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是在农村长大的,我爸在农村养过几年小猪,我当时有个大姑,不知道是什么亲戚,反正就是叫她大姑。
她家有一个女儿,比我大三岁,叫谭瑞雪,我小时候问她为啥叫这个名字呀,她说因为她出生那天雪下得大,瑞雪兆丰年,所以她大名叫谭瑞雪。然后姑父有点大舌头,说话打结,总叫她谭雪,所以我们也叫她谭雪。
她家也养小猪,所以本来不是什么近亲,两家家长却总能因为养小猪的问题在一起喝酒吃饭。大人们喝起酒来就没完没了,我就经常和谭雪一起玩。
要是在我家的话她就陪我用那些穿坏了的袜子给小娃娃缝衣服,或者我俩一起披上蚊帐、窗帘当仙女。
要是在她家玩,我俩就玩点厉害的。她家后院里有杏树,可是我们两个太矮了,够不到,就只好踩着沙堆爬上她家小围墙,然后从围墙爬到仓库棚顶上摘杏。
她家院子里好多沙子,我们经常在沙堆旁边玩“做饭”,一下雨我们俩就更快乐了,我俩挖的沙坑里都是水,玩“做饭”的时候就更方便了。有一次还在沙坑里挖出了一个好大的青蛙。
既然看到青蛙了,她就给我分享她们老师讲过的温水煮青蛙的故事。说青蛙待在温水里不会跳出来,等到想跳的时候就晚了。
我当时也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谭雪姐姐好厉害,什么都懂。谭雪姐姐是方脸,大眼睛双眼皮,鼻子鼓鼓的,老人们管这种长相叫旺夫。从小我就觉得谭雪姐姐长大了一定是个过日子的好手,谁娶了她一定会把日子过的越来越好。
后来我们家不养小猪了,搬走了,改做生意了。每次回到老房子我都想去她家转转,几年之后,大姑又生了一个小弟弟,姑父可算盼来了一个大儿子,然而那几年她家养小猪赔钱了,小儿子又要吃奶粉,就不让谭雪上学了。
我家当时也不富裕,但我妈说她拿钱供谭雪姐姐,让她回学校去,不然白瞎了那么好的成绩。谭雪姐很懂事,非要出去打工贴补家用。
那时我十四岁,谭雪姐也才十七岁。年纪轻轻出去打工,无非就是从服务生开始做起。我添加了她的微信,每天关注着她的动态,加班和被顾客刁难都是很平常的事儿,但她的文字透出来的从不是悲观,反而非常豁达。
雪姐谈恋爱了,是隔壁餐厅的男服务生。长得蛮干净的一个男生,我问雪姐看上他啥了,雪姐说看上他对她好。
那男生叫绍东,他每次收拾桌子,都会把顾客剩的披萨鸡翅之类的偷偷打包,晚上带回去给雪姐吃。雪姐也不嫌弃,反而心态很好,为每天都能吃到不同的披萨感到高兴。
雪姐舍不得买衣服,邵东去为餐厅采购的时候,看市场上有适合雪姐的衣服会买下来送给她,悄悄给她一个小惊喜。
餐厅服务生每个月只休一天假,她们两个就用这可怜的假期出去逛公园,每次都去一个不同的公园,然后当晚去路边摊吃点烧烤或者酸辣粉。
这是属于她们两个的仪式感,雪姐并不觉得苦,反而觉得有人爱是一件幸福的事。有情饮水饱,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大姑和姑父从一开始就不同意她俩在一起,想让雪姐嫁一个有钱人,虽然我觉得她俩没资格要求雪姐,但希望雪姐以后衣食无忧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
可是雪姐就是看中邵东对她好,她不想辜负他。雪姐从小就是一个重情义的人,她说过,只要邵东不做对不起她的事,再穷她都陪他。十八九岁的少女,多是爱情至上的。
所有人都预言:“成不了,最后肯定得黄,男方家条件太不好了。”
“小雪在市里打工,还是找个公务员靠谱,铁饭碗。”
“他就是个服务生,能有什么前途啊?还是找个学历好一点的,有固定工作的,将来也能帮你辅导孩子。”
“找个父母有养老金的,将来你俩负担不大,还能帮你看孩子。”
……
虽然我当时年纪小,但是听多了这种话,只要是亲戚家孩子找的对象不是有钱人,我就总能听到这样的说辞。
估计雪姐也听过这些话,但这次发生在自己身上,我看得出雪姐压力蛮大的。雪姐不敢回家了,因为一回家大人们就喋喋不休。有半年多的时间,雪姐都没回过家,只是每个月固定给大姑打钱。
我爸我妈算是比较开明的家长,但私下里也会说:“还是得找个条件好一点的。这孩子从小就受不少苦,帮家里喂小猪,成天在家里看家,她爸妈出去打麻将,她自己哪怕吃大酱拌饭也能吃饱。这孩子学习还好,要不是因为家庭不好,这孩子将来肯定有出息。就希望这孩子将来找个好人嫁了,不用为钱的事再吃苦受罪了。”
我就觉得他们的想法都不对,我支持雪姐,反驳他们:“人家俩过得好就行呗,你们管那么多干嘛?也不是因为有钱才会幸福。”我就是希望雪姐能坚持自己的心,和邵东在一起好好生活,然后告诉所有不看好他们的人,他们过的超级幸福。
我希望看到爱情打败世俗。
当时的我生活经验不是那么丰富,还体会不到钱的重要性,也不知算计柴米油盐的艰辛和生活的满地鸡毛。虽然直到现在我仍希望爱情不会败给世俗,但也难免觉得自己当时说的话有些幼稚。
在雪姐20岁那年,她和邵东偷偷领证了。当雪姐把这个消息告诉大姑和姑父时,他俩简直要和雪姐断绝关系了,姑父和雪姐说:“你俩要是结婚,我和你妈谁都不会去的,你翅膀硬了,我和你妈也管不了你了,你就当没我这个爹吧!”
一边沉浸在嫁给自己心爱之人的快乐,一边又被自己的父母的苦苦相逼。雪姐当时的心情一定无比复杂。
站在雪姐的角度思考,雪姐没见过什么世面,也没有人关心她对她好,哪怕她的父母都没有把她捧在心上。所以邵东的到来温暖了雪姐,即使他很穷,雪姐也甘愿陪着他;即使不被所有人理解,但就是贪恋邵东对她的好。
雪姐嘴上不抱怨,心里难免会觉得大人们真的好坏,用他们俗气到不行的想法试图控制她神圣的爱情。服务生的爱情难道就不可以神圣吗?
雪姐当时自己每月只留下一百五十块钱,其余的全部打到大姑的卡里贴补父母和弟弟,邵东赚的当然也不多,做服务生这几年也只存下了几千块钱。俩人没办婚礼,雪姐怕娘家没人来,也怕娘家人来了笑话自己,索性不办了。俩人花了二百块钱拍了一组婚纱照挂在出租屋里。
雪姐还是每月往家里打钱,大姑和姑父也终于松口让雪姐回家看看,这个时候雪姐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大姑给她炖了鸡汤,姑父也终于心疼起自己的女儿:“想吃啥好吃的就回家,让你妈给你做。”
这句话触到了雪姐的泪点,雪姐哭的停不下来,越压抑自己不哭就越觉得喘不过气,后来直接晕了过去,我想,雪姐哭的这么凶除了因为感动,更多的是心酸吧……
有惊无险,雪姐只是有点低血糖又情绪波动过大,打两针休息休息就行。她没事孩子也没事。
就算怀了孩子,雪姐也想趁还没显怀的时候再打几个月工,等到肚子太大了就没人敢用她了。雪姐要瞒着所有店里员工自己怀孕的消息,还要忍受着身心的烦躁与客人纠缠,身体从未如此的力不从心。但是她不能停下呀,她要在宝宝出生前再赚一点钱,不然俩人那点可怜的存款连生孩子都不够。万一生孩子的时候出了点意外,经济负担就更重了。
邵东家里也帮不上什么忙,父亲从前做木匠的时候摔伤了腰,留下一堆后遗症。邵东妈身体比较虚,干不了什么重活累活。俩人每年就种几亩地和卖点院子里的菜维持生计。
雪姐怀孕六个月的时候,再宽松的衣服也盖不住了。同事问她是不是怀了,她说不知道啊,可能是最近吃多了吧!好心的老板娘给雪姐结了工资让她回家养胎,还给雪姐包了一个五百块钱红包。雪姐不想收,但最后雪姐还是收下了……
邵东上班,雪姐整天在家也闲不住,出去拣一拣矿泉水瓶和硬纸壳卖,雪姐肚子大,蹲下或者弯腰都挺费劲儿的。她邻居们都怕她抻着累着,都攒好自家的塑料瓶给雪姐送去。
雪姐白天自己在家也舍不得买好吃的,就把前一天晚上邵东从餐厅带回来的热一热,或者自己炒点鸡蛋和青菜。
“你自己没事多做点好吃的,买点肉吃。”
“一块肉要捡多少瓶子呀?我要是补充营养吃点鸡蛋就行。再说了,你每天晚上拿回来的披萨和菜也都有肉,总吃肉也不好。”
好在邵东知道心疼雪姐,有时下班回来会给雪姐买碗鸡汤或者买个猪蹄。
雪姐会给邵东多分一点:“你工作辛苦,你多吃点。”
我那时刚上大学,就留在本市,离家不远,离雪姐家也不算远,这太好了。我们都长大了,不能再一起爬墙摘杏了,可是我仍然喜欢雪姐。我经常去看她,给她带点我在学校里喜欢吃的东西。
雪姐问我:“大学是不是可好了?”
“没什么好的。太大了,每天去上课都要走好远,一节课时间还好长。导员总给我们开会,还去抓我们逃课。”我不知该怎么安慰雪姐,我只能说大学不好,希望雪姐不要那么遗憾。
以雪姐当时的实力,去一个和我差不多的大学是没问题的,可是雪姐高二就辍学出来打工了…
我心疼雪姐,我恨不得把所有好吃的都给她带过去给她尝一尝。雪姐问我:“这个小东西挺好吃的,还好看。它叫什么呀?”
“它叫马卡龙,我觉得它太甜了,但还是想买,因为太好看了呀!”
“这东西挺贵的吧!”
“给雪姐吃就不贵。”
“这萨其马也好吃,我上次在超市没舍得买,买了个散装的,没这个好吃。”
我听完之后特别心酸,觉得我从小就喜欢的大姐姐不应该过这样的生活。
雪姐带我去买菜,二十刚出头的雪姐在菜市场上也会像中年人那样和商贩讨价还价。
雪姐和我说:“我从前呀,也是从来不讲价的,我觉得谁都不容易,小商小贩也不容易。但是我现在挺着肚子还要每天捡瓶子,我觉得钱太难赚了,就连买菜也忍不住计较那几毛钱。”
商铺老板称完菜,把菜递给雪姐,我要付钱,雪姐一把拦下来,我挣扎着要给,雪姐就使劲往回拉我:“不用你给。”我知道我拗不过她,也怕动作太大伤到她的肚子,就作罢了。
我忽然想起雪姐给我讲过的温水煮青蛙的故事。小时候我们一起在沙子里挖出了青蛙,她告诉我:“青蛙待在温水里不会跳出来,等到想跳的时候就晚了。”
雪姐应该也不想要这样的生活吧,可是已经晚了。她已经被生活锤炼成了一个“跳不出温水的青蛙”…
我问雪姐嫁给邵东后悔吗?现在过这样的日子后悔吗?
雪姐说:“不后悔,现在的日子就是缺了点钱,但是你姐夫知道心疼我,我也觉得值。我生孩子还需要钱,等我生完孩子再过几年,我俩攒的钱够了,孩子也能上幼儿园了,我和你姐夫就开个小饭馆,踏踏实实过日子。
这人啊,没钱的时候就只想着赚钱,等到有钱了,就去想别的东西了。所以我不求大富大贵,就希望我将来能想吃啥买啥,还能买几件好看的衣服就更好。”
雪姐整个孕期表现都非常平稳,身体没有出现一系列不良反应,用她自己的话说:“我这身子也真懂事,一点都不给人添麻烦。”
雪姐去市医院生孩子,开两指就疼得满头是汗,大夫问需要打无痛针吗,雪姐说不打。
邵东说:“打吧打吧!”
“一个无痛就是你大半月工资了。我再忍一忍,疼一会就过去了。孩子生下来还需要好多钱呢!”雪姐一边大口喘气一边阻止邵东。
邵东别过身悄悄和医生说:“给她打无痛针吧,我怕她受不了。”
手术室外,邵东表现很好,胸前捧着一束玫瑰花,没有玩手机,没有不耐烦,静静地等待小生命的到来。
几个小时的折腾过后,孩子终于出来了,男孩,六斤八两,很健康。可是雪姐在手术室里大出血了,虽然现在医学发达,大姑还是在手术室外不停的哭。
雪姐的奶很足,孩子不用吃奶粉,省下了好大笔费用。但是孩子也彻底的锁住了雪姐。大姑和姑父还是在农村养猪,没时间帮她带,自己的公公婆婆身体不好,加上出租屋可能也住不下,雪姐就没让他们伺候。邵东虽然有心,但是生孩子已经花光了两人的积蓄,他不能停下来。所以雪姐连做月子饭这种事都是亲力亲为。
孩子每天哭个不停,雪姐就在屋子里没日没夜的抱孩子,再坚强的人也总有崩溃的时候!雪姐边抱孩子边哭,我好几次去看她她眼睛都是肿的。
孩子满月的时候,我拿自己在大学的生活费给她家小孩买了一个婴儿床,几百块钱,不是很豪华,但是足够雪姐解放双手了,雪姐终于可以晃着婴儿车哄小孩睡觉啦。
从前都是我粘着雪姐想着去找她玩,自从她生完孩子好像格外孤独,总是问我在干嘛,让我找她去玩。
我看得出雪姐不快乐了,我又问雪姐:“你后悔吗?”我没有故意勾起她不好的回忆,只是当时心里想着我爱的姐姐不应这样,脑子也没反应一下就说出去了。
“嫁给邵东我从来都没后悔过,你姐夫对我好,我从没失望过。可是我又后悔,因为我的孩子什么都没有。在孩子上幼儿园之前,我不能出去工作,只能整日整夜的看着他。可是小区门口的幼儿园一个月就要两千,你姐夫一个月才赚三千。房租一月还要九百块钱,我和你姐夫再省吃俭用也很难在这里立足啊。总不能回农村吧?”
我沉默了,为自己的问题感到自责。
雪姐接着说:“我不是一个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孩子,所以我想尽量给我的孩子最好的。可是我和你姐夫又没有能力。有时候我就想到底是哪错了呢?”
到底是哪错了呢?我的姐姐她乐观,她甘于平凡,她努力生活,她坚强隐忍。邵东有错吗?和雪姐结婚之后不舍得给自己买一件衣服,赚的钱全部交给雪姐打点。他们只不过是一对相互取暖的平凡夫妻罢了,可是未来的生活怎么看起来都少了点盼头。
我知道纠结温水错了还是青蛙错了这样的事情没有意义。可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两个努力又善良的人会把日子过得如此困窘焦虑。
对整件事情我唯一感到安慰的就是邵东说过一句话:“你雪姐这名字好,谭瑞雪,瑞雪兆丰年,我对不起你雪姐,没能让她过上好日子。但我俩还都年轻,等我俩熬过去这些苦,日子就会越来越好,你雪姐呀!旺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