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家是在八月初五到的京城。
圣上御赐了官邸,就在朱雀大街上——离皇城最近,也是最繁华的一条街市。
叶夫人作为当家主母,自然是东忙西忙的,既要打点家中的一切事物,还要准备八月十五的中秋宫宴。
宫里头递了帖子给贺家,是金帖。
皇宫里邀请世家官家参加宴会,发的帖子分为三种,银帖,给普通官府人家的,金帖,是给世家贵族,皇室宗亲的。
至于玉帖嘛,盛阿娇做皇后的时候还没有看到过慕彻正真发给过谁,也不是一般人能受得起的,唯一的一次好像是邀请慕彻的太傅,他想留一个贤良的名声,想叫天下人都觉得自己尊师重道,因此对他的老师格外的看重。
按理说,贺家作为地方郡守,邀请应该是银帖,但这次偏偏发来的是金帖,想来是当今圣上念及济安郡守贺章这几年来治理有方,此次来又是回京述职,自然是要优待着些的。
八月十五之日转瞬即至,贺家人只有家主贺章,掌家媳叶氏,和嫡女贺栀里能去参加,但贺章似乎是很偏袒他的四女儿贺羡鱼,要把她也带上。
盛阿娇瞧得出来,贺章对贺羡鱼和生贺羡鱼的小娘林七娘很上心,更多的是偏爱,而对于正妻叶夫人则是不温不火的,更多的是相敬如宾的感觉。
盛阿娇在上次遇山匪截路失踪之后,贺章也只是做做表面功夫,勉强地来看了她几眼,送了些补品就走了,嘴头上还是几句僵硬的关心。
不过少来也好,盛阿娇也乐得清闲,她也同样的不去自讨没趣,再说贺章又不是能开方配药的大夫,他来多瞧几眼自己的病又能好了?
宫宴开始前的三个时辰,叶夫人在帮盛阿娇悉心装扮着,给她挑了一件青色的襦裙,裙摆处绣着大片大片的栀子花,面料自然是挺好的,可以看得出在灯光下能够反射出别样温柔的光泽。
谁都知道,这场宫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能去的不是权贵就是宗亲,这样大的一个关系人脉网,任谁都知道要好好利用一番。
等盛阿娇和叶夫人出门的时候已经看到有马车停在门口了,一共有三架,第一架里面坐着的是贺章,最后一架应该是贺羡鱼。
盛阿娇撩开中间那架马车的帘子,却看到有一个人直直的坐在那里,是贺羡鱼。
她一身浅粉色的长裙,面料还是用的和盛阿娇同样的——指不定就是贺章给的。裙角出细心的设计了几条小鲤鱼,给她原本就楚楚可怜的容貌又蒙上一层生动和俏皮。
嗯,相亲去的。
她似是看见盛阿娇不满地皱了皱眉头,急忙道:“对不起阿姐,是……爹爹让我坐这的……”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显然是有些怯懦了。
呵,盛阿娇心里轻笑:当初她推贺栀里下凉亭的时候可是丝毫不拖泥带水的,如今换成这幅模样装给谁看。
“所以呢?”盛阿娇的眼紧紧地盯着眼前那个只有十四岁,目光闪躲的贺羡鱼:“你要让我和阿娘坐第三架?”
“哦……”贺羡鱼连忙提起裙摆:“对不起啊,阿姐,我现在就走,你不要生气……”
她屁颠屁颠地要下马车,下马车的时候还“不小心”地踩了一下裙角,差点从车上摔下来。
盛阿娇眼疾手快,一把拎住她的后衣领子。贺羡鱼只觉着前脖子一紧,差点要透不过气来。
盛阿娇:……没心意的小东西,不就是想假装摔倒,然后引得坐在第一架马车里面贺章出来吗?然后就是一番娇滴滴的哭,让贺章觉得自己虐待姐妹,不知道分享,小家子气……
这种套路盛阿娇在宫里都见惯了,她们还真是屡试不爽的,套路都是千篇一律。
看着眼前这个表面上惊慌失措的四妹,盛阿娇只是皮笑肉不笑得道:“妹妹小心看路啊,别真有一天,不小心把自己……摔死了。”
盛阿娇的声音压得低,只有贺羡鱼能听得到,在旁人眼里看来,就是一对小姐妹在互相耳语,一副很亲昵的样子。
贺羡鱼诺诺连声,耷拉着个脑袋去了最后一架马车。
……
朱雀门。
要来赴宴的各官家宗亲都是在朱雀门集合,中秋节皇家有规矩,皇帝和皇后要在中秋夜登朱雀楼,为百姓向月神娘娘祈福。
永明一年的中秋盛阿娇怀着身孕,又因为当时慕彻接连打压盛家,盛阿娇就一直和他冷战,因此中秋夜她没陪慕彻上朱雀楼祈福。
后来盛阿娇生下了幼安,幼安从小身体就不好,盛阿娇就倾尽所有的心血和精力去养育他,也不怎么出凤仪殿,更别说是见慕彻了。
朱雀楼前人熙熙攘攘的,盛阿娇只看见了一个个人头,上面有的插满了珠翠,有的戴着一朵大芍药。
不得不说,款式还挺多……
盛阿娇与叶夫人他们随着人流的走动渐渐分开了,叶夫人自然也不急着去找盛阿娇,毕竟现在是在皇城底下,天子脚下,各类士兵轮流把守,有谁敢在这个时候有行动呢。
况且中秋夜本就是热闹的,去哪都没关系,只要玩的开心就好。
盛阿娇挤着挤着,终于找到了一处空隙——一棵梧桐树下。她就像一条突然发现了水源的鱼,连忙钻过透着胭脂水粉味的人群,往梧桐树那边靠。
等到她站定低头时,一抹皎洁的月光,突然照到了她的裙摆上,栀子花泛起层层光泽。只见漆黑的夜空上,一轮月亮冲脱了薄云的束缚,玉盘似的将光辉散落人间。
“栀子花?你也在啊?”
一道带着些笑意的声音在盛阿娇背后响起,很熟悉,盛阿娇听出来了——是乌鸦。
盛阿娇转头,看见奚行疆一身玄色的劲装,头上束着冠,嘴角漾着笑向她走来。他身旁的人纷纷给他让路。
盛阿娇:……我走的时候怎么没人给我让
算了,可能是生的太矮的缘故………
“奚小将军怎么来慕国的宫宴了?”盛阿娇怕他又说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话,先发制人,率先开口问道。
“不是你们的皇帝说要打匈奴吗?”奚行疆目光沉了一下,看向眼前少女那闪耀着栀子花光泽的裙边:“打又打不过,只好求助本世子了呗。”
盛阿娇注意到了奚行疆手里拿的是玉帖,也算是明白了。
“哎呀——”奚行疆叹了口气,盛阿娇知道他又要开始了:“这破皇宫这么小,到处都是人挤人,你们这皇帝还要说什么八抬大轿抬我来,但是本小爷向来行事低调,就婉言谢绝了。”
“八抬大轿?”盛阿娇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奚小将军要嫁人?”
“不是,”奚行疆低头看着正仰着头看自己的少女,笑盈盈地说道:“只是为了显得我面子很大。”
盛阿娇:……
奚行疆也注意到了盛阿娇手上的金帖,也看见她有意无意地朝自己手中的玉帖观望,就随口问了句:“栀子花,喜欢玉还是金子?”
“玉。”盛阿娇的这个回答可以说是毫不犹豫的。
“为什么?”奚行疆见她答的这么干脆,倒是有了兴致。
盛阿娇难得低头思考了一番:“玉干净。”
奚行疆还想开口说点什么,只听见人群中先是一阵骚动:
“看,皇上出来了!”
有人在说着,方才躁动和窃窃私语的人群安静了下来,这架势像是一群人在看哪位青楼绝色,他们齐刷刷地望立在朱雀台上的帝王——慕彻。
慕彻的旁边站着的是灵夫人辛芙,但凡是京都的百姓都知道,皇宫里面有一个灵夫人,那可谓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六宫粉黛无颜色,自从那皇后盛氏病薨之后,灵夫人就成了整个皇宫里头地位最高的女人,况且她还有一个儿子傍身——慕青辉。
自大皇子幼安病故,青辉就成了皇子里头最年长的,从小他就敏而好学,很多功课都是皇帝亲自指导的,因此他小小年纪就很受大臣们的青睐,纷纷上奏说要立他为储君。
盛阿娇仰头看着朱雀楼上的情景:慕彻在侍卫宫女的簇拥下站在最前头,他带着龙冠,明黄色的龙袍加身,这时的他二十五岁。
二十五岁,有北定匈奴的卓著功绩,也算是大有所作为的皇帝了。
可事实真的如此吗?北定匈奴埋下了多少隐患,慕彻恐怕自己也数不清吧……如果真的高枕无忧,又怎么会去救助别国。如果匈奴真的大捷,奚行疆又怎么会以大林朝将军的身份来慕国和谈。
慕彻的旁边站着一个穿着水色长袍的女子,也是二十出头的样子,长得娇媚可人,头上戴着华丽的珠翠,盛阿娇如果没看错的话,那应该就是灵夫人辛芙。
她的怀里还抱着一个孩子——是四岁的慕青辉。青辉穿着绿色的小衣裳,依偎在辛芙的怀里,跟着他的父皇一起领略京都繁华。
如果她的幼安还在的话,今年他应该五岁了,他也可以拉着盛阿娇的手,站在朱雀楼上看月亮,看繁华的京都……
盛阿娇仍记得,永明四年的中秋,幼安的病情突然恶化,连夜地咳嗽,那天晚上,他躺在榻上,小小的身体只能靠被褥得些温暖,盛阿娇的手包着他冰凉的小拳头,不敢闭眼守在他旁边。
“母后……我想吃月饼,我想看父皇……”幼安在梦呓着,盛阿娇的心像被什么揪住了一样,一阵一阵的疼。
怪她自私,因为自己的原因,害得幼安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到永明四年都没怎么见过他的父皇。
那时的幼安才四岁,小小年纪的他却懂的照顾盛阿娇的心思,他知道父皇和母后不和,就从来不在母后的跟前提起父皇,怕引得母后伤心。
可他还是一个孩子啊……盛阿娇知道,他是多么想见慕彻,幼安读书很努力,他会用休息的时间去背《三字经》,明明是老师没有要求的功课,他也要完成。
只是因为他听说辛夫人的儿子青辉因为在慕彻跟前背了“万里共清辉”就得了慕彻的嘉奖。
他也想让父皇多看看自己,多看看母后。
只是幼安到最后闭眼的那一刻,都没有和他的父皇一起吃上月饼……
盛阿娇抬眼看向天空,憋回自己在眼眶里面打转的珍珠。
这一望,穿透了时间,看穿了盛家在京都几十年的繁华,一朝的门庭冷落。
但是在外人眼里看来,她这副模样似是对城楼上的人有深情款款之意。
“怎么,你想入宫?”奚行疆在一旁道,他知道慕彻在慕国可是多少未出阁姑娘的春闺梦里人,多少世家小姐挤破头了想进宫当妃子,语气里似有调侃之味:“那我劝你最好放弃,这个小皇帝可是个大情种。”
明明慕彻比奚行疆长了五岁,可奚行疆总喜欢叫他小皇帝。
“大情种?”盛阿娇斟酌了一下这个词:“什么意思?”
“像只青蛙,四处留种。”奚行疆瞥了眼站在朱雀楼上笑意盈盈的慕彻,此刻他还挽着灵夫人的手。
梧桐叶有时随风簌簌而下。
“你知道吗,我少时曾心悦过一个人,”盛阿娇面色难得平静,眼神有些空洞,她看向朱雀楼,缓缓开口,答非所问,像是娓娓在道一个故事:“他是腊月里奔腾在山涧的初融冰雪,只可惜,他不属于我。”
“贺三小姐不也才刚刚及笄?何来‘少时’一说?”奚行疆双手环在胸前,慵懒地靠着背后的那棵大梧桐树道。
玄鹰司的人可是把贺家查了个底朝天,贺栀里刚及笄的事他自然是知道的。
盛阿娇秀眉一横,确是抓住了他话里的字眼:“你怎么知道我刚及笄?”
“看你长得年轻啊。”奚行疆意识到自己和这个漫漶心事重重的少女交谈时容易说漏嘴,但还好他话接得快。
“嗯,那你挺会夸人的。”盛阿娇只是盯着他的双眸,眼睛是不会骗人的,但奚行疆却是直直地迎了上去,没有丝毫的躲闪。
盛阿娇仅仅凭他的这一句话,就好像察觉到了什么,眼前这个放荡不羁的少年可不是个好糊弄的主,刚刚的玩笑话里,盛阿娇总有种直觉他只是在搪塞。
“其实我少时也喜欢过一个人……”少年收起笑意,背离开了梧桐树,他沐浴着斑驳的月光:“我和她一起长大,小时候我还总是让她叫我世子哥哥,没想到这一叫就是一辈子的哥哥了……”
“那她人呢?”盛阿娇看着他郑重其事的模样,忍不住追问。
奚行疆只是淡然一笑:“她很好,她嫁给了自己喜欢的人,现在在宋国。”
清风缱绻发丝,听到“宋国”,盛阿娇如何不知道,那位奚行疆的青梅竹马,就是现如今宋国的皇后,当年宋国国君陈兵淮河岸,以大林朝小公主和亲为条件收兵,之后还帮大林朝一齐抗击北边逐水草而居、对大林朝虎视眈眈的雍国。可以说,当年一举可是震惊天下,谁人不晓?
盛阿娇顿了顿,只是开口轻轻地问:“那你放下了吗……”
放下?奚行疆在心里斟酌了一下这个词,叹息一声,忍不住去瞧天上的月亮:“放下了吧。”
盛阿娇只是鼻腔嗯了一声。她知道,十几年的青梅竹马哪是说放就能放的,有着同样经历的人才会感同身受,单方面喜欢一个人真的是太苦了,她和他一样,守了这么些年,守不到对方的真心。
就如自己一般,扪心自问,她真的放下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