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至今想起感受仍清晰的心悸痛觉将京墨自回忆里拉了出来。
三年前,他带回了痴傻的叶满,也有了迷药不侵的身体,却偏偏将无畏无惧的自己丢了个彻底。
如今的局面,百越、大端再加上一个北陵,不可谓不难。要在动荡时局中自保尚且不易,更不要说他还有自己的心机打算。
就目前而言,他与穆禾立场暂定,可仅她对自己陌生防备的眼神,就足以让京墨裹足不前。
再去深究她的背后,那他的那些可悲心思又会如何收场。
就这样想着,京墨突然潜入了水中,荡漾的波纹昭示着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接着一个一个的泡泡升起消失于水面。
好不容易恢复了平静,他又突然自水底钻出,靠着桶壁,一只手按着心房大口的喘气。
这是他自百越回来经常做的动作,水蜥蛊已经认主,平日不会让他有任何异常感觉。
只有在他受到刺激,心跳激增的时候,它才会安抚般露出行踪。
也只有在这时京墨才能真正感到他和百越是有过联系的,和她是有过交集的。
京墨坐在桶中直到水凉彻骨,回过神后他看了一眼窗外,影影绰绰的样子还带着奇异的声音。
无奈的笑了笑,他快速穿上了衣服,打开了窗户。
果不其然,叶满背对着窗户蹲在地上,手里还摆弄着什么东西。
京墨看了一会,还是不知他在做什么,不得已只能出声打断。
听到声响,叶满惊喜的回头看向了京墨,虽是背对着月光,但京墨却是从他的眼里看到了灿如星河的明亮。
一瞬间京墨的鼻子酸了,无论什么时候,阿满总是这样信任他。
“这个!”
叶满激动的朝京墨介绍自己的发现,却看到京墨呆滞的看着他,不明所以的叶满,缓缓放下了手里的东西,嘴角的笑意也淡了下来。
他不安的揪着衣角,想说什么却又踌躇不语,脑袋上硬生生出了一层汗。
“怎么了,不是要让我看你手里的东西吗,拿下去我怎么看的到?”
回过神的京墨看到对面叶满的动作,忍着心里的抽痛感,轻哄的安抚到。
“花,我自己种的。”
叶满又仔细观察了京墨的表情,发现他确实没有不悦的表情,才又把刚放下背在身后的手拿了出来。
他的影子挡住了月光,所以京墨刚开始没有反应过来那是什么,直到一股清淡的花香冲进他的鼻子。
随那股味道一起涌入京墨脑海的还有许多片段,或苦或甜,原来是百越的夕雾草。
离开百越时叶满的意识与现在没有什么区别,所以京墨不知道他究竟记得什么,又是如何种出这一株株的植物。
“阿满,你记得这种子是哪里来的吗?”
“嗯……花海里取的。还有瀑布,很漂亮。”
他说的是辞夕谷的药田,这就说明醒过来的所有事情他都记得,只是失去了那颗七窍玲珑的心。
这也未必是坏事,不然以他端正的性子,在大端朝堂上只会比叶相更加步步维艰。
“好厉害,也很漂亮。那阿满能帮我将它种满后花园吗?”
这是之前叶满对他的承诺,京墨不想就这样作废。
“嗯。”
听到京墨的话叶满明显兴趣高涨,重重的点了几下头,然后就自京墨窗前跑开了。
看着他欢脱的背影,京墨只能苦笑,其实这样也还好,最起码他们还活着。
第二日一早,京墨被叶相叫到了书房,这一路上他明显感觉到了府里不同寻常的气氛。
“父亲。”
京墨向叶相行了礼,得到他的指示,坐在了一旁。
“你自深洲回来这一路,有没有听到什么消息?”
叶相一边写批注,一边问话,两人之间生分的就像平日点头之交的大臣。
只有国家,只剩朝务。
“父亲说的是,离门与百越关系被揭发,引发的朝局动荡?”
“这是很平常的事情,大端那样多的富豪乡绅更甚者还有官员,或多或少都向离门求过消息。”
“此刻它的幕后被揭露,他们会害怕,由害怕到诋毁,人之常情。”
“可奇怪的是北陵的反应,三国对峙,如果说这是北陵设的局,那他此刻怎会放过这个机会,就目前来看,北陵的表象平静的让人发怵。”
叶相说的很有道理,这也正是京墨疑惑的地方,不管是北陵有意打破对峙局面,还是它从头到尾都是被诬陷的,此刻的不作为绝不是一个好对策。
“还有一件事,在你回城之前,百越来书。”
叶相停下了手中的笔,抬头看向京墨。
已过半百的眼睛不复清明,却锐利的让人不敢直视。
“为表友好之意,特遣巫女来使,同时愿以嫡公主与端朝结秦晋之好。”
在百越,巫女是仅次于帝王的存在,不论是百越最看重的占卜祭祀还是百姓日常生活,都愿意让巫女祈福,在百越百姓的眼里,她就是无所不能的神。
历届巫女的继承都由前任巫女直接指定,不经帝王之手,这也少了许多王室的纵横捭阖。
要说百越现任巫女,就不得不提她的师傅,百越的前任巫女现任王妃——言秋白。
那个女人在百越最低沉的时候接手,硬生生将这个即将陨落的国家变成了一个国泰民安的强国,如今三个国家提起她无人不是叹服。
可她也违背了巫女不得与皇室有关联的祖训,嫁给了百越王。
这桩事也使得她在当时成了众矢之的,但她终究是撑了过来。
如今她一手调教的人也开始在三国版图上大放异彩,只不知那个人又会留下怎样的痕迹。
“这嫡公主是百越如今唯一的正统后裔,他们怎么会这般行事?”
听到这消息的京墨只觉吃惊,虽说大端强盛,但百越绝不会愿意如此自降身份。
“百越文书在此,陛下让我全权负责此事。粗略估计不到半月,百越使团便该到皇城。”
叶相将手里的奏章和自己的手账一道递给了京墨,而后以手扶额,长叹一口气。
黄底红字,再加上百越皇印,此事看来是做不得假了。虽不知他们究竟意欲何为,但京墨心里竟是隐隐的激动。
他看了一眼烦闷的叶相,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手指摩挲着那份奏章,低头也做沉思状。
“陛下暂定由大皇子迎接使团,到时候你便在其左右护其安危,同时也保证整个议亲过程无恙。”
又是一阵寂静无声。
“北陵到现在还没发出消息吗?”
“并未收到,离门被抄,对锋雨门或多或少都有影响,北陵那条线暂时只能先断掉。”
京墨收敛好心神,冷静的开始同叶相分析局势。
“也罢,锋雨阁在北陵暂时还不会被毁,那就先搁置一段时间。”
“至于北陵,严防死守,至多落个两相闭塞的局面,总之不能让他们渗进来。”
说着这话的叶相又恢复了往日的威严,京墨听到此抬头看向他,却见他的眼神不知又留在了何处。
总之,还是一如既往的遥远。
“孩儿定当竭尽全力,保大端无忧。”
京墨起身行礼,对着叶相就是一拜。
叶相盯着他看了好一会,才开口道:
“你之前乡试、会试成绩都尚可,却并没有在皇上耳边留下回音。我前几日去拜访了当朝大儒—许言清,他已答应收你做弟子,今年中秋你便去他府上拜师,之后便跟着他好好研习书本吧。”
“是孩儿哪处不对,父亲要将我隔离出朝堂?”
听到这话,京墨心口猛然一跳,他怕叶相发现了他的目的,又不敢直接问,只能试探。
“你这几年一直都有章程,但你的章程步步紧逼的不是大端,不是北陵,而是百越。”
“我想应该只有你自己清楚你为何会如此,但你这样偏激的行事作风,不适合朝堂。”
“锋雨门也就罢了,可若你继续如此,那大端朝廷是决计容不下你的。”
京墨此刻才感受到,他的父亲之所以能在朝堂上如此强势,靠的不仅是能力,更是他对于人心的精准揣测。
“或许孩儿是有些偏激,但我所做的一切从来没有伤害过大端,更甚者,我是以大端为基础安排一切的。”
“父亲,您可以暂时不信我,但请不要将我判处死刑。”
说着,京墨便跪了下来,以额触地,态度虔诚却又卑微。
请不要就这样放弃我,您是我最崇拜的人,是将我拉出沼泽的光啊。
“这次百越使团,是你最后的机会。”
看着这个孩子,叶相心中也涌起了一股悲哀,他是不喜那个张狂放肆的京墨,可现在这个做事狠辣算计的儿子他也更不希望看到!
京墨不知道叶相的心思,在得到他的首肯后,离开了书房。
他回了自己的屋子,未踏进房门便看到一只通体雪白的鸽子落在窗栓上,这是陵游用来联系他的,想来是北陵有消息了。
他轻缓的抓住了正在低脑觅食的白鸽,一只手取信,一只手还在它的脑袋上摸了摸。
那鸽子也似熟悉这个动作,转头去啄他的手,京墨看它如此,便放开了手专心看起了信。
北陵摄政王狄乔下令封了北陵与其余两国的商贸往来,从离门被封到现在,北陵宛若一座铁城,竟然是滴水不漏的做起了孤岛。
这个狄乔实在是诡谲,一时京墨也摸不准他到底何意。即使未跟他打过照面,但他的事迹京墨却如雷贯耳。
十三岁被北陵当时的大将狄霍收入麾下,十五岁初入战场便威名远扬,不为别的,只是他那似恶狼般的狠劲。
之后他便在军中一路高升,十八岁被狄霍收为义子,自此改为北陵三大姓氏之一的狄姓,他的身份也一路水涨船高。
去年由于北陵王病重,北陵皇子一时又没有人可接此重任,这时他便以准驸马的身份顺利接下了摄政王一职,自此北陵朝堂便是他的天下。
他上任之后,行事狠辣却又似顺应民意,一时朝堂内外对其褒贬不一。
京墨从叶相口中不止一次听过这个名字——天命之子,这是叶相对他的评价。
京墨将手中的纸条慢慢揉到指尖,再一用力,纸疙瘩被他弹飞了。
抬头望天,太阳已经开始照到这个小院了,趁着它此刻还不是太耀眼。京墨便使劲盯它,没过一会,眼里便开始流泪。
他低头拿手捂着眼睛,好像这样就能挡住不断流出的眼泪。
果然,还是不自量力啊。
稍微收拾了一下,京墨便出门去了寒烟阁。
这是锋雨门在皇城的驻点,平时含章和陵游都会在这里处理各种事情,如果有事便用飞鸽传书找他。
他进去时含章正趴在桌子上抄什么东西,不见陵游。
含章一见他便跳了起来,于是一不小心便打翻了砚台,可怜了他刚抄的东西,一点没浪费,全被墨染了。
不止如此,那份原件也被染的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看着这惨不忍睹的局面,含章挠了挠头,一张脸顿时苦了下来。
他可怜兮兮的望向京墨,却只得到了对方的一个冷眼。
“怎么回事?”
京墨走向了主座,含章十分有眼色的给他让了位置。
他近看了桌上的纸张,只能隐约看到百越二字,于是京墨屈指敲了敲桌子,又看向了含章。
“陵游拿到了百越此次使团名单,他让我将这个名单抄下来与朝廷公布的名单对比一番,但我给毁了……”
含章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他直接噤声,只是小心的看着京墨。
他知道这爷什么事都能原谅,可唯独百越,无论什么事只要牵扯到百越少爷便锱铢必较,弄的他此刻心里七上八下的。
“你抄的那些名字中,听说过的的有几人。”
“百越公主兰絮芷,巫女、巫女是那个穆禾!其余便不认识了。”
一想起之前被这女的戏弄,含章就满脸不平,语气也不由得恶劣。
“罢了,你去把苏叶找来。”
京墨听到这个意料之中的答案,总还是有些不放心。
他总觉得百越此次来访太过诡异,完全是不知其意。穆禾那样的人怎么会将自己放到需要仰人鼻息的位置。
“拜见公子。”
苏叶穿着一件天青色小衣配藏白色长裙,整个装扮显得淡雅至极。不过这样素的颜色反倒衬得她的脸色愈发苍白。
“苏叶。”
京墨低低的唤了一声她的名字,边看她边用自己的拇指在食指上打圈。
“我记得你是百越人,你的父亲是百越前议政大臣苏千瓷。”
提到苏千瓷,苏叶的身形明显一怔,许是错觉,脸色看起来也更苍白了几分。
“是的,属下自小长于百越,四年前我父亲被陷害,全家被牵连,这才逃了出来。”
“多亏叶相收留我才活了下来,之后公子又不计前嫌,收我在此让我在大端得以生存。”
“被陷害……那你想报仇吗?”
苏叶的话里不难听出不甘,而这正是京墨需要的。
“报仇……这辈子怕是不能了。公子收留我,若是有事尽可吩咐,苏叶一定死而后已。只是报仇这事,请公子休要再提。”
如此毫无希望的话不该从这个女子口里说出,要知道,她为了活下去付出了那么多代价。
京墨此刻才正视这个单薄到仿佛随时都会倒下的姑娘,她不想报仇,又为何如此辛苦的留在这里。
“这话倒有意思,被陷害却不想报仇,是你懦弱还是……”
京墨抬眼盯着苏叶,一字一句的说到:
“你早已知道,你的父亲不是被陷害的?”
“无论如何,这件事都已经过去,公子此刻重提毫无意义。”
听到京墨的话,苏叶脸色浮现出一丝苦笑,原本站的笔直的背影,此刻也有些潦倒。
让一心为百越的穆禾出动所有暗卫追杀她,她父亲的清白拿什么来证明!
“这可不一样,若是陷害,你便该痛恨百越朝堂。若不是,那我便该好好思索你如今出现在这里的缘由了。”
看着苏叶硬挺的样子,京墨的语气突然变得柔和,就好似在和她闲聊。
“我被百越追杀,本是无家之人。大端容得下我,所以我此刻在这。公子,苏叶只有一条命可活,百越我也决计回不去,您大可放心。”
这番话算是苏叶的决心,至于信不信,京墨还在权衡。
“过会陵游会拿来张纸,上面是百越此次来使名单。你看看,依着你的记忆,将你认识的人一个一个指出来。”
突然转变的话,让苏叶一时疑惑,她这是被相信了吗?
“现在你就告诉我,关于现任百越巫女,你知道的所有。”
“她……她是王妃言秋白的弟子,自小就长在百越。平日都带着面具,百越很少有人知道她的长相,武功非常高,也善于驭蛊,在当今百越单就武功而言可能无人是其对手。行事老练狠辣,在百越朝堂有很强的威压。”
苏叶的话一个字一个字的砸在京墨的心里,是啊,这才是众人眼里的她,厉害又不可侵犯。
“那她和并南王世子柘南星是什么关系?”
听了这么多,京墨发现无论是苏叶还是之前那些人,评价穆禾总是缺少感情方面,未曾将她和任何人扯上关系。
“嗯……他们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不过世子被送去北陵当了两年质子,至此他们的关系就有些不同。”
苏叶斟酌了一会,小心的看向京墨,缓缓说出了这句话。毕竟她也不知道,上座的公子是要了解对手还是有别的心思。
“不同,有多不同?”
听到她的话,京墨哼笑一声。
“我离开百越之时,盛传……巫女被罚。”
听到冷笑,苏叶说这句话的声音愈发低微。
“你的意思是,三年前巫女被罚是因为他?”
京墨的声音猛然提了起来,惊的苏叶一抖。
“那究竟是何处罚?”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京墨缓了一缓,又把声音放柔。
“属下不知。”
此次与穆禾见面,她表现出的完全是不认识自己的样子。
尽管京墨没有自信穆禾将自己当做朋友,但最起码她不应该忘记他。
现在想来,重逢以来她给自己的种种感觉都不对,穆禾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
“好了,你到书房去等陵游吧。”
看了看一脸无知的苏叶,京墨只能叹气让她下去。
穆禾、阿辞!你究竟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