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伯家客房内的软塌虽然陈旧,但好在被褥都收拾得干净。只是这床实在比王宫、佘阳府上的床小了太多,赵子疏一个人躺上去就占了床的大半。如此一来,兰因要是想在这里睡,就得紧紧贴着他。
兰因想熄灭房里的蜡烛,赵子疏猛然从床上走起来。
“等等阿因。”他从怀里摸出来一个木头疙瘩。
这是……这是一块被雕刻成人形的木头,兰因在清明殿住下的那晚见到过和这个差不多的。那时候一共有六个木头小人,分别是赵子疏父母和他三位已故的王兄。
“怎么样,刻得像你吗?”赵子疏拉着兰因,仔细端详新作。
兰因想起来,大概是她在准备午膳的时候,赵子疏在外面做好的这个东西。手中的木头疙瘩,从身材曲线来说不难看出是个年轻女子。纵然赵子疏尽量细致地给这个木头小人雕刻眉眼,但并不成功。两个眼睛还算整齐,眉毛一粗一细,嘴巴像是在微笑,可也是一个很难看地微笑。
兰因摇摇头说:“不像。”
赵子疏脸上的笑意僵了僵,把木头翻了个底朝天,木头底部刻了一个“因”字。
“看,这就是你。”赵子疏坚定道。
“这叫自欺欺人。”兰因说道。
本来还想给自己的手艺辩解几句,又看看自己的成果,着实不太争气。赵子疏心想,罢了,她要是不喜欢,下次再刻个好的。十几年没刻,手艺生疏了也是寻常。
赵子疏随手把木头放在一侧,远远吹了蜡烛,抱着兰因躺下。
从前兰因都是靠在赵子疏的臂弯,今天因为床太小的缘故,赵子疏几乎是与她脸贴着脸。他温热地鼻息打在兰因脸上,赵子疏闷声说了一句:“娘子。”
兰因往下缩了缩身子。
“娘子?”赵子疏又说了一句,这一句比上句多了两分嗔怪。
“嗯。”兰因应道。
黑夜陷入沉默,赵子疏均匀的呼吸声萦绕在兰因耳边。
“相公。”兰因打破了沉默,“为何你刻的小人,有三位王兄却没有先王后。”
赵子疏沉吟了一会。
“你这样问,是你觉得先王后给了我王位,我心中该有对她的感激?”赵子疏问道。
“是。”兰因说道。
既然在赵子疏眼里,他能够接受两位王兄,为何不能接受把王位给他的先王后?
“那你可知,当初她让我坐上王位的时候,用了什么手段控制我。”赵子疏慢慢说道,语气淡然。
“……不知。”兰因只听说过王后为了防止护国公篡位,把王位给了宫女所出的赵子疏,至于背后还有其他的事兰因从未听闻。
赵子疏没有说话,他的大手滑落,在兰因腰间摩挲。在兰因看不见的地方,赵子疏眼神中在出宫后增添的少年气消散,眼底像藏着一滩死水。兰因见过他君王的霸气,也见过他的柔情,还有偶尔的孩子气,从未见过他这般满目苍然。
他好像在犹豫要不要说,也好像在思索到底如何开口。兰因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他的声音。
“那年,我的母亲得了恶疾。”赵子疏最终开口,“先王后以给母亲医治为名,带走了她。那时候我们母子在清明殿根本无人关照,她带走母亲的时候,我还以为用她身为皇后的待遇,这能治好我的母亲。”
兰因渐渐变得不敢开口,因为她感受到了赵子疏的情绪变得沉重起来。她趴在他的胸口浅浅地呼吸着,静静地听他说下去。
“后来,我被莫名其妙地推上王位。可能说出来都没有人相信,在大典开始前一个时辰才知道要登基的人是我。”赵子疏说着,轻轻笑了笑道,“所有的一切,都是先王后策划好的。她担心李国忠拉拢我,于是用我的母亲威胁。”
兰因依旧沉默,只能看见无尽黑暗的眸子晃了晃。
“登基大典之前,她告诉我我的母亲已经病逝。”赵子疏说道,“她把我母亲的尸体藏了起来。她告诉我,只有我稳住了赵氏宗室的根基才能得到母亲遗体的下落。就算那个女人后来也死了,我也必须铲除李国忠的势力才能换来这个秘密。”
兰因在赵子疏怀中,连呼吸都不敢用力。她浑身紧绷起来,不知如何和赵子疏一同面对这段往事。她不知道他现在算是悲伤、怨恨或是释然,或许抬头看看赵子疏就能看真切些他的神色。
可,万一他当真在难过,兰因根本不知道如何劝慰。
“原本是还有一个木头人,后来被我烧了。”赵子疏说道。
“……”兰因皱着眉,说不出话。
“睡吧。”赵子疏摸了摸兰因的脑袋,“别想这些了,都过去了。”
“嗯……”兰因声音闷闷地。
..........
赵子疏很快就入睡了,兰因听着他一如既往跳得很慢的心跳,渐渐地好像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也不知道最终何时才入睡。
佘阳府中,杏儿一如往日找到赵子疏和兰因睡的房间服侍二位主子洗漱。她在门外敲门静候了很久,直到过了两位主子平日里习惯起床的时间,里头还没有任何反应。
她敲门,轻唤二位主子该起床洗漱了。
又等候了好一会,杏儿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于是大起胆子推开木门。
此时的房内已是空无一人,杏儿一时间害怕地心都快跳出来了。这一大早的,怎么两位主子都不见了。她慌张地去找佘阳,佘阳一听,立马赶到了赵子疏昨夜住的房间。
他读了赵子疏留下的纸条,脸色变得极其难看。杏儿本就担心,看见佘阳的模样更是越发害怕了。
“佘大人,大王和夫人到底哪去了?”杏儿怯生生地问道。
佘阳脸色阴沉,道:“和你家夫人出去了。”
“去哪了?”杏儿问道,“怎么都没人跟着,要是遇到什么事该怎么办,我们快出去找吧!”
“不知。”佘阳咬牙道,“大王吩咐我们不要找他,后日就会回来。”
杏儿哪敢让两位主子就这样单独出去,张嘴就要再要佘阳派人去找找看。可一看,佘阳浑身正散发着恐怖的气息,脸色极其难看,杏儿知道他对大王的担心不会比自己少半分。于是攥着手指不再出声,让佘阳决定。
佘阳府上杏儿没有认识的人,加上一直担心兰因,杏儿一整日都远远地跟在佘阳的不远处。佘阳像没有看见她一样,也没有赶走她。
杏儿发现这位司空大人当真和传闻一样清冷非常,终日下来所有下人都对他敬而远之。哪怕是与他打了照面,也只是弯腰退到一侧,从不开口请安。除了府内的下人佘阳似乎也没有其他好友或是家人与他交流,他一个人独处,在佘府的书房泡了一壶香茗处理起公务。
佘阳在书房一坐就是一整个下午。
夜幕低垂,佘府的一位丫鬟来找杏儿。
“姑娘,请随我来用晚膳吧。”原来已经到了晚膳的时间,杏儿回头看了看在书房内的佘阳。怎么连她一个下人都有人来请晚膳,这位司空大人的晚膳没有人关心。
那位丫鬟看见了杏儿的眼神,低声道:“只有佘大人开口吩咐府里的下人才会给他送晚膳。”
杏儿点点头,说道:
“有劳了。”
杏儿在昨日睡的客房用了晚膳。她本可以早些休息,可心中还是挂念夫人,坐立不安。犹豫三番,决定还是再去佘阳那边看看。
杏儿重新去佘阳的书房看看,里面已经没有了人影。她尝试着在书房附近转了转,然后在书房后的一处小院子找到了佘阳。
这会儿,佘阳找了两坛子酒闷声一人自斟自饮。杏儿不过驻足了一会,佘阳就把三四满杯的酒水喝下肚,脸色绯红醉得不成样子。他坐在石凳上的身形看起来就要倒下去,杏儿冲出去扶住了他。
浓郁的酒气扑面而来,杏儿下意识地闭住呼吸。佘阳满是醉意的眸子看了她一眼,用力甩开她扶着自己的手。
“再拿酒来。”佘阳含糊不清地说道。
“司空大人,别喝了。”杏儿再次伸手去扶他,佘阳下一秒难受地吐了出来。
“拿酒来!”佘阳怒道。
“司空大人……”杏儿好不容易把他扶到桌上趴着。
“哈哈……哈哈哈……司空大人?”佘阳突然诡异地大笑,“别装了!都是表面功夫……私底下……谁把我当男人看……”
“司空大人当然是男人啊,谁会不把你当男人看。”杏儿不解地回应这佘阳的话。方才乱动耍酒疯的佘阳安静下来,趴在石桌上,一脸颓然。
“不是,你骗我……”佘阳半张脸贴在石桌上,说话含糊不清。他醉得脸色绯红,眼睛布满血丝。
“没有,奴婢没有骗你!”杏儿焦急地守在他身边,“要不奴婢扶大人回房间休息吧,夜里凉。”
“不去!”佘阳说,“我要等他回来……”
他?应该是说的大王吧。
杏儿也不放心两个没有行踪的主子,可现在她要先安抚好佘阳。她用语气说道:“放心吧,大王会回来的,他不是答应了后日就回来吗?”
“……”佘阳不说话了,杏儿凑近看他,他像是就要睡过去了。她拿起佘阳一条手臂挂在自己的肩膀上,把他扶了起来。佘阳虽然看起来身形比其他男子单薄,可杏儿扶这一位成年男子还是很吃力。好在路上遇见了佘府的小厮,帮忙把佘阳扶回了自己的房间。
杏儿打了一盆温水拿着毛巾给佘阳擦拭嘴边残留的呕吐物。忙活了一轮,杏儿长叹了一口气。
她思索着佘阳跟她说的那几句奇怪的话。司空大人明明是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下的男子汉,怎么会说出不把他当男人看的这种话呢?
为什么呢……
杏儿曾听闻佘阳大人为了帮助大王密谋肃清护国公势力,在大王身边当了几年的男宠。也许是因为这个事情,让有心人暗地嘲讽佘阳吧。
杏儿望着已经入睡的佘阳,心里感慨,奴婢有奴婢的苦处,主子也有主子的不容易啊。
……
天刚亮,赵子疏睡得正酣,翻了个身。身边一向浅眠的兰因被他的动作惊醒,望着从窗户透进来了柔和的曙光,没了睡意。她从赵子疏怀中小心翼翼地起身,下床的时候脚边磕碰到了什么东西。
她顺手把那东西捡起来,是那个昨晚被赵子疏随手一放的木头“兰因”。木头静静躺在兰因手心,她久久望着它。兰因心中有个莫名的想法,也许某一天,赵子疏也会把这块木头扔进火海。
坐在床边的兰因觉得腰间一紧,是赵子疏也醒了过来。他还闭着眼,懒懒地靠在兰因一侧。
“再睡一会。”赵子疏呢喃道。
“好。”兰因又躺下身,赵子疏顺势蹭进她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