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不良人
三日后。
惠阳道上,一骑踏尘飞驰,仿佛离弦之箭。
骏马拨蹄溅沙,步态匆匆。
座上之人一身着短打缁衣,背上驮着一具有梧桐贴花的竹篓,想来是梧桐镖局的镖师。
镖师额间渗着豆大的汗珠,满面红光,心急如焚。
因其背后竹篓中所填装的,并非金银珠宝或是玉质器皿,而是一颗早已血肉模糊的项上头颅。
镖师此行的任务,正是要携此头颅借以禀告昭傅雪,梧桐镖局与眉锦山庄的恩恩怨怨,终以梧桐镖局的惨胜点上句号......
远坐镖局的昭傅雪似乎心照不宣,无心安歇,于是早早的便带着一众留守在镖局中镖头们翘首等待。
天刚破晓。
梧桐镖局引以为傲的牌匾下,就有七八个人驻足于此,掷目远观。
见一骑又一骑挥鞭而来,却又不是梧桐镖局的驿马,一众镖头的心境此起彼伏,从期盼到失望,再到满眼希冀的感觉,想想就不大好受。
只说风声历历,吹得人衣袂残飘,但恰能牵动心弦,吸引牌匾下的众人随着飞扬的尘沙移过眸光,炯炯注视着那自天边疾驰而来的一人一马。
只手御马的镖师眼见于梧桐镖局门口处翘首以盼的一众镖头,心下阵阵温热。双腿不自觉地紧夹骏马,抬手又高扬一鞭,惊起骏马倾首长嘶,一脚跨关入城。
镖师微倾身子,勾手将竹篓抱在身前,肆意掀开竹制盖子,只手取出血淋淋的头颅。
头颅在空中滑动成一条血色长练,惊煞了往来的商旅游子,却行之有效的平下了众镖头的沉重心思!
沈眉锦已死!
众镖头见此头颅一目了然,不明惨痛事实的几人脸上裹着滔天的笑意,眉目逸彩,久久不能言语。
而眼见那一道熟悉的“梧桐阔叶”飘入眼帘,倚靠在朱漆大门旁的昭傅雪有别于众人,只是悄悄负起双手,眼眶微湿,眸光瞟向长空,噤声地走入镖局。
“十几年了......好啊,好啊......”昭傅雪嘴唇微动,低声念叨着。
才行至练武场的他慨叹一句,又毫无留恋地走入狭长的廊道,渐渐在一棵梧桐树下掩去身形。
待到彻底无人能看见他时。
这个在人眼中常年硬朗的总镖头,此时竟释怀地佝偻起了身子,连带着步履也很是蹒跚,像是一瞬间年迈了十数岁......
仿佛泰山倾倒。
昭傅雪心中虽有世仇得报的快意,但其实是内疚伤怀更甚,遥想十数年间为了梧桐镖局而毅然赴死的兄弟手足,昭傅雪只觉心头沉重,压得他难以喘气。
他信手择下身旁的一片梧桐叶,放在眼前细细端详。
春日里的梧桐,虽不似秋日般艳丽,却有着春日景致的新生感。叶片稚嫩几许,叶脉隐隐若现,看上去朝气蓬勃。
昭傅雪叹出一口气,目光飘忽不定,举手扶着廊柱,无由驻足。
所思峰回路转。
待到他回首再想,才发现秋日的梧桐虽然夺目异常,却已是黄昏惆怅。
至于未来的熹光,一定是藏迹于春日的,也便是眼下的这稚嫩的一枝新叶。
念及至此,昭傅雪的脸上才浅浅有了笑意,哆嗦着将梧桐叶揣到胸襟中,再次挺出胸膛,信然负手而去。
——
秦州。
三辆规整马车已然奔走在了回镖的路上。
陈守拙与刘文东依旧坐在开道车中,只是旁的八骑护卫,却是一骑不剩。而后两辆镖车中的镇车镖头,只剩下三人。
此战中死去的大多镖师,他们的尸身大多都就地填埋在了阎锣山中,同天地一道。
或许这就是青山处处埋烈骨的壮然……
开道镖车内,刘文东把着泛起油光的酒葫芦,依旧有些泪眼朦胧,怅然道:“若不是他替我挡下那一掌,我刘文东此时又怎会安然回镖,往来只有我刘文东替人挡拆的份儿,何时叫人替我受死!”
陈守拙就抱着唐刀坐在对边,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样儿,闭眸无声,不以为意。
刘文东见此拔出酒塞子,猛地灌下一口酒,闻到酒气飘散的陈守拙,也不再不为所动,同样勾出酒葫芦灌下一口。
酒是刘文东与陈守拙交流的媒介,可以说,没有酒,就没有两人如今的情分。至于这份萍水相逢的情分有多深,那就得看酒壶里的酒有多醇厚了。
“那聚义堂的窟窿,是你砍得吧?”刘文东以手背拭去晶莹,兴起问道。
陈守拙微微颔首,示意认可。
刘文东有些好奇,毕竟石窟中几位当家长年累月积攒下的万贯家财仍然尚存,看上去没有少一分一毫,知道陈守拙对这些金银财宝不感兴趣的他,又探过身子问道:“可有找到什么?”
陈守拙抬指叩臂,不动声色道:“没有。”
刘文东点头回身,看着陈守拙的眼中仍然带着一丝狐疑,心下暗流涌动,一向耐不住气的他又不经意地把心思展露在脸上。
不过,却不是对陈守拙的言语存疑。
陈守拙蓦然睁眸,看着眼前神色不定的刘文东,心有灵犀地沉声道:“回去就教你。”
闻言,刘文东将哀伤长埋心尖,不禁畅怀发笑,沧桑的脸上哭笑参半,令人难以言喻。
于是陈守拙本着眼不见心不烦的道理,又一次抱刀来到车前扶木而坐。
双手把着缰绳的王马夫见陈守拙怡然落座,甚是沧桑的脸上强撑着挤出了一抹笑意,似乎对陈守拙的到来很是欣慰。
“陈镖头,出来……透透气?”王马夫的话断断续续的,估摸着是抽打马鞭的缘故。
陈守拙淡淡嗯了一声。
“咳咳……”
“倒是罕见,以往刘小子再贪杯,也不会带着葫芦上车……你一来,他倒是带了。”王马夫撇过一眼,见到陈守拙手中拎着的酒葫芦后,咧嘴嘟囔道。
“你怎知不是我自己带的?”面对马夫的言之凿凿,陈守拙饶有兴趣地问道。
王马夫打了个哈哈,笑道:“你打眼仔细悄悄那葫底,是不是刻着:式微酒坊的字样!”
陈守拙闻言覆手倒拿葫芦,这才看见了葫芦底下藏着的四个丹红小字,正如马夫所说的,刻着:式微酒坊。
王马夫凑过头嗅着酒气,摇了摇脑袋,笑意正浓道:“我估摸着那葫芦里,一开始填的还是美人娇,不过后来掺进了杂酒,味儿如今已有些混了……”
陈守拙凝眸颔首,对老马夫的揣测表示认同。
“还没见他把美人娇分给谁过呢,掌柜的算一个,前些年去了的武镖头算一个,呵呵,没了,你是第三个……”王马夫抚着刺挠人的下须,蹙眉思索道。
陈守拙并未言语,只是拔开塞子又闷声灌下一口酒,他一向冷漠的心中此时似乎酿起了什么。
“刘文东……”陈守拙心下呢喃着,目光却被眼前的阵阵乌黑吸引——时至早午,天却渐渐阴沉了下来。
前方不远处的天际边,黑洞洞的乌云正追赶着宛若白芷的白云,像是棋局得胜者追杀敌军残存余寇一般不留余力。
不过几次呼吸,便已笼罩至镖车前。
似乎有些黑云压城城欲摧的韵味,不过,这里却是野郊僻壤。
雨点滴滴,渐渐势大,直至溅起阵阵涟漪,这才有怒雷滚滚。
雨声混着雷声显得焦躁非常,听得人直发颤,满天的银针狂扎,像极了高居天庭的天公,无由横眉覆手,戏谑地舞弄人间风云。
眼见雨针没有止歇的迹象,陈守拙睨着眸子,掀开帘子进入车内,抱着刀横躺在长座上。
而对坐在一旁的刘文东,一边啧着嘴埋怨着鬼天气,一边又从随行的榆木箱子里取出一件蓑衣,信手掀开帘,探出身子递了出去。
“王老头,接着点,别给你冻着刮倒了。”刘文东塞过蓑衣,没个正形的笑道。
“呵,劳你还惦记着我……不过,这天倒是有些奇怪呢,倒像……倒像……”王马夫接过蓑衣,侧身朝刘文东递过缰绳,在一旁动作迟缓地套着蓑衣。
“倒像是仙人渡劫?对不对老王头,我是不是把你猜的透透的!”刘文东拍着王马夫的肩头,放声得意地笑道。
“去去去。”
王马夫没什么好眼色给他,只是草草接过缰绳,又甩手把刘文东赶回车内。
眼见马夫不待见自己,刘文东悻悻缩回身子,又从座下勾出酒葫芦来灌了一口。
“春雨以细柔闻名,何时变得如此狂躁了?诶,你说呢?”刘文东吐出一口气,俯身放回酒葫芦,只挠了挠脑袋,很是不解地看向陈守拙。
陈守拙蓦然睁眼,恍然直起身子,一字一顿地沉声道:“阵前雨……”
“什么……阵前雨?”刘文东眸子瞪得一溜儿圆,嘴里嘟囔着陈守拙讲的话,只觉莫名其妙,茫然不解。
陈守拙紧蹙眉关,不作解释,似乎大事在即。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刘文东的面色有些凝重,急忙用手挡着嘴巴,有意压低声音问道。
陈守拙持着刀,面色欲渐阴翳,不知所云道:
“阵前雨,杀人刀,李唐不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