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赵子疏睡够了,天色已然大白。
兰因给他整理好睡乱的衣物,门外何伯的早膳也准备好了。
用过早膳的赵子疏兴致勃勃地走向何伯的院子,院子里有一块种菜的田,大概就二三十尺长宽。赵子疏对着那块田跃跃欲试,让何伯教他怎么种菜。
何伯告诉他,这一批种的菜还没到收成的时候,没有位置给赵子疏试手了,不过这苎萝山后面还有一片空地,可以让赵子疏种点树苗。
何伯一手握着两把锄头,另一手握住一大捆树苗。他使唤赵子疏把剩下的树苗带上。赵子疏答应着,然后束起衣袖一左一右两手也提了好大几梱树苗。兰因本来想帮赵子疏拿一点的,赵子疏坚持包揽。这一老一壮的身影带着兰因就要走出何伯的院子。这时,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妪来到了三人面前。
“哟,张婶。”何伯向来者打招呼,“今天什么时候出发啊。”
张婶是个质朴的妇人。她脸上笑意浓郁,回答道:“快了快了,东西都收拾好了,一会就走。”
“哦,去了城里就能跟儿子享清福了,比在这山里的地方待着强。”何伯说道。
“是啊。”张婶这么说着,头微仰着稍稍环视了周围山水一眼,不难看出她眼中对苎萝山这片地方的不舍。
“对了,听说你这来了两个客人。”张婶说道,也注意到了何伯后面跟着的赵子疏和兰因。“就是这二位吧。”
“张婶好。”兰因浅笑着像她打招呼,赵子疏拎着两大捆树枝向张婶点了点头。
“好,好。”张婶笑得和蔼。她从衣服里拿出了什么,亲热地拉起兰因的双手,把东西放在兰因手上。“这山里很多年没来客人了,今日我要走了,难得遇见你们。这是我自己编的同心结,往日里我都在山里卖同心结帮补家计。我想着临走之前,最后送你们一对,也算是有缘分。”
兰因看着张婶给她的东西,正如张婶所说,是一对同心结。只有兰因半个手掌大小,编的精致。
“多谢。”兰因说道。
“多谢。”赵子疏也说道。
张婶慈和地点点头。
“何大哥,你也早些搬进城里吧。”张婶又跟何伯搭起话,“这城里最近真的好了许多。”
“是啊,我昨日刚去。”何伯说道,“听说打赢了仗,康州城里富饶热闹得很啊。”
“早年王宫里住的那位被臭骂的街知巷闻,没想到那个护国公下位后,宫里那位就跟换了个人一样。我们这平民老百姓看不懂那些大人物,不过依我猜啊,我们国家以后有福咯。”张婶说道。
兰因知道张婶口中的“宫里那位”,她回头看了赵子疏一眼。后者也听见了他们的对话,不过毫无在意的模样,跟个村夫似得仍提着木头。
”要不先放下吧。“兰因在他耳边低语,张婶和何伯不知道还要寒暄多久呢。
”不用。“赵子疏说,”你相公我壮得很。“
兰因哭笑不得,只好由他去了。
另一边,何伯叹道:“我昨日进城听药铺的掌柜提起,说大王登基八年以来,在李国忠那老狐狸手下受尽折磨。大王用了八年时间暗度陈仓,还承受天下骂名。虽是一国之君,大王也年不过二六,有此心怀大志的君王我们这些老百姓还担心什么。若有机会能这辈子见他真面目一次,老朽也算活得值了。”
”是啊......“张婶轻声附和,点头表示同意。
老百姓的传言难免添油加醋,兰因默默听着。
“都是两个眼睛一个嘴巴,没什么好看的。”还拿着树苗的赵子疏说道。
何伯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但念在他是客人,没有和他这个“不懂大王辛苦”的人多吵。
“那我先走了。”张婶说道,又和何伯最后打了招呼。
”好走!“何伯给张婶最后的祝福。
张婶离开了,兰因看见何伯转头看赵子疏的时候,前者脸上原有的笑意瞬间收敛起来。那个表情就像在鄙视一个极其肤浅之人。
”走吧。“何伯说着,带路往他所说的空地走去。
也许是刚才赵子疏说的话真的冒犯了何伯,何伯到了那片空地,只草率地跟赵子疏讲了讲如何操作就让他自己去试了。何伯盯着兰因这边,一步一步地教她怎么挖好一个合适放下树苗的坑。
三人埋头种植,何伯说的技巧太多,废了半天的劲,兰因才种好一棵。这还真是个体力活,兰因额前都冒了一层薄汗。
“何伯,我们种的这是什么树啊。”兰因问到。这树苗只有稀稀拉拉几片叶子,还真看不来是什么。
“这是山樱。”何伯说道,“我听说啊,王宫里面种的也是这种花。”
“啊,是嘛。”兰因笑了笑。
两人终于想起来看看赵子疏那边的情况,不看不知道,一看真的被那男人的动手能力惊了惊。
兰因和何伯种了一棵的工夫,赵子疏那边已经栽了五六棵,只是……
“就这脑袋,还敢瞧不起我们大王。”何伯在一边说道。兰因心中暗笑,走到了赵子疏身边,拦下了他锄头的动作。
“这样隔得太近,这树一长大就挤在一起了。”兰因提醒道。
赵子疏望着那几棵簇拥的小树苗,好像懂了,点点头。这男人也不泄气,三下五除二又把树苗从坑里刨出来。
何伯叹了一句,嫌弃地走到赵子疏身边。
”好好学着!“何伯说道。
一下午的时间,赵子疏在苎萝山留下了二十六棵山樱。
……
酒醉的佘阳昏睡了半日,醒来的时候,腹中空空头痛欲裂。
喝酒时候的记忆缓慢地重组,佘阳的记忆力浮现出了一张圆圆的脸蛋,是赵子疏夫人的贴身婢女。佘阳想起,昨夜好像与这个婢女说了几句话。至于说了什么……佘阳瞳孔一缩。
“去把昨夜住进来的那个丫鬟叫来!”佘阳出了房门,吩咐了门口侍奉的丫鬟,那丫鬟被佘阳的震怒吓得缩了缩脖子,忙跑去杏儿住的房间。
佘阳灌下几杯凉水,握着被子的指尖用力到发白,胸口激烈地起伏着。
杏儿被那丫鬟匆忙的模样吓到,以为两位主子出了什么事情,小跑着来到了佘阳的住处。
“司空大人?”杏儿探头看着佘阳,他背对着门口。闻声,回头,伴随着一双写满恼怒的眸子。杏儿怔了怔。
佘阳近乎失控的把她拽进房内,把房门关上。他冲动地按住杏儿的肩膀,低吼道:“昨日我与你说的事,你要敢泄露半句,我让你死无全尸!”
杏儿惊叫一声,肩膀被佘阳按得生疼,本能挣扎地要脱开佘阳的禁锢。
“司空大人,你冷静一点!”杏儿慌乱道,“你没有和我说什么要紧的事情啊!”
发泄过后的佘阳稍稍清醒了一点,才松开杏儿的肩膀,但眼神依然可怖。
“总之,别让我听见你传出去不该听的。”佘阳咬牙道。
杏儿见佘阳的次数不多,每次这位大人都波澜不惊,或者说是整个人如一潭死水。佘阳这幅青筋暴起的模样,着实把她震住了。她抿了抿嘴唇,手指揪在一起,很犹豫要不要开口说话。
良久,她还是决定说些什么。
“司空大人……奴婢知道自己地位低贱,不该多言。”杏儿说,“不过杏儿想请司空大人知道,您既有护国之功,又得大王器重,何必在意其他闲人口舌。”
佘阳眼中布满血丝,突然冷笑了一声。
“何必在意?”佘阳觉得这丫鬟说的话,是天大的笑话。
“司空大人位高权重,那些人都是嫉妒您呢。”杏儿说道,“过去的事情就忘记就好!”
杏儿想叫佘阳忘掉的除了闲言闲语,还包括佘阳对赵子疏的一片真心。杏儿侍奉兰因多日,知大王和她家夫人多么恩爱。赵子疏已经有兰因了,佘阳这样只是苦了自己。杏儿知道她没有资格左右佘阳的心思,可她从心底里佩服这位跟了赵子疏多年忍辱负重的司空大人,所有忍不住多嘴。
“闭嘴!”佘阳猛然把杏儿逼到墙角,一拳砸下她耳边的墙壁。
杏儿下意识闭上眼,娇小的身体颤抖起来。佘阳愤怒地粗喘,他狠这个婢女能如此轻视他的痛苦。
身前突然出现了不寻常的声响,杏儿大起胆子慢慢睁眼,竟发现佘阳正在扯开他身上的衣物,大片皮肤落入杏儿眼底。
“啊!”杏儿惊恐地捂住双眼,“司空大人你做什么!”
佘阳衣衫脱下,单薄的上半身裸露在这个女子面前,一手扳过杏儿的脸,低吼道:“睁眼!”
杏儿颤颤巍巍地睁开眼睛,眼神闪烁地不敢在佘阳身上落下。飘忽的眼神突然注意到什么,杏儿呆住了。
佘阳身上遍布伤痕。这些疤痕有些是手指长的细条,有些是拇指大的斑块,单看并不大,但数量之多让杏儿震惊。佘阳出身虽算不上显赫,但也是官宦世家的公子,有没有上过战场,怎么会……
“看清了吗?”佘阳逼问道,“这样,你让我怎么忘?”
这些伤痕,都是这些年陪赵子疏“演戏”的时候留下的。佘阳以为他在帮赵子疏完成大业后,他能淡然地面对两人曾经荒谬的过往,可他做不到。没有赵子疏的日子他开始疯狂地想他,想他的炙热,想他的粗暴。
再见到那个高高在上的赵子疏,他已经可以坦荡地过自己的人生,而佘阳,则陷入在过往的黑暗里,沉沦不可自拔。
他这一身伤痕,无时无刻都在提醒他,他没有资格爱上别人。一旦看到他的身体,内心深处的芥蒂和鄙夷,像是一滴墨水落入清水,渗透在人心里,怎么也捞不回来。
赵子疏看重他,佘阳却不敢在他面前表现出半分亲近。他害怕自己失控,也害怕自己再听见有人在议论,他这司空之位,就是被睡回来的。
杏儿震惊地捂住嘴唇。
“看见了。”佘阳说道。“还觉得我这个司空大人这么高高在上、这么冠冕堂皇吗?”
就是因为这些疤痕,才让司空大人觉得他不能在别人面前抬起头来吗......
杏儿看了佘阳的这个秘密,心里乱成一片,只得借轻咬舌尖暂时压抑惊讶。别的她来不及考虑那么多,不过直觉告诉她,佘阳愿意在自己面前揭开这个往日的伤疤,是想摆脱。
“杏儿看见了。”杏儿的眸子里闪烁着坚定,“杏儿愚笨,只知道我们当奴婢的若是能成全主子,这一身伤痕又算得了什么。杏儿出身低下,若没有兰夫人当日知遇之恩,我就什么都不是。何况,司空大人不仅仅为了大王,也成全了这天下,不是吗?别人怎么说都好,我绝不会看不起您!”
“呵。”佘阳冷冷道,“也是,奴才知道什么自尊。”
杏儿眉头一皱,争辩道:“我是奴婢,可我若是遇见司空大人的事情,我能面对,司空大人是你自己不放过自己!”
佘阳又变成了往日里冷漠的样子,独自穿好衣服。
“出去吧。”他说道。
杏儿皱着脸,很想再说些什么。佘阳冷冷地扫了她一眼,杏儿才转身离开了他的房间。
是我不放过我自己……佘阳想着这句话,宿醉后的头痛再次席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