他的眼里。
看着眼前这个绝美的女子,京墨的眼里满是惊讶和疑惑。
“我叫穆禾,我们之前见过,是商陆让我救你的。”
穆禾显然是早就想到了他的困惑,一句话就将他心底的疑问回答了。
“如此,就麻烦姑娘了。不知羽涅姑娘现在如何了?”
把自己的命交到别人手上的感觉并不好受,尤其是在这个姑娘面前,京墨心里总是有一些来历不明的不愿,不愿自己如此落到她眼里。
况且羽涅是他和叶满一直都担心的人,现在碰到她也正好询问。
“你们和羽涅注定做不了朋友,你那个朋友和她更是不可能。况且听商陆说,你朋友生死未卜,我要是你,此刻便绝不会去担心那些不相关的人。”
“好好将养自己的身体,早日离开,若是可以找出仇人,帮他报仇。你觉得呢?”
穆禾做事一向以理智为先,所以她对京墨说这话只是依着自己的行事作风,完全没有任何嘲讽之意。
可她不知,有些夹杂了人性的事并不是这样简单的。
“仇我会报,人我也会找。至于羽涅,她是我的朋友,关心她是我愿意花时间去做的事。”
“我之前听羽涅说过,你对她很好,可如果你对她这么好,她却不屑一顾,那姑娘会不会也感到难受。”
京墨不喜欢面前这人如神祗一样俯视他,而后教他做事的感觉。
明明是一个妙龄少女,却如同他的父亲一般做事严丝合缝,不近人情。
“不顺我意的人自然是抛掉,想不到叶相那样一个人物,竟然教出来一个情种。”
就如同京墨看不惯穆禾冷漠,穆禾也不喜京墨身上带出的那股气息,好像对万物都有磨不灭的希望。
看着他谈起感情时眼里的光亮,更胜于商陆几倍,这样的人能让她闻到自己腐朽的气息。
事实上有好多人,每一次谈起她的处事,看她的眼里都是充满不解更甚者还夹杂着恐惧。
她也不明白究竟问题出在哪,明明师傅说她做的很好,明明百越在这几年变得更加强盛。
“叶相刚正,但他孤傲一生。我崇拜他,但永远不会成为他那样的人。”
京墨觉得自己和这女子的想法差了十万八千里,遂以一句话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之后也保持沉默。
看着男子倔强刚毅、棱角分明的侧脸,穆禾一时语塞。之后也便不再说话,专心开始控蛊。
还是那首曲子,随着笛声的悠扬顿挫,京墨明显感觉到自己体内有一股力量在游走,并且顺着这股力量,他觉得自己的浊气都散开了。
力气虽然还是没有恢复,但酸胀感明显减轻不少。并且跟着笛声,京墨的脑袋也越来越沉,最后终于扛不住睡了过去。
穆禾在结束之后,也便离开了屋子。
她刚一出门就看到商陆站在檐下,她也是被气笑了。
“怎么,你不在,我会伤他吗?”
穆禾今日没有让商陆跟着进去,所以看到商陆这个样子,自然以为他是担心自己会对叶京墨做些什么。
“非也,我来是想向大人道歉。”
听着穆禾下意识的话,商陆有些黯然。
曾几何时,穆禾不会怀疑他的作为,他也给足了穆禾信任。
他们之间从苏叶开始便隔了一道沟,现在这道沟更是越来越大。他不想如此,穆禾是他唯一的亲人,他也决不会让他们的关系变得如此淡漠。
“你做错了?你不是一直自信是我的错吗?”
还是用冷静掩盖了所有情绪的完美表情,穆禾看起来好似真的一如往常。
“世梵城外,为了苏叶我放弃了你,还利用你的信任入穆府盗药。这次为了救京墨,又逼你用了你花大心思养出的水蜥蛊。还有更早之前,你为了我同柘世子周旋,这一桩桩一件件,我只能向你道歉。”
“然后呢,道完歉我们就能回去,你做的一切事情都能不论?”
穆禾的声音已经带上了怒气,她就是想不通,为什么商陆可以这么轻描淡写的说出所有事,那她的纠结,气愤不就变成一场戏了吗!
“道歉是因为你对我很重要,但是我还是不认为我做错了。我知道你很生气,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和朝颜姐与你都有了隔阂。”
“再或者,除了你师傅和柘南星还有谁说过你做的一切都是对的。你对百越鞠躬尽瘁,但王上为何从未许你一官半职,如果不是巫女那支驭蛊的笛子,你手里有无实权!”
“他们说让你戴面具是为防有人见你的蓝眸生出事端,但若有一日事发,百越百姓心里认定的那个带给他们富足生活的人,只是那个带着花纹面具的巫女,而不是穆禾!”
“这些无论这么看,都是他们在利用你!你师傅是,甚至柘南星也是。阿辞,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商陆一口气说出了自己憋在心里的话,希望能让她好好想想,可当他看向穆禾却发现,对方的神情没有一丝变化。
“如果当时没有我带你回百越,你现在会是怎么样?”
穆禾的睫毛颤了颤,显得十分脆弱,接着说出了这么一句完全不相干的话。
“若是没有阿辞,我必死无疑。”
虽疑惑穆禾思维的跳跃,但商陆还是认真回答了她的问题。
“可若是没有师傅,当时的我也必死无疑;没有百越的庇佑,我活不下来;没有二哥的鼓励,我在受尽冷眼之后也坚持不下来;没有朝颜和你的陪伴,我恐怕也早被那无边的孤寂吞噬。”
“所以,我愿意为了百越,为了师父做那些肮脏的事,愿意忍受二哥有时的言行不一,愿意在你做了那么多事后继续接纳你。”
“但也仅仅如此,我生性冷淡,却并不是无情,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
“如果你选择现在离开,我们就此别过。但如果你选择继续留下来,就永远再没有机会背叛我了,否则我真的会杀了你。”
素来内敛的穆禾,说出这段刨析内心的话实在是不容易,是以她的情绪在说完还有些不稳。
“我愿以月神起誓,此生绝不再背叛你。”
在商陆的心里,百越和穆禾一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是以他绝不会伤穆禾,但百越可就不一定了。
“记住你的誓言。”
穆禾无法反驳他破绽百出的起诺,因为她实在舍不下那个陪她长大的商陆。
“我会将他的伤治好,然后安全送离百越,你今后不必再见他了。”
“那我可否与他告别?”
虽然穆禾这话很无理,但商陆还是无条件的答应了她。
“随你。”
语毕,穆禾便匆匆离去,只留清脆铃声回荡。
商陆进去时京墨还在昏迷,他便拿了本书坐在桌子前看,也没有出声打扰。大约过了大半个时辰,京墨转醒。
看到他便挣扎着要起来,商陆快步走到床前按住他,顺便坐了下来。
“你恢复的不错,大约再有半个月就可下床了。”
“京墨能有今日,全靠公子援手。”
虽然躺着无法行礼,但商陆确实从京墨的话里感觉到了满心的感激。
“我是医者,救你原本也是我分内之事。既然你没事了,那我就要离开这里了,我们日后也可能不会相见,就趁着今日告别吧。”
商陆说话时嘴角带着笑意,但仍阻止不了离别的悲伤。
“之前是我耽误了公子,现下要分离,总是感觉过意不去。这个玉佩是我父亲给我的,如果公子需要,可拿此到大端皇城找我。只要能做的,京墨必鞠躬尽瘁。”
这玉是北陵王朝为表友好送给大端皇帝的,至于怎么到叶相手里,京墨不知。只是它很贵重,是京墨唯一觉得能表达自己心意之物。
“此物太过珍贵,与我反倒不利。这样吧,若是我有事就去皇城找你,到时你可不能推脱啊。”
看了玉一眼,商陆便知道了京墨身份不凡,如此穆禾之前的举动也就说的清了。
“如此,公子可一定要来皇城找我。”
“你休息吧,我要收拾收拾,准备离开了。”
“哦,对了。你现在住的这个地方叫辞夕谷,它的主人是一个叫做朝颜的女子,做事比较……嗯……比较特别,但对病患还不错,你有什么问题和要求都可以去找她。”
“还有一个女子,是帮你治病的那个,她叫穆禾,如果没事你就不要去惹她,她脾气不太好。”
说完商陆就很潇洒的走了,剩京墨一个人在原地放空。
脾气不好吗,可为什么她的眼里没有焦躁和不耐,相反却只剩空洞和冷漠。实在是个矛盾的人啊。
穆禾离开辞夕谷后直接去了并南王府,之前她说过要去找柘南星,但因为叶京墨的事耽误了,趁着现在无事,她想赶快去见他。
“大人。”
王府的人之前称呼她为姑娘,被柘南星听到后便生了气,重责了那群人,并让他们称她为大人。
其实穆禾至今也不明白这两个称呼差在哪里,可能是他见自己在百越处境实在尴尬,所以想拉她一把。
穆禾点头示意,一路顺畅的到了柘南星的院子。
他是嫡子,却并不受宠,本来并南王爷与百越王曾商议过嫡子继王位,最后却硬生生变成了嫡子继亲王位,他一下就从百越太子变成了并南王世子。
不仅如此,两年前,为了与北陵交好,送出去的质子也是早已与王位无关的他,亏得他聪慧,才能平安归来。
如今他盛誉在外,住的却还是这个偏远僻静的竹园。如此境遇,穆禾一时也不知该作何反应。
“阿辞!你来了,昨日你没有来,我以为是王后找你,便没有派人去打搅。今日没有事了吗?那能否陪我一起坐会?”
穆禾进来时柘南星正在院子里照顾他的花草,此刻他像是极快活。
带着穆禾坐到了桌边,又亲自去沏了茶,上好的龙井在杯子里沉浮,一时院子里尽是草木香气。
“二哥有什么喜事吗?兴致如此高。”
看着他放松的眉眼,穆禾的嘴角也不自觉弯了,眼里也有了不易察觉的柔和。
“阿辞来找我,难道不值得高兴?”
他的话总是这样,高兴时露骨,生气时刺人。
也不知他究竟为谁如此,但看他发自内心的笑颜,穆禾的心里是舒服的。
“是该高兴,自你回来我们便没有如此坐过,今天也算是补回来了。”
“对了,昨日是王后有什么事吗?”
穆禾从未失信于他,想来能让她那样的就只有她师傅了。
“师傅问了问水蜥蛊的情况,已经没有事了。二哥不是说要送我礼物吗,我可是很想知道呢。”
穆禾故意用这样的话引开了柘南星的注意,她怕他察觉出问题。
“这可真是奇了,阿辞从未在这种事情上花过心思,这话一出反倒叫我紧张。”
“二哥送的东西总是罕有,我也只是好奇。”
穆禾的眼睛在夕阳柔和的色彩下显得熠熠生辉,不说柘南星,任何人见了她的蓝眸都会被折服。
柘南星笑意晏晏的看着她,直到穆禾实在抵不过,低头微嗤才收了视线。同时他自腰侧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礼物——一支通体晶莹的白玉笛子。
“为何要送这个?我有驭蛊的乐器。”
穆禾自他手里接过笛子,入手是一片温润湿意。不似平常玉器的冰凉,它反倒在手里生出了暖意。
笛子的周身被精心刻出了彼岸花的花纹,整个构图恍若天成,光看这些,这就是一件很成功的艺术品。
“你手里的弱水是巫女的笛子,若是有一日你不在此位,那你之前就都为别人做了嫁衣。你拿着它,或许能在这险恶境况下走的容易些,我也安心。”
柘南星此话是真正为穆禾着想,若是形势使然,她未必有自保的能力。
“我知晓二哥的担心,所以定会好好活着。倒是二哥,形势所迫,你还走的下去吗?”
“总有一日,我目光所及之百越,定会皆是安乐。”
柘南星的回答穆禾听懂了。
是的,世事难测,那他便改变这无情的世道,他不怕死,所以,冰冷的人间准备好了吗?
这才是她的二哥,即使命运不公,肩上担当依旧;即使百越不仁,胸中情怀不改。
穆禾也相信,终有一日,他会以最耀眼的方式实现他的理想。
之后他们又坐了一会,穆府来人说是王后传召,穆禾只得匆匆与柘南星告辞。等她风尘仆仆赶到皇宫时,已接近酉时。
这个时候皇宫本不能进人,但是穆禾的身后是那个足以扼住百越咽喉的女人,是以她一路畅通。
跟着内侍到芪玖宫,穆禾的心里泛起阵阵不适,这个地方让她记起的只有刺骨的寒意和漫延的鲜血。
她好似现在都有因害怕而浑身发软、内脏翻滚,因失血乏力而手脚冰凉、濒临窒息的感觉。
这个外观庄严华丽的宫殿,其实是一座地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