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恩雅是被发配到金城的，上面的说法是，蒋恩雅行为不端，所以被送到这偏远的地方自省。

　　老祖母倒也没有磋磨蒋恩雅的意思，将她送到蒋家在金城的府邸之后，只叹息了一句：“是你运气不好。”说完便走了。

　　确实是运气不好，蒋恩雅本来是进宫选秀的秀女，大臣之女进宫选秀的贵女何其多，而后宫之中本来就已经坐上了妃位的娘娘哪能坐得住。蒋恩雅是在娘娘们党派争斗的时候被牵连的，背了个行为不端的名头扔出了宫。如今带着这个名头，蒋恩雅无法在京城找到一个好人家了，还要处处受人指摘。因此蒋家便把她送到了金城这边，倒也不是让她自生自灭，若是她能在这边寻得一个良缘倒也算是不错。

　　只看她的命吧，蒋家老祖母走了。她本来就是来送蒋恩雅的，如今这姑娘留在这里，怕是要待上很多年了。被宫斗牵连的牺牲品，若说她可怜她也可怜，可是那也只能怪她没本事，计不如人。

　　不是蒋家狠心要留一个孤女在别府，只是蒋恩雅本来就是庶出，又没了母亲，愿意切身为她打算着想的人已经没有了。

　　不过这些蒋恩雅都不甚在意，家里的嫡姐已经做了后宫的娘娘，她在选秀的时候被宫斗牵连送出了京城反倒是她求之不得的事情。

　　蒋恩雅不想入宫，其实也不想留在京城。来到金城多好，自由自在的，不受管束。至于找一个好婆家，蒋恩雅就更不在意了，如果能遇上良缘，是自己的福分，如果遇不到，一辈子不嫁又能如何？

　　因此蒋恩雅适应的极快，很快便熟悉起金城来，金城也是个神奇的地方，听说金城最有名的一家酒楼——漠海酒楼的大掌柜，去昆仑山修了仙，过去六十多年，还跟二十岁一般模样，偶尔会回来取个钱什么的。

　　因着好奇，蒋恩雅也去漠海酒楼吃过饭，没吃出什么特别的滋味来，不过确实在金城是最好吃的。

　　一开始蒋恩雅还留着京城的习惯，出入得要马车，后来发现好像金城也没那么多讲究，而且谁都不认识她，根本不用考虑蒋府的脸面端着架子。所以短短五天时间，蒋恩雅就抛弃了以前马车逛街的习惯，开始步行逛街了，她觉得这样有意思多了。最关键的是，女扮男装家里也没有人指责自己了，周围也不会遇到认识的人被发现然后对自己指指点点。

　　穿男装多方便啊，蒋恩雅本来就喜欢女扮男装，如今来到金城更方便了。天天女扮男装，出去也不会遇到认识的人，家里也少了许多数落，蒋恩雅觉得自己能来到金城简直太好了。

　　来到这里之后京城那边给的月例少了，不过还好，蒋恩雅本来也没有太多物质需求，够吃够穿就行。金城别府里的下人不算多，府邸也不算大，不过住她一个人是绰绰有余了。

　　这天吃饱喝足，蒋恩雅打着哈欠往回走。

　　“求您救我……”一条不起眼的暗巷里，蒋恩雅本来只是想抄个近路，却在转弯处遇到一个人。只见那人脸色苍白，一双凤眼紧紧盯着自己。

　　蒋恩雅注意到他的伤，有些紧张：“你怎么了？”青绿色的衣衫下摆都是血迹，似乎腿上出了不少血，如果不及时救治，恐怕腿就废了，蒋恩雅想着。

　　“我……”男子声音颤抖，气息不稳，“刚刚马车翻了，我受伤了。”

　　蒋恩雅立马过去扶起他：“别怕！我带你去找大夫！我记得刚刚好像就路过一家医馆。”

　　“多谢公子，只是……”被扶起来的男子身体虚弱，却不太愿意跟着她走。

　　“怎么了？”

　　男子声音低沉，眼神幽深：“在下身份卑微，怕连累公子。”

　　“无妨，人命要紧，你先治病！”

　　男子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一双凤眼宛如秋水：“如此，便谢过公子了。”

　　蒋恩雅带着男子去医馆治疗，她内心着急，生怕因为他们动作慢了，耽误了救治，导致这个陌生男子以后无法行走。而这位用尽全力努力搀扶伤患的女子，她全然不知，男子衣袖之下，一支匕首微微转动，正对着身边的人。

　　医馆的大夫为男子包扎好伤口，蒋恩雅也命府里的小厮帮男子把那巷子里翻倒的马车拉去车行修理。

　　听到大夫说只需要养伤就可以，不会影响正常行走，蒋恩雅松了一口气。虽然是一个陌生人，蒋恩雅还是希望对方好的，希望自己真的能帮到对方。

　　男子对蒋恩雅行了一礼，只是那表情明显是忍住身上的疼痛，强撑着行礼的，蒋恩雅赶紧扶住他，让他不必多礼。

　　男子看向眼前之人：“公子，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请问尊姓大名？”

　　“在下……柳白。”蒋恩雅犹豫了一下，却没有说出本命。柳是她母亲的姓氏，柳白是在京城的时候蒋恩雅就幻想过闯荡江湖，给自己起的闯荡江湖用的名字。

　　听到这个名字，男子似笑非笑，语调轻佻：“原来是柳公子，真是好名字。”

　　“谢谢。”

　　“在下，段遥山。”刚刚那一瞬间，他也犹豫过要不自己也用假名，可是转念一想，会死在自己手上的人，就算是知道了自己的真名又能如何呢？

　　紧接着，段遥山装作一脸虚弱的样子问道：“柳公子，不知能否让在下留宿一夜？”

　　听到他这么说，蒋恩雅第一反应是这男的好不要脸，怎么提出要在女子家留宿一夜。随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女扮男装，他管自己叫公子，应该是把自己认成男人了。一个赶路的男子，马车翻了，被路人相救，提议去这个路人家里借宿一晚，好像也不是特别过分的要求？前提是，这个路人是男子，可问题是，自己在对方眼里就是个男子。

　　“嗯……那好吧。”蒋恩雅犹豫一番，还是带着段遥山回了家，命人给他收拾出一间卧房。还好这别府里现在只住着她一个主子，所以就算是带个人回去也不会有人说什么。

　　“如此，多谢柳公子。”

　　“你受着伤，好好休息吧。”

　　男子露出病态苍白的笑容，掩饰住眼底的算计。等到柳白离开房间，段遥山才松了一口气，恢复了正常行走，一直假装无法正常行走其实也挺累的。

　　蒋恩雅就穿着男装忙碌了起来，别府里只有一个厨娘，不过蒋恩雅也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母亲去世后，她自己住在京城蒋府里面属于母亲的那个小院里，是会做饭的。

　　段遥山看着柳白忙碌的身影，目光闪烁，说不清是什么心情。段遥山活到现在，还从来没有一个女子为自己洗手作羹汤过，更何况，这个女子……还是自己准备要杀的人。很快，蒋恩雅就端上饭菜：“快吃吧，多吃一点好得快。”

　　段遥山露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苍白俊秀的脸上浮出一丝红晕：“多谢柳公子。”只是他自己却知道，自己的每一个表情都是特意训练过的，连那一丝红晕都是精心设计过的。

　　蒋恩雅笑的温柔：“不用客气的。”

　　段遥山慢条斯理的吃着晚饭，眼里却闪过一丝寒光，他来到这里的目的，本来就是杀了她，现在正是好时机。

　　吃完饭，蒋恩雅扶着段遥山回到床上休息。

　　段遥山自然露出一副感激不尽的模样，眼眸深处却是一片冰冷。

　　“你赶紧睡吧，多睡觉也好得快。”

　　段遥山虚弱的点头，蒋恩雅吹灭蜡烛，轻轻关上房门。

　　在听到蒋恩雅走远的脚步声之后，躺在床上的段遥山，嘴角扬起一抹诡异的笑容。

　　目的就要达到了，说真的，他最烦这种看着善良乐观的人了，这种小太阳一样的存在，只会让自己显得更加阴暗，更加卑微，段遥山像阴沟里的蛇，狠毒的盯着猎物。

　　午夜时分，蒋恩雅的卧房床前，段遥山悄无声息地拿出匕首，对准眼前之人心脏部位。

　　毫无所知的蒋恩雅还在睡梦中闯荡江湖。她身边的杀手眼中杀意涌现，匕首狠狠刺入她的身体。

　　“啊！”蒋恩雅惊呼一声。

　　段遥山拔出匕首，鲜血喷涌而出。

　　“为什么？”蒋恩雅吐出一口血。

　　段遥山眼中满是冷漠：“抱歉，任务需要，不得不如此做。”

　　蒋恩雅的视线向下，看到他完好站着的腿上：“所以你没有受伤？”

　　听到她这个时候还在在意这种事情，段遥山轻笑一声：“公子多虑了，我很好。”

　　他是故意的，故意在这个时候还喊蒋恩雅公子。因为他明明已经亲眼见到蒋恩雅穿着单衣睡觉的样子，他明明已经知道蒋恩雅是女子。不如说，他本来就知道，只是如今蒋恩雅也知道他知道了。

　　所以他故意喊她“公子”，他想讽刺她，讽刺她轻信他人，愚蠢至极。

　　如果真的是一个受伤的普通人，家里有小厮有丫鬟，不见得能伤的了她。可是他是一个经过专业训练的杀手，他是身上有功夫的人，想杀了她太简单了。

　　“那就好，你没受伤……太好了。”

　　看着眼前之人，段遥山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情愫，他说不清楚，明明觉得此人愚蠢至极，这感觉是什么？也因着这个感觉，他刚刚下手的时候，根本就没有对准心脏。不如说，匕首本来是对准心脏的，但是在下手的时候，他特意躲开了要害。

　　蒋恩雅彻底昏死过去。段遥山上前查看：“柳白……蒋恩雅，你为何如此单纯。”

　　与其说是单纯，不如说是圣母属性，蒋恩雅本来就是带有圣母属性的，不然上一辈子也不会心甘情愿的把命给段遥山，只为了让段遥山能去报仇。

　　眼看蒋恩雅的鲜血渐渐流失，段遥山心中微微慌乱，赶紧将自己的血喂给蒋恩雅。

　　看着她苍白虚弱的面容，段遥山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他自己也不明白，他明明是要杀她的，要杀了她的。握住蒋恩雅纤细冰冷的手，段遥山紧紧闭上双眼，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个任务做不到，无法做到。

　　没错，段遥山是一名杀手，杀手组织叫竹叶青，在京城已经盘踞了很久了。一些大人物总有那么几个不方便自己动手的人或者事，因此竹叶青的生意还算不错。

　　这一次是后宫里的一位娘娘，听说蒋娘娘安排了自己庶出妹妹选秀进宫，帮衬她。于是雇了竹叶青动手杀人，哦，只不过输得太快，竹叶青连订金都还没拿到，蒋恩雅就已经被从皇宫里扔出来了。

　　后来竹叶青拿到订金的时候，却没有人愿意接这一单了，毕竟人都要往金城送了，跑这一趟怪麻烦的。偏偏段遥山想跑这一趟，他不止想跑这一趟，他还不想在路上把人杀了。倒不是因为那个蒋家祖母在，单纯是段遥山想离开京城，这正是一个好借口。

　　每一个任务目标都会有负责盯梢的人，但是盯梢的人不负责杀人，盯梢的人也不止盯梢任务目标，还会盯梢接了任务的杀手。

　　负责盯梢蒋恩雅的，是他的老熟人，就是那天在金城蒋府外面碰见的那个人。

　　杀手的血一定程度上能救人，这是他们从六岁开始就泡药浴吃烈性药换来的。因此竹叶青的杀手培养出来一个成本不小，同样的，竹叶青的杀手既然已经培养出来了，轻易就走不了了。那烈性药吃多了，又长期经历残忍的杀手教学，杀手的寿命向来不过五十，活个四十八左右是正常的，如今段遥山十八，可是他已经不想这一条路走到黑了。毕竟从竹叶青成立以来，还没有任何一个人或者脱离过组织，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哪怕四十九岁也要去做任务，然后要不死在任务中，要不死在等待接任务的时间里。

　　蒋恩雅被段遥山喂血养着，七日后苏醒了过来。她睁开眼睛，虚弱的看着眼前之人。

　　“柳白，”段遥山轻轻喊了她一声，片刻后，得不到回应，于是又喊了一声，“蒋恩雅。”

　　“你……”蒋恩雅有些惊讶，“我被一刀刺入心脏，居然还活着？”

　　听到她的话，段遥山没忍住笑了一下，她到现在还觉得自己刺入了她的心脏。

　　蒋恩雅注意到段遥山的脸色苍白，还有手腕处包扎的白布，按住自己的伤口缓缓爬起来：“你还好吗？”

　　段遥山摇了摇头，虚弱的笑了一下，他用自己的血喂养了蒋恩雅七日，自己确实也有些失血过多：“我有话想对你说。”

　　“什么话？”

　　段遥山苍白俊秀的脸上露出一抹温柔笑意，眼中充满深情：“你是我遇到的，唯一的温暖。”

　　唯一关心我身体的人，哪怕明明刚刚被我所伤，却还是先关心我。段遥山第一次遇上这样的人。在蒋恩雅昏迷的这七天里，他已经想了很多了。

　　虽然蒋恩雅完全不明所以，她愣了一下：“啊？”

　　但是段遥山已经在这七天里百转千回的想到了两个人的未来，所以他拿出一块玉佩，玉佩上雕刻着竹子。段遥山把玉佩缓缓放在蒋恩雅掌心。

　　“这是什么？”

　　段遥山笑容温和，眼眸中尽是温柔：“这是我的定情信物。”

　　蒋恩雅沉默片刻，开口道：“可是……你一刀刺入我心脏一次，我也应该一刀刺入你心脏一次。”

　　听到她这么说，段遥山脸色微变，下意识的握紧袖中匕首。

　　蒋恩雅看着他，笑的温柔：“你觉得我善良，所以觉得哪怕杀过我一次，我也会原谅你吗？明明我们两个根本不熟悉。”

　　似乎是打碎了这七日里自作多情的梦，段遥山沉默不语，眼中闪过一丝挣扎。

　　“告诉我，段遥山，你是怎么想的？”

　　段遥山握紧匕首，神情复杂：“我……”

　　“嗯？”

　　片刻后，段遥山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似乎做出某种决定。随后又为了自己居然做出这种决定微微一愣，他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应声道：“好。”

　　蒋恩雅伸出手：“那把匕首给我吧。”

　　段遥山慢慢松开匕首，把它递给蒋恩雅。

　　蒋恩雅接过匕首，细细抚摸着这曾经差点杀死自己的凶器：“你害怕吗？”

　　段遥山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容，实话实说道：“怕啊。”

　　“那你还把匕首给我。”

　　段遥山沉默不语，眼里满是复杂的情绪。

　　“莫非，你觉得我不会杀你？”蒋恩雅说着，将匕首对准段遥山的心脏。

　　段遥山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却没有任何动作。

　　“怎么不说话？”

　　段遥山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容：“你如果要杀了我，早就动手了。”

　　“啊，也是，一下子就被看破了呢。真不爽。”蒋恩雅说着，把匕首还给了段遥山。

　　段遥山睁开眼睛，接过匕首把它收进袖子里。

　　“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的人特别傻啊？”蒋恩雅这么问到，却不是看着段遥山在问，她似乎看着远处，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