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马车前,羽涅便忍不住了,她率先坐了上去,将车门摔得震天响。
穆禾见她如此,也未开口,坐在车内闭目养神。
看着穆禾一副悠闲的样子,羽涅再也忍不住了,她语气很冲的开口道: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是将叶大哥放在了风口,我们离开了之后他会被皇城的贵族嘲笑,会被皇帝猜疑,他再也不能有一个平静的生活了!”
“想让他平静的生活,你又何必找他?羽涅,收起你的小心思,不管我今日有没有将这事挑破,与你、与百越有过关系,他就不可能好好的在皇城过下去。”
“可这件事至少不该被这样说出来,你是巫女,怎么能毁了名声!”
羽涅急得都快哭出来了,她此刻也开始口不择言。
“你究竟是怕我毁了巫女的清誉,还是不满叶满和我这样的人扯上关系?”
穆禾的声音极轻,却切实击中了羽涅心里隐秘的念想。
她确实是怕叶满和穆禾扯上关系。
穆禾是什么人,在世人眼里,她的双手占满血迹;她为人阴狠狡诈,是百越多少人心里的噩梦;她洞悉人心,以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为诱饵布局,她真就是一个魔鬼!
叶满那样的人怎么能和她连在一起呢!
“或许在你心里我确实不配与他相提并论,但事实已然如此,而且我要是愿意,也可以随时毁了那个傻子。”
“我猜你现在心里一定在咒我,可是羽涅啊,就像你想的,我本来就是一个恶魔,地狱就是我的归宿。”
“所以,如果你不想你亲爱的叶大哥为我陪葬的话,就乖乖听话!要是我再发现你做任何出格的事,动不了你,整一个傻子还是很容易的。”
穆禾的话仿佛毒蛇悄悄爬上了羽涅的四肢,所过之处一片冰凉,然后他们汇集到了心口,逼得羽涅不得不直视眼前的人。
或许是穆禾平日对她太过宠溺,以至于她忘记了这个女子的身份。
所以此刻那种被人背叛的感觉才这样猛烈的撕扯着她,可她只能抱紧自己蜷缩在车厢一角,甚至连一句质问都说不口。
穆禾本来就是这样的,一切为了百越,这是她身为巫女的职责。
可是,穆禾怎么能是这样的呢!
她是高贵淡漠的,可她也是细心温柔的。
她对她好,为她做了许多事。
她是那个陪自己走过了许多磨难的穆禾啊!
羽涅可以相信叶满也许会在三年之后忘记她们的约定,或者放弃她。但她绝不敢想象,有朝一日穆禾会对她说出这样的话。
想到这,羽涅的眼泪总算掉了下来,一颗接着一颗,没有章法的在脸上乱淌。
她的眼神也是空洞的,好像透过帷幔在看什么,却终究是什么都没有。
“我没有咒骂你,因为你是阿辞。我知道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百越,我没有资格咒骂你。”
哭了一会,羽涅才艰难的开口,她也未曾想穆禾能回应,只是得让她知道自己的心思。
穆禾也许是一个人太久了,羽涅不想也不能就这样放她沉沦。
“收拾一下,叶满很快就会来,趁着这个机会把这件事彻底解决了。”
仿佛真的没有听到羽涅剖析内心的话,穆禾没有接茬。
看她的情绪虽然低落但最起码平复了些,穆禾才又开口道。
“我知晓此事的严重,不会让你和百越为难的。”
羽涅接连点头,迎着穆禾的话头接到。
“但愿吧。”
说完也未看羽涅,穆禾将视线转向了车外,此刻她们刚出王宫,所过街道甚是繁华。
看着熙攘人群,感受着马车龟速前进,穆禾又重重叹了口气。
她这是在干什么!
叶府内,叶相看着跪在面前的京墨,再次询问:
“三年前,你和叶满在百越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们在游山玩水的途中遭遇意外,阿满重伤,将养之后才回城。”
京墨沉稳的回答,这话他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是对所有好奇他百越之行的人的统一答复。
“什么意外?又在哪将养,到底是谁伤了你们,你们又是被谁所救?”
看着儿子死不悔改,叶相的声音也不自觉带上了怒意,手捏的楠木座椅都快变形。
“救我们的是百越的一名游医,名叫朝颜,她将我们带去了辞夕谷养伤。”
京墨目前还不知朝堂上发生之事,一时也摸不准父亲旧事重提的意图。
“辞夕谷,朝颜!编的倒是有板有眼,逆子,今日你是非要逼我动用家法吗!”
叶相大手一挥,茶杯就被甩到了地上,京墨的衣袖也被溅湿,整个人看起来多了几分狼狈。
“父亲息怒,孩儿所说句句属实。百越之事已经过去,父亲为何执着于此。”
“执着于此的人可不是我,百越巫女今日在朝中当着陛下的面说她与叶满是旧识,一句话就打破了我在陛下面前苦苦维持的平衡。”
“她不惜牺牲清誉也要拉我下水,其意难辨。事到如今,你还准备遮掩,难不成真要看着她将大端毁了才甘心!”
看着京墨一副不知所谓的样子,叶相再次压下了胸口的怒气,他尽量平和的与京墨交谈,希望京墨能悔悟。
“孩儿确实与巫女相识,但她所说完全是无稽之谈。阿满醒来之后已经成了现在这幅模样,他怎么可能在我的眼皮底下同巫女相识。”
“至于孩儿,只是与巫女有着几面之缘,绝没有也不可能会做对大端不利的事。”
听到叶相的话京墨眼皮一跳,终于要开始了吗?
他最不期望的局面,终于要来了。
穆禾刚进皇城就给了他这样一个下马威,再看看自己的部署,果然还是棋差一招啊。
“无论如何,她话已经递到了这,我们必须的顺着她的意思走下去,明日你就将阿满送到使馆。”
“记住,此人心机难测,切勿与她多做纠缠。”
那样的人,是上天偏爱的,不论是容貌还是思想,都足以叫人自残形愧!
京墨不是她的对手,甚至二十年前的自己也落于下风。
叶相以手抵额,看起来疲惫至极,将叶满送出去,这是现在唯一可以让皇帝满意的做法。
“我知道你不放心,可她们既然这样说了,碍着两国的面子也不会对阿满不利。只是暂时送过去,等事情一有转机,我就将他接回来。”
京墨紧抿的嘴角泄露了他的心思,见此叶相只能安抚。
他深知这个孩子的倔强,他若是不愿,那事情就又麻烦了。
“孩儿明白,明日会将阿满送过去。夜深了,父亲早些睡吧。”
出乎意外,京墨答应的很干脆。
看他情绪低沉,叶相以为他这是强撑不舍,便顺着他的话早早地让他下去平复心情了。
第二日一大早,京墨便去了玉泉观。见到他的叶满显得很高兴,他兴致冲冲的收拾了行李,正要上马车时,被京墨给拦了下来。
叶满被京墨莫名其妙的举动弄懵了,他只能手足无措的站在一边,等着京墨开口。
“阿满,现在有一件事,我需要你的帮忙。”
这短短几个字,京墨说的极为艰难,叶满很大关系就是因他变成这样,可自己还要利用他,多无耻的人呐!
“嗯,你说便是。”
听到京墨这话,叶满松了口气,他实在是怕极了京墨放弃他。
虽然他很笨,也让叶相府受了很多嘲讽,可他真的不想离开哪里,那个地方是他的家。
只是从来都是京墨帮他,却很少有这种京墨求他做事的情况,所以叶满的心里还是有些激动的。
“百越巫女,说要见你。陛下开口,我只能送你过去。所以你可能要在那里住几日,但你莫害怕,我会安排含章在使馆周围保护你,含章,那个拿着一把长剑身穿黑衣的男子。”
“我记得他,他好像很钦佩你呢。”
这话并没有让叶满感到什么,也许是他不懂,但也有可能他原本就不在意。
沉思了片刻,他又开口道:
“不过,巫女为什么要见我呢?我不记得我认识她。阿墨,是我忘记了什么事情吗?”
“没有,你不记得的事都是不重要的。阿满不用担心,你就只当在使馆住几天,好吃好喝好好休息,养好了身体我就接你回家。”
“如果期间有人问你什么,你想回答就回答,不想回答就不回答,你能去她们都很高兴。”
“阿墨说的我好像很厉害,可我并不是这样的人。”
听到京墨毫不掩饰的夸赞,饶是叶满也有些不好意思了,他的脸微红,揪着袖子低下了头。
“那是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好。阿满,你要记得,你是最好的人。”
也不管叶满能不能理解,京墨说了这句留在他心里很久的话。
可能是最近变数太多,他迫切想要宣泄自己的情绪,而对一切都报以单纯善良心思的叶满正好是最合适的那个人。
之后二人也没有再多说,一路乘坐马车去了使馆。将近晌午的时候,他们终于到了。
远远的京墨就看到一排人站在使馆外面,那个排面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是苦等心上人的痴情人。
京墨憋着口气,带叶满进了使馆大门。刚一进去就看到戴着面具、穿着常服的巫女,坐在大厅中央。
见他们进来,那人手一抬,一应仆人鱼贯而出将京墨和叶满按在了椅子上,摆好了茶水点心之后,又极快的退了下去。
“巫女倒是平易近人,这番排面着实让我受宠若惊。”
被这番动作激出了怒意的京墨,开始给上座那个一派淡然的人找不痛快。
“二位都是贵客,自然要以大礼接待。叶公子,深州一别,无恙否?”
穆禾开口率先承认了身份,只是这反常的举动反倒让京墨起了警惕。
“拖巫女的福,暂时还没有遇难。只是你在大殿上说与我兄长是旧识,兄长现如今虽然患疾,但京墨愚钝,不知巫女此举何意?”
面对这样一个将一切都算准了的女子,京墨只能选择开诚布公的问,因为他清楚,在穆禾面前自己耍不了花样。
“我说的不清楚?我与叶大公子是旧识,如今旧友许久未见甚是想念,顾不得以出此下策。”
穆禾看来是打定决心要和他将这个哑谜打到底了。可京墨此刻心里也有疑惑。
穆禾之前的举动分明是不认识他,可现在她又说与叶满是旧识,那她到底记不记得三年前那段日子?
这么矛盾的行为不像是穆禾该做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认得我们?”
这话问的着实有些傻,可京墨在当时许是心里使然,也未觉话有不妥。
“哈哈哈……”
穆禾突然笑了起来,她看向京墨的眼神只有轻视和怜悯,这也从另一方面说明,她是真的不记得。
“叶公子在说笑?这种话骗骗旁人也就罢了,你怎么也入戏了。”
“三年前识得你们的是羽涅,我只是在帮她的同时利用了一下这段往事。不过现在看来效果不错,连你这个局中人都差点信了。”
“那你说,如果你们的皇帝知道你在百越发生过什么,你还能在大端生存下去吗?”
“或者说你可以不计前程、庸碌无为的这样活着。可你父亲,那个一身傲骨的丞相,受得住皇帝日复一日的猜疑吗?”
“你猜他会不会在无穷的责任和压力中选择放弃?就像你们曾经的战神徐将军那样,老死叶府;还是直接刚烈到自我了断以证清白。貌似没有一个满意的结局啊。”
用舒缓轻柔的声音说出最具杀伤力的话,这是穆禾拿手的把戏。
这种贵公子多数还有几分硬气,直接招降估计只能得到他们的不屑。
可这样就不同了,给他们一个台阶,让他们为自己的叛投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
两方相合,皆大欢喜。
“巫女都将我逼到这步了,还避讳什么,有话不妨直说。”
直到此时京墨才见识到了穆禾的手段,干脆狠绝,连选择的机会都不留给对手。
这样的穆禾于他而言是陌生却又鲜活的。看着她志在必得的动作,京墨的心里也升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胜负欲。
心里的声音告诉他,战胜她,只有赢过她,才有可能扭转局势,才能得到她平等的目光。
“与其在大端等一个可预料的结局,叶公子不如同百越合作,你会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人性贪婪,我想要的东西何其多,巫女又怎敢夸下海口。”
不急不缓,见招拆招,这是京墨从穆禾那里学到的。
“那看来叶公子是不愿意了。真是可惜,我自幽州初见便觉对公子有熟悉之感,可造化弄人,我们只能身处异营了。”
穆禾这话亦真亦假,却着实让京墨心跳漏了一拍。
“百越大端即将联盟,如此身在百越还是大端又有何区别?”
终究还是有些城府的,京墨接着穆禾此行的目的回了她意味不明的话。
同时拿起了桌上的茶,微抿一口以掩饰自己的失态。
“也是,那我们就来日方长?”
落到京墨耳里的这话分明带着笑意,却无端让他生出几丝不安。
将叶满留在了那里,京墨又不放心的嘱咐了几句之后,实在找不到借口才准备离开。
至于穆禾则一直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看着他们依依惜别。最后实在忍不住了,才出声打断。
“叶公子大可不必,羽涅对他如何你我心知肚明。这不舍离别的戏码倒容易叫人误会。”
“想来巫女平素心如止水,没有常人的七情六欲京墨也理解。”
这就是明着挑事了,听到此话的穆禾,即使蒙着面具京墨也察觉到了她的不爽。
“那我就祝愿,叶公子一辈子都是如此重情重义。”
特意加重的四个字,让京墨完全接收到了她的讽刺之意。
在她那样的人眼里,一切能使人乱掉心志的情感,都是不该的。
所以她此刻已料定,叶京墨未来定会有一日为自己的情义付出代价。
犟到这一步,京墨也就不好再多说什么,他和叶满告了别,便快速离开。一直等他走到没影,羽涅才从后面的屏风走了出来。
她看了看京墨不满的背影,又看向穆禾因为愤怒而略显僵硬的举动,突然感觉这下皇城可能就要不安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