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禾与商陆赶了十几日,终于抵达了皇城。他们直接联系了早就安排在城外的暗卫,悄无声息的入了城。
她并没有去使馆,而是坐在了皇城最繁华的酒楼。
那里有一楼的连座酒席,也有二楼用屏风隔断的简陋雅间,至于三楼则是常年被贵族包场的精致小屋。
为了不引人注目,穆禾和商陆坐在了二楼的窗边。
只见穆禾心不在焉的喝着酒,眼神也看似漂浮在窗外街道的熙攘人群中,但对她极为熟悉的商陆却知道,她此刻所有的注意都投入了楼下各种的吵闹声。
在那里呆了将近半个时辰,穆禾才招呼商陆离开,只是外面已经入夜了。
穆禾看起来也不急着去使馆,缓缓的走在街道。
此刻这里可真称得上是万籁俱寂,商陆看她反常的举动,也只是一言不发的跟在后面。
“今天在酒楼,你听到了吧?”
穆禾踩着月色,望着暗夜就这样突兀的开口。
“大人指什么?”
商陆早就察觉她异常的原因,只是一时难以置信自己终于走到这一步了。
“徐府被重新启用了,说不定徐老将军不久也会重出江湖。”
穆禾嗤笑着看向商陆,眼里却满是冷清。
“徐府重获恩宠,徐景止和那人皆是双赢。”
商陆的声音散在夜里,无端生出一股无力之感。
“双赢?商陆,你觉得他们赢得了吗?”
这话里的肯定和自信都振奋着他的心,是的,这次他一定会毁掉那个人所重视的一切。
二十年了,这一天终于到了!
“我以我命祭,必毁其修行。”
这句誓言是他在他母亲坟墓边发过的,如今终于是要实现了。
“你的命他担不起,收了这个债,你便可自由。自那时起苍山洱海,将净是你的足迹。”
听到商陆壮烈的话,穆禾眼里的寒冰也终于松化,她缓和了语气,带着诱哄向商陆描绘未知的未来。
“明日便去吧,是时候做个了结。”
话头一转,穆禾又恢复了平素的冷静。
“属下知晓,定不负大人之命。”
穆禾趁着夜色悄无声息的入了使馆,想来是早已收到消息,白芯就坐在桌子旁等她。
她一进来便起身向她行了大礼,等她坐定,便自行开始汇报这段时间发生的事。说到羽涅发动暗卫一事,语里还有些许不满。
“她自小任性,不用在意。这段时间你做的很好,兵部侍郎一案煽动舆论、控制走向皆十分精准,等回到百越你当记一功。现下便交回弱水,下去休息吧。”
先扬后抑的驭人之术是她从那人手里学来的,此刻正好用于对付她安插在自己身边的人。
听到这话,白芯顺从地自梳妆台的暗匣里拿出了通体晶莹的弱水,平日也未觉得它有什么不同,可此刻将它拿在手里真的是状若千斤。
这样一支小小的笛子,代表的却是百越至高的权威。她此刻真是感觉到了不甘心,凭什么她做的这么好,却还是被穆禾压着。
看白芯缓慢的动作,穆禾怎会不知她的想法。
自三年起王后就对她百般戒备,安排这样一个有野心、却愚蠢的让人一眼就能看透的人在她身边,不知是为了让她自勉还是存心给她添堵。
可不管是什么原因,这个白芯都注定是弃子。
弱水终于送到了穆禾手上,将其握在手里颠了几颠,穆禾语带笑意的开口道:
“其实弱水除了是巫女身份的象征,还是一支蛊引。你们加入离门,服下的蛊毒都是由它牵引炼制的。”
“可它要是落到别人手里,就只是一支笛子。换句话说,没有弱水,我还是能引得蛊毒发作,这才是巫女被众人推崇的原因。”
“你是一个聪明的姑娘,我想自然也能做出聪明的选择。”
“大人能力无人可比,属下只是一时对弱水好奇,绝没有任何僭越之意,望大人明查。”
听到穆禾的话,白芯慌忙跪了下来,她因为害怕而身体发抖,甚至连声音都在发虚,但这解释显然很苍白。
穆禾机敏近妖,她看来是难逃一劫了。
“你这段时间扮我不易,这番话就当做给你的赏赐。记得,在其位方可谋其政。”
这就是放过她的意思了,白芯忙磕头道谢,而后匆忙的退了出去。
看着她关上房门,脚步声也消失在门外,穆禾脸上冰冷的表情才缓了下来,转而变成了无神。
这是她在无人时最常做的表情,这个时候的她不是那个事事算计、冷血无情的巫女,没有对所做的事都抱有自信。
她其实时常会思考她做事的目的,结果就是不知缘由。
师傅吩咐的、百越需要的,却唯独没有她自己真正想要做的。
这感觉、这身不由己的感觉还真是糟糕啊!
第二天一早,穆禾收拾一番后便准备领着羽涅再次进宫。
话说羽涅早上看到这个带着面具的人时还没有认出穆禾。她记挂着叶满的消息,一大早便入了巫女的房间,见面便气势汹汹的朝巫女询问叶满的消息。
穆禾看着她依旧不分轻重缓急的举动,一时气极,她拿着自己好不容易在皇城铺的网找一个痴人,就这么不怕将她这么多年来的心血毁于一旦吗!
于是穆禾冷笑着开口:
“能让公主如此挂念之人,穆禾倒真是想好好见一面。只是不知,他有没有那个命。”
“阿、阿辞!是你?你不是有事耽误了,怎么……回来的如此快?”
听到穆禾的声音羽涅明显倒吸了一口凉气,她越说底气越弱,最后几个字被她含在口里滚了几滚,穆禾直接就没听到。
“怎么,我回来公主就不找那人了?那看来属下倒真是罪孽深重,平白坏了公主的好姻缘。”
看着羽涅露出一贯的无赖服软方式,穆禾只是继续冷声嘲讽。
“我早就和你说过,我这次来大端是有事要做的,你如此任性,是非要看到身旁人替你的愚蠢付出代价才能认清现实吗?”
“我只是想找一个人,我和他有约定。这个机会我已经等了三年,这次如果再没有一个结果,我和他就永远都不可能了。”
“阿辞,你罚我骂我都可以,但是求你一定帮我找到他!哪怕只是见一面,断了我的念想也好。”
羽涅的声音已经染上了哭意,她的眼睛也紧跟着红了起来,看着面前即将梨花带雨的小孩,穆禾只能叹气。
“去收拾一下,过一刻便进宫。”
穆禾将羽涅赶了出去,但同时这也是她松口的意思,不得不说羽涅这丫头真的是很了解她。
听到穆禾这话,羽涅立马止住了眼泪,步伐轻快的出去洗漱,同时还不忘回头朝穆禾报以感激的笑。
两人就这样紧赶慢赶的收拾,等入朝觐见时,还是险些错过。
羽涅不敢再惹穆禾生气,极为周全的向高坐于皇座的大端皇帝行了礼,跟在她身后的穆禾,也紧接着行了百越大礼。
同样的动作二人做出来确是不同的感觉,仔细看过去,穆禾的手上不是百越未婚女子人手一串的槐楠珠环,反而戴着一对坠着铃铛的银镯。
伴随着她的动作,整个大殿都响起了叮叮当当的清脆之声。也正是这对手镯,引得皇帝开了口。
“上次未曾注意,巫女的手镯倒是别致。”
那人中气十足的声音回荡在金銮殿,不知让谁汗湿了内衫。
这些大臣能站在殿上,那都是混迹官场几十年的人物,这位陛下的脾气他们虽不敢琢磨,但现在这个情况,为人臣子他们还是知趣的——陛下生气了。
此刻在位的皇帝名凌君熠,年号孝德,是大端朝第七任帝王。
他在做皇子的时候便是阴厉狠绝,自他继任后更加张狂自负,先是宠幸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为她连贬好几位两朝元老。
就这样荒淫了几年,之后又不明原因将女子赶出了皇宫,可怜这女子至死也未得一个名分,反落了一个祸国妖姬的骂名。
自那以后,孝德皇帝便变得喜怒无常,在他面前稍有不小心,就有可能丢了性命。
此外他还多了许多不喜的东西,比如说——铃铛。所以这个年轻的巫女,算是拔了老虎须了。
“在百越的习俗里,铃铛可向至亲之人传递思念之情。铃声一响,风就会送思念去自己心里所想之地。”
穆禾的声音不急不缓,轻轻响起,却让座上之人一惊。
皇帝冕冠上的玉藻也像知道他的心境似的,纠缠在了一起。
是多久之前了?也有个女子背靠太阳,笑着和他说话,她的声音甚至比铃铛还悦耳。
她说的是什么呢?
“我不在的话,风会带我的思念来找你。听到这声音了吗,那是我在想你啊!”
之后她确实不在了,而他听了十几年的风声,却再也没有听到过那样随风而来的浓烈思念,到底是相负了。
“这么说,你有思念之人?可我听说,巫女必须是至洁之身,至洁意味着身心皆无所念。”
“如此说来,百越是找一个失了格的巫女来议和,这是看不起我大端王朝吗!”
咄咄逼人,直戳要害,这才是这位皇帝的真面目。
“思念之情,可是亲人,是挚友。陛下如此看,确实是狭隘了。”
仿佛没有察觉到对方的故意刁难,穆禾继续不卑不亢的回到。
“呵……”
皇帝被穆禾这番话气到了,有多久没人敢这样顶撞他了。
此刻他才正视站在朝殿正中,单薄却让人不容忽略的那个女子。
面具遮住了她的脸,但凌君熠就是觉得,她应该长得极美,或许都能和他记忆里的那人媲美。
“不管因何而起的思念,皆为七情六欲,无甚差别。”
想到那个无情的人,凌君熠的语气又加重,这也让站在一旁不敢吭声的大臣们,再次心跳如雷。
“人非木石,不能断情绝爱。巫女只是生性凉薄,但比起草木,心还是热的。”
“你这是在嘲讽寡人心硬如石?好大的胆子!”
明明做错事的是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为什么所有的后果都要他来承担!
所有人都说他心狠手辣、泯灭人性,但谁又会去追究到底发生了什么!
所谓三人成虎,不过尔尔。
“要成就一番霸业,非心如磐石不可做到。陛下是大端最早登基的皇子,是大端百姓的神,神明总是孤独且无情的。”
这一番反转,成功补了她之前的话头,又把正处在暴怒边缘的皇帝一顿安抚。
听的羽涅阵阵佩服,不愧是穆禾。
“早就听闻百越巫女聪慧过人,今日寡人才算是领教了。”
被穆禾堵的无法发火的凌君熠,看起来却也没有多生气,只是饶有兴趣的盯着她看。
眼神像是在探究,却又夹杂着旁人看不懂的晦涩。
“我国讲究礼尚往来,大端是我们尊重的朋友,那我们自然要拿出最大的诚意来促成合作。”
至此,这话才终于被穆禾扯到了正题上。
“百越落于山野,屏障天成,是绝佳的防守之地。就算是大端出手,也未必讨得了好处。”
“如此,寡人想知道,你们为什么想要与大端联盟?”
凌君熠的思维极清晰,他不相信言秋白那样的女人会做出低头的事,所以这次的议和,他从一开始就当做一个笑话。
“百越在军事上一直弱于大端和北陵,为了自保,我朝在大端和北陵都设了秘阁。”
“可几个月前,百越在大端的秘阁一举被毁,这件事背后的种种迹象都表示是北陵动的手。”
“况且北陵目前封城闭信,那百越安排在北陵的人也算是作废。一时被斩两条手臂,百越不得不另寻出路。”
“陛下,话已至此,百越的底线已经摊在了明面上,是和是分,万望慎重。”
羽涅接着穆禾的话开口,这些是离开百越前她母亲细细同她解释过的,她作为这次议和的使者,也该为百越出一份力。
“这么说来,百越现在是对大端予取予求了?”
凌君熠突然出口极具暗示意味的话,让羽涅一顿。
羽涅悄悄探头看去,又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他的视线此刻正停在穆禾身上,疯狂而露骨。
这种不着一物的打量,让羽涅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反观穆禾,她直接的对上了那股自上而下的打量目光,坦荡的开口道:
“百越与大端是合作关系,若大端有需求,百越自当竭尽全力。可除此之外,恕百越无能为力。”
“百越并不是大端的属国,予取予求确实不妥。”
“巫女说的是,是寡人一时口快了。你们所提之事,寡人还需同朝臣商议,就请公主和巫女在皇城小住一段时间,毕竟也不常有机会领略此地的风俗人情。”
这话说的就很有意思了,商议什么?同谁商议?
整个大端谁人不知当今圣上专断独行,这种事他怎么可能和朝臣商议。
这话一听就是缓兵之计,可百越此刻却是处于弱势,事已至此,穆禾她们只能等。
“理应如此,那我们就先退下了。”
羽涅带着穆禾行了大礼,随即准备退下。
“那个……”
看着她们即将离开,座上那人又开口了:
“寡人见巫女手上配饰甚合眼缘,不知可否赠予寡人?”
“小玩意罢了,能得陛下喜欢是它的荣幸。”
说着穆禾将手镯自腕上褪了下来,双手奉过头顶,感受着内侍把它们自手上拿走,听着那叮当声停在了上座。
“寡人这也算是夺人所爱了,巫女有何想要的,尽管说出来。”
手指摩挲着那对镯子,凌君熠问的漫不经心。
“说来也巧,我有一好友,现居于皇城。原是与他约好见面,可近日却失了他的踪迹,我正愁怅,那就烦请陛下替我找到这人。”
穆禾一开口,羽涅就感觉到完了,要是让大端皇帝知道叶满和她的关系,那连京墨也会受牵连的啊。
可此刻羽涅只能一直瞪着穆禾,妄图用视线来阻止穆禾即将出口的话。
然而穆禾仿佛没有看见羽涅的怒火,接着开口道: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当朝丞相叶谦叶大人堂兄之子,之前又被叶相收为义子的叶满。听说他病了,我此刻甚是着急,还请陛下成全。”
“叶谦……寡人记得那个孩子,倒是个通透的少年。只是不知,他是怎么和巫女认识还成为朋友的?”
皇帝话里的试探和怀疑已经初漏端倪,他的视线转向站在左面排首的叶相,多了几分审视的意味。
“叶满此刻未担官职,陛下也不用怀疑他和百越是否有关联。至于我和他如何相识,却是我不愿为人知晓的私事。”
“我只是想见他一面,再无所求。”
穆禾声音殷切,好像情绪都快崩盘,这语气任谁听来,都会多想。
“叶相,你听到了吗?这可是有人在寻你的义子。寡人实在是欢喜极了这手镯,不知叶相愿不愿成全?”
听起来带着笑意的话,却让叶谦感到了威胁。
巫女想干什么暂且不论,这颗怀疑的种子也算是埋在了陛下的心里。
他向来不喜自己的朝臣与百越私下来往,可巫女这话明显就是叶满与她相熟。依着叶满与京墨的关系,自己是怎么也逃不过这个养不教之罪了。
“叶满月前去了山寺静修,微臣这就修书找他回来。”
叶谦作揖行礼,识时务的答到。
“那就请巫女再等几日?”
上挑的尾音,穆禾分明听出了调侃之意。
“能见到人即可,叶相也不需催的太急。”
她还要给叶京墨一个生气缓冲的时间呢。
“看起来倒像是我一人着急,不过我也确实好奇,这叶满算是你思念之人?”
“巫女不可动情,凡事万千皆是我所念。”
又是官方的回答,可这姑娘之前种种分明就是在演戏,她不可能愚蠢到在大端与百越即将结盟的关机时刻暴露自己的软肋。
但这样做,除了挑起自己和叶谦之间微不足道的隔阂,还有什么值得她赌上巫女的清白之名,有趣极了。
“若无其他事,我们便告退了。”
看凌君熠没有继续开口的意思,羽涅再次告了辞,这次真的是畅通无阻的退出了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