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七。
01
整个京城还陷在沉沉的薄雾里,只有远处天边的几抹鱼肚白昭示着清晨的到来。
黄莺啼醒了贺宅的夜,小丫鬟刚刚推开盛阿娇的房门,层层帐幔间,依稀窥得盛阿娇的睡颜。
“小姐,贺四小姐找。”素娥轻轻唤了声,手里头端着一个铜盆,盆的边缘搭着一块白色的巾。
素娥从小就是侍奉贺三小姐贺栀里的,据说是五岁时就被人牙子卖到了贺宅,无父无母,怪可怜的。
盛阿娇掖着被子,其实因着贺章坠马的事,她一整宿都没有睡好,人也早就醒了,只不过是因为畏冷,便懒得高兴起早。
“贺羡鱼?”盛阿娇糯糯地问了声,少女的音色带着几分初起的慵懒。
“是,贺四小姐半个时辰前就候着了,但说不想打搅小姐高枕,便让奴婢晚些来通报。”素娥在帐幔外解释道。
盛阿娇也不知道这个娇滴滴的贺四小姐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大冷天的哪不去偏偏往自己这凑。
盛阿娇揉揉太阳穴,有些恋恋不舍地离开温暖的被窝:“嗯,服侍我起来吧。”
素娥拿着衣裙给盛阿娇更衣,摸到手臂时不免叹一声:“小姐一到冬日就手脚冰凉的,这汤婆子还是日日都揣着的好。”
盛阿娇用手背贴上一只手的手心,顿时就感到了凉意,也许这可能就是机缘巧合吧,之前的盛阿娇也是这般畏冷,如今贺栀里的身体也是寒凉。
素娥给盛阿娇洗漱完毕后就扶着她出门,古木色的门一打开,干冷的空气就迎面扑来,盛阿娇登时就感到脸颊上凉嗖嗖的。
然而,贺羡鱼就这么立在台阶下,见着自己三姐贺栀里出来了,就两步并三步地走上前去。
“三姐……”贺羡鱼的声音很软糯,就像一只小兔子似的,白色细软的绒毛挠着人心,就像她的生母柳姨娘一般。
“何事。”盛阿娇站在台阶上微微俯视着她,说来奇怪的是,盛阿娇对脑海中贺羡鱼的回忆并不多,说的具体一点,就是只能记得贺栀里生平大致的人物关系,至于细微之处甚至幼年都如笼着一层薄雾一般,若隐若现,看不真切。
盛阿娇也不知道原主贺栀里和贺羡鱼有没有别的交情。不过就贺羡鱼推贺栀里滚下台阶那一段,盛阿娇就对这个两面三刀的四小姐抱着敌意。
贺羡鱼从袖中摸出一个香囊,上面勾着桂花的模样,她小心翼翼地递给盛阿娇,如同在献上一件宝贵的礼物一般。
“这是小鱼儿亲手绣的,还望阿姐笑纳。”贺羡鱼轻声说着,小鱼儿还是她的小名,看的出来,很想和盛阿娇套近乎。
盛阿娇也不知道贺羡鱼到底存的什么心思,原本一开始两人都是井水不犯河水,如今还主动跑过来送东西。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盛阿娇瞥了眼,出于嫡小姐的自我修养,含着笑把香囊收下,接过来之后却是直接递给了素娥,看的出来心里并不欢喜。
贺羡鱼面子上就有些挂不住了,她扯出一个笑化解尴尬:“羡鱼今日实在是叨扰了,先行告退。”说完,又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
一出盛阿娇院子的门,跟在贺羡鱼身旁的小丫鬟素心就忍不住开口:“小姐,你这又是何必,老爷最宠爱柳姨娘和小姐您了,那贺三小姐整日就端个主子架子,凭着自己是嫡小姐就到处作威作福,还给您面子瞧……”
贺羡鱼自顾自地走着,全然没有方才的那份卑微,就是开口冷冷笑道:“你懂什么,自古以来都是嫡庶有别,况且讨好贺栀里是姨娘交代的,姨娘交代的总没错。”
从贺章坠马的那一夜,柳姨娘就变得有些古怪了,贺羡鱼也知道,自己的这个生母表面上看似柔柔弱弱的,实则却有的是手腕,甚至还和宅外的人有所交涉……
不过具体交涉的内容是什么,柳南姝从来都不和贺羡鱼讲,记得十岁那年,贺羡鱼因为偷看了一下柳南姝的信,便被打了好几下手板,事后,柳南姝哭着向躲在被窝里生闷气的贺羡鱼道歉,柳南姝哭的伤心,贺羡鱼见到母亲如此模样,心里也憋不住了,母女俩便抱在一起哭。后来她也知道了,有些东西她是不能看的,也是看不得的。
其实贺羡鱼什么都没有看懂,她那时还小,贺宅也只有嫡出的小姐才能有女师傅来教,贺羡鱼只能眼巴巴的在外头看着,屋子里头是袅袅的烟,姐姐们在里头读书下棋,她就在外头蹲着,听里头师傅的念课。
后来柳南姝也实在是觉得心疼,本来她就得贺章宠爱,磨了好久,终于也让贺羡鱼跟着贺栀里她们在家中跟随女师傅念书。
贺羡鱼望了望远处灰蒙蒙的天,“嫡庶有别”,她就是如此的不幸,生来就是庶女,不是高门妾就是低户妻,她的一生终究要重蹈柳南姝的路。
02
申时,城郊茶馆。
盛阿娇带着斗笠,斗笠轻巧,被一圈薄薄的轻纱笼着。
“您是……”店小二恭维着。
“找人。”盛阿娇环顾了一眼店内,整栋楼还算宽敞干净,雅间设在二楼。
“哦哦——”店小二的腰躬了躬,把盛阿娇往二楼引:“小姐,请。”
被引到门前,小二就退下了,盛阿娇推开门,见里头已经坐了人,只是隔着珠帘,看不清楚,应该是没找错屋子,便一只脚踏了进去。
可越往里面走,越是觉得不对劲,自己要找的明明是奚行疆,可里头坐着的那人确是一身褐色,她记得奚行疆明明喜欢穿黑色的衣裳。
乌鸦变麻雀了?
难道是店小二引错了?盛阿娇暗暗想着,刚开口唤了一声:“奚行疆”,最后突然被人捂住了嘴,一股气味钻进了盛阿娇的鼻腔,顿时就感到四肢有些乏力,软若无骨地倒了下去。
……
“滴答,滴答……”
盛阿娇是被一串水珠掉落的声音吵醒的,她勉强睁开眼皮,一阵眩晕袭来,四周都是昏暗的,自己的手脚还被束着。
“醒了?”一个男子的声音灌入盛阿娇的耳朵:“一刻钟,醒的还挺快啊。”
盛阿娇循着声音的方向看去,见一个穿着官服的中年男子手里拿了条鞭子,翘着二郎腿坐在大椅上。
这个男子盛阿娇从未见过。
盛阿娇:?
盛阿娇看了一眼束着自己的铁链子,有些艰难地开口:“阁下有何贵干啊?”脸上却是扯出一抹笑,笑靥如花的模样感觉带着几分嘲讽。
“不如何,”这个素未谋面的男人起了身:“就是想问问贺三小姐,一件宝贝。”
盛阿娇登时就清醒了不少,宝贝?玉玺?
那男人自顾自地踱了两步:“贺三小姐知道传国玉玺在何处吗?”
声音冰冷冰冷的,盛阿娇觉得气氛快赶上她手脚的冰凉了。
问玉玺?莫不是慕彻的人?这贺宅怎么接二连三出事?一道念头突然划过盛阿娇脑海:会不会和贺章坠马有什么联系……
“不知道。”盛阿娇答得干脆:“小女子出生小门小户,哪见过什么玉玺,况且这玉玺不应该是圣上才有的吗。”盛阿娇开始装傻充愣。
那男人顿了顿,随即又抽了风似的笑了一下:“贺小姐,八月十六,你在箐庚山吧?我可没有什么功夫跟你绕弯子,我劝你还是快点说,不然我就让你死无全尸。”
盛阿娇:有被吓到,不过全尸和半尸不都是尸?直接说让她死不就好了。
不过他既然知道自己八月十六的行踪,知道自己出现在箐庚山,那为什么又不知道是奚行疆拿了玉玺?对了,奚行疆跟她不是同一路下山的,兴许是只见到了她下山的时候。
“大人,我是真的不知道……”盛阿娇已经开始磨起时间,她真心觉得自己求生的希望不大了,谁才能找到她啊?
“不识相的东西!”那男人摸了摸鞭子:“本官也是八月十六刚得到的消息,说这玉玺就藏在箐庚山一个宝贝地,贺三小姐猜猜看是何处?”
还能有哪里,温毓皇后的墓。
不过慕彻又是如何查到玉玺就在温毓皇后墓中的?
男人继续说着:“只可惜,本官赶到时,就只看到了几条可怜的蛇,里头的机关已经被触发了,宝贝也丢了……”
“不过——!”男人脸色突然又变得欣喜,开始冲着盛阿娇笑,盛阿娇觉得这个不会是蜀中来的变脸的吧?
“本官沿着下山的路找啊找,刚好看见了骑着马刚下山到了城郊的贺小姐,你说,巧不巧合?”
“挺巧的。”盛阿娇像捧茶馆说书人的面子一般回了句,觉得仿佛是在听一个绘声绘色的故事,关键是这男人讲的还真的蛮生动的诶。
不过自己的命运也真是够走狗屎运的,奚行疆和她分路下山,怎么偏偏就自己被这个变态撞到了,况且玉玺是真的不在她这啊!
盛阿娇欲哭无泪。
“贺小姐,故事听完了,是不是也要给点赏钱?”男人发话了。
盛阿娇:听故事?有被戳中。
“行啊,”盛阿娇轻描淡写了两句:“不过我没钱,只有铮铮铁骨,你要不要?”
嘁,不就是慕彻的走狗。
男人顿时就暴跳如雷,额上青筋暴起,手中的鞭子直接甩了下来。
“啪——!”
盛阿娇顿时就感觉腰背处一阵火辣辣的疼,也完全没有料到他会真的抽,这贺栀里的身子本就不怎么好,被突然抽这么一下已经开始冒虚汗了,关键这后劲还挺大……
那男人声音带着如冰窖一般的寒意:“贺小姐,你拖一刻钟,我就抽你两下,拖两刻钟,就抽你四下……”
盛阿娇:玩《九章算术》?
只不过她再也没有力气想了,反正自己也没什么生还的希望,干脆这嘴就一犟到底吧:“我不知道……”
“贺小姐,你这嘴还挺犟,到时候仵作来给你验尸,全身都是软的,就这张嘴还是硬的。”男人嘲道。
盛阿娇都懒得高兴抬眼:“谢大人临死前还给我讲个笑话。”
我看你长得像个笑话。
眼看着下一顿鞭子就要抽下来,盛阿娇忍不住闭眼,却听见“砰!”得一声巨响,似乎是铁门被砸开的声音。
那男人挥到一半的鞭子一顿,朝外面吼道:“什么狗屁事啊!”
没人回他。
空气一下子寂静的过分,男人好像也有点慌了,他刚一脚踏出,一柄闪着寒光的剑就抵到了他的脖子上。
盛阿娇:?
慢慢的,盛阿娇的眼前好像浮动着一片红色的光晕,瞧真切了,是火把,玄鹰司的人涌入了地牢,狱卒也全部被控制。
红色的热烈的光把昏暗的牢房照亮,在这一片暖色调里,一抹肃杀的黑色显得夺目。
“奚行疆?”盛阿娇有些吃力地吐出三个字。
奚行疆上前,刚解开束着盛阿娇的链子,她就直接软塌塌地倒了上来。
他的眼眸沉了沉,刚好落在盛阿娇腰背处那一条狰狞的血痕上,眉头蹙了蹙,便将她打横抱起。
盛阿娇感觉跌到了一个温暖的怀里,脸庞碰到了有些冷丝丝的衣裳,这冷冽的牢房一下子就没那么阴寒了。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盛阿娇气若游丝。
“对不起。”奚行疆只是答非所问,盛阿娇仰头见他的神色布着凝重。
她也不知道他口中那句“对不起”究竟是什么意思,她只是很累,腰背上那道伤痕已经麻木了,周围那一圈是湿的,应该是血迹,眼皮子重到她不得不阖上眼。
迷迷糊糊间,她窥见,身后火光冲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