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见王后。”
穆禾此刻未抬头也知道那个睿智高贵的女子正坐在主位看她。
她是百越的皇后,也是百越幕后的掌舵者——言秋白。
“小芷自回来便一直忧郁,这一路可有发生什么事?”
穆禾此刻手里的暗线无一不经她手,是以这种向她问询的情况绝不可能出现,所以王后这是在兴师问罪了。
“是发生了一些事,但公主聪慧,会想明白的。”
“她还小,有些事自然不懂。但你接手百越政事时间不算短,难道不知那两个人会为百越带来多大益处吗?”
略带冷意的声音不怒自威,这是她在这个位子这么多年沉淀下来的气势。
“他们并没有实际进入大端朝廷,叶相机敏,我并不觉得这招棋会有用。”
虽是在认错,可穆禾的语气却是不卑不亢。
就好似她这个人,无论何时胸膛都是直挺着的,宛如寒冬的红梅,孤立傲然的面对一切。
“是人就会有弱点,叶谦清廉正直,在大端朝内外声誉鹊起。那两个少年许是唯一能挟制他的方法,可就是因为你的愚蠢,我们失去了这个机会!”
她的面容随着话语变得愤怒,头顶的镂空飞凤金步摇也随着她的面容晃动,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在这空旷的大殿回响的格外明显。
“您说过,一个成功的政治家是不会将情感牵扯进朝政的,并且叶相也一直是您让我努力靠近的人。”
“既如此,那我做的怎么会是错的?还是说您之前教我的本来就经不起深究?”
本来就压抑了太多的穆禾此刻再听到她的话,情绪就像失控的洪水冲破堤坝般涌出,她看着座上那人的目光也有着闪烁的怀疑。
“阿辞长大了,懂得质疑我的决定了,这也是好事。”
她起身走向了穆禾,就这样看过去,她淡金色衣裙上的五彩凤凰还在熠熠生辉,下束着黄色团蝶百花烟雾凤尾裙,手挽黄色绣罗纱、长袍外罩了同色的半透明纱衣,一直拖到地上。
她就这样一步一步走过来,平稳的步伐就好似踩在穆禾的心上,将她所剩无几的勇气粉碎了彻底。
终于她走到了穆禾的身侧,看着明明流出怯意,却任然跪的笔直的女孩,微弯腰,红唇勾起,在穆禾的耳边轻语到:
“这样,可以让你知道,你到底有多可笑。”
“不管之前谁跟你说了什么,阿辞,收起你的想法。”
“你是百越的巫女,也将会是小芷最得力的心腹。你的一切都该以百越为先,我不允许有任何人打破这个局面。如果有,那我就只能送他去地狱了。”
“无论他的身份,懂吗?”
她的气息喷在穆禾的脖颈处,但此刻的穆禾连干痒也察觉不到。
她的脑中只是反复重复着她的话。
“无论他的身份。”
“无论他的身份。”
……
所以,其实王后早就察觉了自己的心思,甚至二哥所遭遇的一切,都有可能是因她而起。
“师傅……”
穆禾颤抖的喊出这个称呼,她看向这个精致冷漠的女子,眼里的委屈和不可思议快要溢出,刹那间泪水也充满了眼眶。
穆禾始终认为她虽然严厉,但对自己还有感情在,可现在看来,自己与她匡扶百越的工具有什么区别?
没有自由、没有思想、也没有感情,其实也就是个工具罢了。
“阿辞要知道,你这辈子注定会孤独终老。这是我向月神祈来的心愿,所以那些不该有的不该想的念头,还是趁早断了,否则害人害己。”
轻飘飘的话语,轻而易举就击碎了穆禾心里仅存的希望。不知从何而起的寒意让她手脚发麻,原来这才是被抛弃的感觉。
“您这样坦荡,不怕我反水吗?”
穆禾的声音在这寒夜实在是略显单薄,或许就因如此,在听到她的话后,那人先是耸肩,后来忍不住便开始出声大笑。
不是场面上的嘲笑,而是真正意义上的因滑稽而出声的笑意。
这是穆禾第一次见她如此失态。
“阿辞在说笑吗?我都说了你会孤独终老,又怎么会让你在我的视线之外落魄。”
“你的武功是迄今为止百越最强,可你才十七岁啊,如此稚嫩的你却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你真觉得这是你的天赋?那是我在帮你啊,傻姑娘!”
“你练了那么多蛊,难道就没有察觉你自己的体内早就被种了蛊毒?你每看到柘南星,心口便如针刺般疼痛。”
“你以为这是为什么,那是月神的诅咒!而我便是那个主宰你命运的神灵。”
说完,她便走向了殿后,至于跪在旁边不知缘由发抖的穆禾,再未得到她半分的目光。
“对了,这个蛊的作用你好好体会,千万不要想着做什么。阿辞,不要让我失望。”
她的余声在殿里久久不曾散去,穆禾也跪在那里久久不曾起身。
摇曳的烛火被夜里的凉风拨的时亮时暗,穆禾的身影在这画面下显得更加瘦弱。
至于那颗心,也终究是凉了。
穆禾在殿里耽误了太长时间,等她回过神已经过了宫门的宵禁时间。
不得已,她只能又在芪芷宫的花园里坐了一晚上。
次日穆禾赶到辞夕谷时已经接近午时,她这段时间休息本就不足,前天晚上还受了凉,为了不让朝颜发现只能在穆府耽误了时间。
只是出乎意料,她进谷后并未看见朝颜,反倒是此刻该躺在床上的叶京墨此刻正坐在廊下吹风。
“你的身体此刻并不适吹风,你也不该下床。”
穆禾虽不是郎中,却担着治好他的责任,是以看到他如此不遵医嘱,不由得语气冷硬了起来。
“朝颜大夫出谷采药,我一人实在无趣才出来透气。姑娘既然如此说,那我便再不了。”
京墨的脸色还是泛着白,唇边的青色也未完全褪去,稍显虚弱的声音说着完全服软的话,看起来可怜极了。
“她不在你就该自行休息,之前拼死也要早日康复,现在却如此作践自己,你对不起的是你你自己。”
“在下知错了,姑娘教训的是。”
听出穆禾今日语气里的急躁,京墨聪明的选择了不语。
看着他低眉俯首的样子,穆禾也无法再继续说下去。叶京墨是有错,但自己也是将火气撒到了他身上,就这样了吧。
穆禾这样想着,先京墨一步进了屋子,京墨也反应极快的跟进去躺在了床上,闭目调息,等着穆禾控蛊。
由于着凉的缘故,穆禾今天的疗伤过程被自己的咳嗽声打断了好几次,好不容易吹完却看到叶京墨睁着眼睛一瞬不失的看着自己。
按平时他此刻该是昏迷过去的,所以穆禾对着他的视线,开口道:
“是不舒服吗?”
“白萝卜切片加生姜煮水,在水将滚之际再加少许雪梨,可止咳且比中药好喝。”
京墨的眼睛此刻仿佛突然褪去了病意,狡黠的看着穆禾,就像是一个在等待大人夸奖的孩子,明亮真诚。
“虽然姑娘很厉害,但总归是有不知道的事情的,这个是我每次咳嗽都喝的东西,保证童叟无欺。”
说完怕穆禾不信,京墨还特意补充了一句,那神情好像恢复到了从前,有片刻的骄傲张扬。
“好好养病,不许出去。”
不同于商陆柘南星他们询问式的关怀,叶京墨这样直接又坦率的关心方式是穆禾从来不曾接触过的。
她本来心里就有事,此刻也没有想出该以什么反应回应他,所以丢下这句话就匆匆离开了。
却不知,这动作落在京墨眼里,就是害羞的表现。
穆禾走后,京墨一个人躺在床上,眼睛看向头顶早已描摹了不下百遍的花纹,收起了眼角的笑意。
这个姑娘,行事毒辣看起来却偏又无辜单纯,这样一个矛盾的人竟真的存在吗?
快到傍晚朝颜才回来,她煮了饭食,自己却并没有吃。
看她秀眉紧锁,京墨出于礼貌询问。
“是那个病人病情棘手,所以姑娘才如此忧心吗?”
“再醒不过来,他就只能这样一辈子了。我之前从未见过如此重的伤势,或许是我学艺不精。”
边说朝颜边叹了口气,又将腰里别着的东西拿出来整理。
这是她从那个人身上取下来的,本来被河水打湿弄脏了,她又洗了一遍。今天出谷时忘带手绢了,正好看到这个就拿来用了一下。
京墨本来只是想吸引朝颜的注意力,让她暂时放松。可当他的视线转到朝颜手里的手帕上时,喉咙好像突然被什么东西掐住,他感觉自己几欲窒息。
他稳住心神又仔细看了一遍,是了,绝对没错,那是叶满的手帕,是他用来包裹彼岸花种子的!
“姑娘,我能见见他吗?”
京墨着急的看向朝颜,眼里刹那间便满是水光。
“那个人?他的状态不好,你的情况也不太好。你们暂时还不能见,再等一段时间吧。”
看他的样子,朝颜就大概猜到了这个人八成就是商陆说过的,京墨的好友。可这也太巧了,一时间朝颜都不知该如何解决这个状况。
只一点,他们一个昏迷不醒,一个重伤未愈,现在不是见面的好时机。
听到她的话,京墨的眼神明显黯淡了下来,只是他还是故作轻松的跟朝颜说没事。
“不管他是不是你的朋友,我都会尽力。你不必过于忧心,忧心也做不了什么。”
朝颜的话实在是很真实,不管什么情况,他现在都无能为力,渺小的如同蝼蚁,死生尽在别人手里。
或许朝颜的话只是为了让他放弃见那人的念头,可京墨自小长在别人的眼里,活的看似张扬,内心却异常敏感,所以此刻的气氛突然就压抑了起来。
未等朝颜做出什么补救,京墨便以身体不适为由起身行礼离开。朝颜也不知这孩子这么难搞,只能独自叹气。
入夜微凉,京墨睁着眼睛等着朝颜忙里忙外的停歇,终于一切都归于平静。又等了一刻,确定朝颜睡下了,京墨才缓缓起身。
临近十五,月色在夏末秋初之夜显得格外明亮。
往日也未觉如何,可偏偏在此地此时,京墨想起了皇城的叶府、想起了叶相叶满和他一起在满月下小酌的场面、想起了曾经的肆意挥霍、还想起了一双如寒夜般冰凉无情的眼睛。
终究是来日方长,京墨收起了思绪,伴着月光缓慢的朝朝颜口中的那个人的房间走去。
终于到了,短短几十步,京墨却走出了一身汗。
他站在门口,犹豫要不要伸手,这扇门后有可能是昏迷中的阿满,也有可能是一个陌生人。
如果是,这样的阿满该怎么办?可如果不是,他又该怎么办?就这样一个人走下吗?
他该怎么做,谁能告诉他。
“我原以为你会毫不犹豫的进去。”
声音传来,是不知何时隐在夜中的穆禾。
“我……”
京墨看向那个角落,只见穆禾从阴影里走出来。
她今天换下了百越的服饰,转而穿上了一身墨黑色长裙,虽未拖地,但腰间云带束着,更显得她身量芊芊。
她好像酷爱深沉的颜色,但京墨始终觉得干净的色彩更衬她。一时被她的装扮晃了眼,京墨又故作无意的向她左右身后看了几眼。
“阿颜休息之后便不会再起。怎么,你还怕她?”
这话里满是嘲讽,即使不了解她,京墨也知她对于自己几次三番不遵医嘱的行为,很是生气。
“我只是怕打扰到朝颜姑娘,这么晚了,姑娘有事?”
看着穆禾一脸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京墨决定率先开口。
“来看看叶公子是如何犹豫不决又畏缩不前的。”
其实是她自那日从皇宫回来便心神不宁,颓丧疲惫。
想找二哥,可他近几日都被安排了事情,想来是王后故意如此,为的就是让她看清形式。
可她心里实在是憋闷,不自觉就来到了这里,这里不仅有朝颜,还是她长大的地方。
如果说整个百越还有一处可以让她卸下伪装,那就是此了。
最重要的是,不知怎么,王后不曾在这里安插眼线,所以此地相对安全。
“那姑娘看到了,满意吗?”
又一次被穆禾看到弱势,京墨心里起了一股无名火。
“比我想的差一点,若是我就直接进去了。这样凌迟的煎熬,受起来并不好。”
穆禾说的无所谓,许是她本来性格就刚强,所以京墨此刻的心她并不懂。
“姑娘可有过满心欢喜的希望破灭的经历,可感受过得而复失的绝望?许是姑娘事事顺遂,是以你与我终是不同。”
京墨这话绵里带刺,成功戳中了穆禾的怒点,他也许不知道穆禾在百越的处境,但他这话落到穆禾耳里便是满满的讽刺。
“我是不如公子自小苦难,在皇城落了个,所到之处人犬不宁的称号。第一次携友外出,便一伤一残。”
“可我却知,退缩不能解决什么。今晚不进去,你便永远不知那人是谁,你便只能活在患得患失的彷徨中。”
“由此可见,我确实比公子顺遂。”
穆禾今夜确实是乱了心神,换做平日她是绝不会因京墨的这几句话露出怒气,这也是那人教她的第一样东西——藏拙。
“是啊,我都这样了,姑娘自然要比我好。”
听到这些,京墨首次在穆禾面前感到了难堪。
之前他所见到的穆禾都快让他忘记了,面前这姑娘是百越的重臣。
她手里恐有百越最全的消息,否则也不能在第一次见到他和叶满时就准确的点出二人的身份。
现在他这样和她讨口头便宜的行为实在是愚蠢至极,更不要提自己心里起过的隐秘心思。
想到这,京墨迅速调整了自己的心态,极快的服软。
“言不由心,满嘴荒唐言。”
穆禾看他的神情就知道他心里的想法,极不齿的看了他一眼。
“寄人篱下,不得如此。”
听着穆禾的冷哼,京墨心里又起了小疙瘩,忍不住又刺了她。
“还挺有自知之明,那就好好听话。早日将伤养好,赶紧离开百越,省的麻烦。”
穆禾自知今夜有些越距,但很久没有人敢和她这样说话了。是以她竟然还觉得有些痛快,看京墨自然也顺眼了几分。
但她这话在京墨听来,那可就是赤裸裸的关怀了,就这样某人极力控制的春水一不小心被搅乱了。
“你笑什么?”
迟迟不见京墨的回应,穆禾看向他,却看到他正在低头抿嘴笑。
“只是没想到姑娘还会说出这样的话。”
仿佛此刻才从幻想中走出来,京墨轻咳一声,继而道:
“今夜多谢姑娘开解,我知道自己的选择了。”
说完,京墨收起了脸上的笑意,深吸一口气,转身推开了那扇门。
穆禾就那样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进去,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着的哭声,转身离开。
京墨进去前自以为做好了准备,可当他看到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叶满时,还是忍不住。
不到一个月,叶满脸颊凹陷,看起来就似一个垂矣的老人。
他的头上绑着白色的布带,透过窗户,月色照在他的昏迷的脸上,将他装扮成了一个易碎的水晶,看到这一幕京墨只觉得心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