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头的慕彻在念着祝词,清澈如十年前那般的声音,连同晚风一起灌进盛阿娇的耳里。
只是她听得模糊不清,唯有那不变的音色让她恍惚。
直到迎面走来了一个穿着翠衣的小宫娥,脆生生地行礼唤了声:“奚将军,”随后看到站在奚行疆声旁的盛阿娇,礼仪周正道:“这位小姐,中秋宫宴要开始了,请将军,小姐移步至璇福殿。”
看来这满宫上下的人谁都可以不认得,却唯独全认识奚行疆。
盛阿娇浅浅一笑,两手执于前,步履从容地由着小宫娥引路。
其实盛阿娇完全了解慕国皇宫的布局,但出于她现在的身份是济安郡守家的贺栀里,对皇宫显然不能表现的太熟悉。
未至璇福殿内,就听到里面有阵阵丝竹之声传来,随着逐渐靠近,乐声也越来越明晰,盛阿娇渐渐放慢了脚步,直到离跨进殿门还有最后一步时,她步子一顿,那里头表演着的,
是阳春白雪。
……
“彻哥哥,这曲子好难弹呀!”槐花树下,少女看着摆在桌上的筝,秀眉一皱,旋即双手环着胸,撇撇嘴看向正在树荫下看书的大哥哥。
慕彻放下手中的卷轴,轻轻一笑,那模样一下子就驱散了盛阿娇心头的烦闷。
他柔声道:“阳春白雪,世间难有其和者,与其奏这高深之音,何不取阳春白雪的表面意思,阳春取万物知春、和风荡涤之意,白雪取凛然清洁、雪竹琳琅之音。也不失一种美感。”
阳春白雪是一首难弹的曲子,慕彻手把手地教者盛阿娇变换它的音调和弹奏技法,一首高深难解其奥秘的阳春白雪在盛阿娇的指尖流露的是清丽婉转,活泼明快。
他笑着,风也笑了,笑着的风抚过琴弦,也扰乱了少女的思绪。
……
此刻的璇福殿里,奏着的正是被慕彻亲自改过的阳春白雪!
走在盛阿娇后头的奚行疆看见她停了步子,就呆呆地站在殿门口,看着大殿内正在演奏的歌女,身边有不少人穿梭而过,她定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栀子花,怎么不走了,是不是要慕彻八抬大轿抬你进去?”
盛阿娇别过头,又是那只跟黏皮糖一样怎么都甩不掉的乌鸦。
“我没那么奚小将军那般有张大脸。”盛阿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中秋宫宴上,男女是分席而坐的,盛阿娇找到了早就待在位子上等她的母亲叶夫人,像一个小孩似的屁颠屁颠跑过去。
叶夫人朝她轻轻地招了招手,脸上顿时漾起笑意。
“阿栀,刚刚殿门外跟你聊天的那个男子是谁呀?”叶夫人凑在盛阿娇耳旁悄悄地说。
想来她跟奚行疆聊天被叶夫人看到了,于是盛阿娇道:“就是之前遇山匪时候截路的时候,救我的那个大侠。”
“乌……乌鸦大侠?”叶夫人不可思议地看向盛阿娇,随后可能意识到自己的举止有些浮夸,咳了咳嗓子道:“这人看着怪面生的,之前我和你爹爹来过几次京都,好像还没见过长这样的……”
“他是大林朝的。”盛阿娇淡淡回答。
叶夫人的瞳孔缩了缩:“谁?不会是那个奚小将军吧?”叶夫人此次随贺章进京参加宫宴,知道大林朝有个姓奚的将军要来和圣上和谈,商量的是借兵北击匈奴的事。宫宴上哪个人敢得罪他?全都得把他当作活菩萨供起来。
她看着盛阿娇,只见她微微点了点头,八卦之心熊熊燃起。
“哦哟,这可大人物啊。”
“跟娘说说,他是怎么救你的?”
“欸,我看民间话本子里讲的那些英雄救美……”
……
盛阿娇第一次觉得叶夫人是如此“健谈”……
恰好奚行疆的目光朝这里投来,与盛阿娇装了个满怀,他坐在男席的上座,此刻的他敛去了少年气的玩世不恭,知道自己代表着大林朝的威仪,坐得还算周正,但手上还是把玩着一只银雕酒杯,看上去透着一股子矜贵。
这可能是这位爷最讲礼仪的一次了。
“陛下到——”尖声的老太监在上头唤着。
盛阿娇收回目光,转向上头。
方才在朱雀楼上祈福的年轻帝王穿过锦屏,着一身明黄色龙袍,怒龙在明晃晃的灯光下张牙舞爪,文绉绉的慕彻穿着也不显违和。
叶夫人轻轻杵了一下盛阿娇,示意她参见,按规矩,文武官需跪地参拜,盛阿娇也没什么心不甘情不愿的,双膝跪地,以额扣手背,老老实实地给上方的慕彻行了个大礼。
盛阿娇用余光瞥了一下,奚行疆同那些皇室宗亲一般只是微微作了个揖,揖作得实在是有些随意了,像随意应付一下先生布置的作业,不过这次是慕彻有求于人,让慕彻给奚行疆行个礼也不为过。
“诸位平身,”慕彻清朗的声音在上头响起,世人皆知这位皇帝性子温和,平易近人,光是从他说话的语气里就可见一斑。
盛阿娇随同众人一般落了座,方才因圣上驾到而停了的阳春白雪重新奏起,丝竹管乐阵阵,宫里头的舞姬们穿着云裳,飘带间透着轻盈,真叫人移不开眼。
不过来这场宫宴的人不是世家贵族,就是在朝堂上威望颇高的文武官,少说也是开过眼的,纵使皇家的舞姬跳得再好,也没有一心沉迷于此的,每个人心里都各怀鬼胎,这场宫宴只不过是他们交际的形式罢了。
“听说辛夫人当年可是一舞动京华,鼓上起舞,与皇兄一见钟情,这宴会上的舞姬美则美矣,却毫无新意……不知在场诸位是否有幸,能一见辛夫人的惊艳啊?”
让辛夫人在这么多人面前跳舞,也不知道是哪个不要命的想出来的。
一时间,宫宴上所有的人皆如盛阿娇循一般循着声音望去,看见帝位稍下方一位身穿月牙白的男子,尚未束冠,盛阿娇认识,是慕彻的五弟慕尚。
二人同父异母,慕尚的生母是昭仪张氏,先皇在的时候也是一个宠冠后宫的妃子,慕尚也是子凭母贵,一下子成了先皇最喜欢的皇子。
只可惜先皇过世的时候他才十一岁,还没来得及分封,不过听宫里人说先皇是有意将慕尚封为亲王的,但后来慕彻登上大宝,给他封了个郡王,封地还是在偏僻的黄州。
明眼人都可以瞧出来这两兄弟不和睦,慕尚从之前最受宠的皇子变成了一个偏僻之地的小郡王,任谁谁都受不了。
慕尚也是小孩子心性,凡是能让慕彻不舒服的招他是频出。
谁人不知这满宫里最受宠的辛夫人是一介地方官的舞女出身,身份低微,爬了陛下的床后才进宫做了夫人,即使她再受宠,陛下再喜欢她,她也不可能当上皇后的,光是那些文官的吐沫星子就能淹死她。
盛阿娇抬眼去看辛芙的神色,她知道辛芙小家子气,遇到事情自己不会做主,凡事都是靠着慕彻。
慕彻呢,就喜欢这种小鸟依人的类型,他不喜欢女人太聪明,最好事事都听自己的。
辛芙的脸色已经像朱雀街上赤橙黄绿青蓝紫的霓虹灯一样了,她眼巴巴的看着慕彻,一股手足无措的神色。
奚行疆抿着酒,和盛阿娇一般看着正在上演的好戏。
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
“五弟,近日辛夫人染了点风寒,这舞恐怕是跳不成了。”盛阿娇听出慕彻的声音里带着点愠色,语气有些沉,像是在警告慕尚不要玩的太过。
“哈哈哈,皇兄真的是金屋藏娇,好东西都不拿出来分享!”慕尚像是话里有话,仗着自己年纪小,又开始进一步刁难。
把辛芙比作“东西”,估计全天下也就慕尚敢这么说,哦不,还有奚行疆。盛阿娇低头看着摆在桌上精致的点心菜肴想着。
整个宴会的氛围一下子就陷入了僵局,盛阿娇也感觉背后凉飕飕的,这样的气氛,怪冷的……
“雍国使臣到——”尖声太监很会审时度势,看见慕彻一脸的冷,立马来打破僵局。
雍国使臣?众人的脖子都像鸵鸟一般,望来望去。
谁人不知雍国和大林朝是死对头,一场宫宴,又有雍国又有林国,也不知道是谁想的,就差爆发南北战争了。
众人又去看奚行疆的神色,那个玄色衣袍的少年仍是端坐,晃了晃手中的酒杯,不见喜怒,甚至连一正眼都没给过雍国使臣。
以一个上衣为芢直襟式短衣,下身为合裆裤,脚穿的是皮革制的靴子的壮年男子为首的雍国使臣朝慕彻行了雍国的礼,在宫娥的指引下入了坐。
上方的慕彻环视下方,咳了咳嗓子道:“既然大林朝的奚将军和雍国使臣都到场了,那孤就开门见山了——此番邀请二位前来呢,就是共同商议匈奴之事,匈奴滋扰我慕国边疆已久,狼子野心,总是想着入主中原,届时中原国度必将遭殃,因此,还望三国之间达成协议,共同抗击匈奴!”
太监已经把协议呈在了奚行疆的面前。奚行疆扫了一眼:
凡是参加共同抗击匈奴的国度,胜利后皆可分得一杯羹,给林国的是从秦山以西及岳谷关的土地,而分给雍国的,是从秦山以东到南边萧河的地。
慕彻说得热血澎湃,却听下首有一道声音传来,轻飘飘的,却如惊天霹雳般砸向慕彻。
“我不同意。”奚行疆慢悠悠地放下酒杯,抬眼看着上方坐在龙椅上的慕彻:“如若要我大林朝同雍国结成联盟,这兵不出也罢。”
先不说大林和雍国是世代的仇敌,光是这个胜利后土地的分割,就严重威胁了大林的安危,当年雍国被打的只退守到一块远离大林的地,地小人也小,一时半会儿是光复不起来的,可是如果匈奴被灭,那么雍国就可以得到一块水草肥沃的土地,使兵强马壮的计划可以进一步实现,况且雍国与大林接壤,到时候,他们一旦养精蓄锐完毕,恐怕又要爆发战争……
“可是雍国擅长马术战,人人皆会弯刀,每个士兵都很强悍……”慕彻圆着场子。
“哦?”众人见奚行疆轻轻挑眉:“真的强悍?不过是一群光长身子,不长脑子的莽夫罢了。”
当年林宋与雍国之间的战争,雍国到最后可是被打的抱头鼠窜。
“陛下,”奚行疆的称呼难得合乎礼节:“匈奴滋扰慕国,大林朝地处中原腹地,本可袖手旁观,就算战火烧到了中原又如何,大林兵力强盛,抵御一个小小的匈奴这是不足为惧,可我朝陛下念及百姓,遂派在下来与贵国缔结契约,共同抗击匈奴。”
是啊,大林朝的背后还站着强大的宋国,自那永安公主与宋国联姻后,他们两国就定下了百年的和平契约,成为永久的盟约国,二者珠联璧合,基本上就可以扫平慕国、雍国,更何况是一个逐水草而居的匈奴?
不吞并慕国和雍国只是因为宋国国君和大林朝的皇上主张和平罢了,如果他们想,那么中原就会只剩下他们两个国度。
“我劝你别太过分!”坐在席上的以为雍国使臣拍案而起:“不就是一个破凶奴吗,老子单马提着刀就把他灭了!就算没有你们大林朝,这匈奴也照样亡!”
奚行疆瞧都不瞧那个狗急跳墙的,落魄者最会嚷嚷,他只是看着一言不发的慕彻,此刻的慕彻心里已经波涛骇浪,两国都是他得罪不起的。
“别想了!”那雍国使臣又吼了一嗓子:“奚将军,你们中原不是有句话,叫什么‘视天下为一家’的吗,奚将军此举,真的是心胸毫无礼义,难道就因为我们两国之间的世仇,弃慕国的百姓于不顾?”
盛阿娇:……也不知道这些词那榆木脑子的雍国使臣背了多久,这一波道德绑架还真是下流到不要脸。
奚行疆微微一笑,等的不就是他这句话?
“你们雍国如此心怀大义,无私保卫慕国百姓,真是让本世子惭愧,”奚行疆又开始他的阴阳怪气:“那战胜匈奴后的土地,雍国还是别拿了吧,分给慕国的百姓耕种。毕竟——天下一家。”
盛阿娇真是默念:果然,道德是绑架不了没有道德的人的。
雍国使臣被说的一时语塞,本来出发前雍国国君就让他背了一大堆的话,还想拉踩一下林国的人心中没有天下,毫无礼义可言。
但是,怎么被奚行疆绕着绕着就要把分到的土地给慕国百姓耕种的地步了!?
雍国使臣欲哭无泪,那可是他们国君馋了好几年的地方,往后雍国的复兴就是看那块地了,要是他没搞到这块地,那他回去的死法,
一定很,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