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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寒微尘之第一章 被迫接受的任务

暮寒微尘 收养了七只流浪猫 18479 2024-07-06 22:43

  “报告!”一个音色甜美语气坚定的声音在门口响起。“进来。”苏长旭边把手里的一张照片放进口袋边抬头看向门口。进来的女战士个头不高,偏瘦,军装整洁挺括,军帽下露出齐耳短发,帽檐下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估计心里在嘀咕:什么重要的任务呀,应该直接找我们话务班长啊,干嘛找我?猜透了她的小心思,苏长旭不觉一笑:“汤晚同志,坐,喝水不?”他起身想去倒水。“不喝!谢谢政委!”汤晚把桌前的凳子往后拉了拉,两只纤细的手平放在腿上,忽闪着眼睛继续盯着苏政委看。“先说纪律。今天的谈话只能你我知道,不能告诉任何人,明白吗?任何人!”苏长旭的眉毛挑起来,异常严肃地看着汤晚,汤晚忙起身立正敬礼:“明白!”苏长旭示意她坐下。

  汤晚的家在浙江金华永康,父亲汤汝仲在银行里做帮办,对刚毕业做事的吴怡娴处处关照,日久生情,便谈到了嫁娶。吴怡娴家里虽然开明,父母兄妹仍极力阻止她嫁去汤家做二房,无奈怡娴用情太深,收拾了自己的衣物就与父母跪别,见女儿心意已决,吴家只有强颜欢笑敲锣打鼓把女儿嫁了。

  汤汝仲的发妻张杼秀与他同岁,两人也是自由恋爱,也曾为了爱情发誓要“在地愿为连理枝”的,不想仅仅结婚四年,且已有一子的情况下,丈夫竟娶回个二房,她虽心里痛得肝肠寸断,表面对“娴妹妹”还算周到。一年后,“娴妹妹”生了女儿,杼秀心里窃喜,忙跑去找丈夫让他为千金取名字。汤汝仲不敢擅自做主,去找父亲请示,汤老爷子素不喜欢性格活泼的吴怡娴,又闻听她生的是个女儿,目光落在面前正摊开在朱锡鬯的《词综》的《晚晴江上》,词间的“鸭头”两字令他鼻子里出了一声冷哼:“那就,单字一个晚吧。”汝仲听了心里纳罕,问:“可是寥寥金天廓,婉婉绿红潜的婉字?”老爷子看他一眼,提笔沾墨下一下了一个碗大的“晚”字,汝仲倒吸一口凉气,暗自庆幸不是那个饭碗的“碗”字。

  汤晚是在祖父和大娘淡淡的目光下成长的,正因如此,她性格敏感,特别懂得揣摩那些眉高眼低、干言湿语后的潜语。在汤晚的记忆中,六七岁前还经常听见母亲在父亲面前低声哼唱歌曲,再后来,父亲来这边的次数屈指可数,母亲也逐渐变得寡言少语、郁郁寡欢了。读女中的第二年,由于学校被日军炸毁,学校便以茅棚为教室坚持教学,学生们都积极参与联合抗日演讲团宣传抗日,也就在那个时候,汤晚结识了冯凯溪。也是受冯凯溪的影响,她于一个春日的傍晚,和冯凯溪等六名学生,共同奔赴延安。结果这些没有单独出过远门的孩子兜兜转转到了济南,在济南站,那四名同学被当局拦截送回原籍。只有去买午饭的冯凯溪和汤晚躲过一劫,非常幸运地被地下党保护起来。党组织看两个孩子才十五六岁,也劝过他们先回去读书,等毕业后再参加革命,但是两个孩子非常坚持地要去延安。于是党组织把他们送到南县独立团。

  汤晚先是被安排在独立团卫生所当护士,别看她到卫生所最晚,年纪也不算大,但是面对伤口、鲜血和呻吟,她表现出的胆大心细,和护理工作上手最快的特点很快就凸显出来,不到一年就成了战地救护的行家里手,把个常所长稀罕得不得了,每次看见团长政委都说:有机会,一定要送小汤去进修啊,她可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医务人员啊。

  冯凯溪被分到团政治部敌工科,同样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孩子,谦虚好学、悟性高,很快也成了敌工科的宝贝。

  于是,晚上只要不开会学习,不管春夏秋冬,只要不下雨,人们就能看见那一对小儿女并肩坐在驻地前面的小河沿上那株倒伏的老槐树上聊天,开始因为他们年纪尚小,大家并不担心。日本投降的那一年,两个孩子已经十八了,为防出乱子,团长政委忍痛割爱,把冯凯溪调到第3军政治部工作。两个孩子见面不容易,但是书信往来频繁,捞着机会就托人给彼此捎东西,一个大苹果,一包大红枣,小感情甜得齁人。

  独立团里一共有五名女战士,她们的宿舍在团部大院最里面的一间草房里。那年冬天,天出奇得冷,女孩子们取暖时引燃了炉子边的枯草,汤晚最先被惊醒,在那四个女孩子的尖叫声中她端着盆子冲出小屋舀雪灭火,等团部警卫员闻声赶到时,火已经被扑灭了。损失不大,但是五个女孩子放在炉子边的棉衣和棉鞋全部被烧毁。听完汇报后,团长郑大龙心有余悸地连声说:“太悬了,太悬啦!”苏政委则微笑说:“龙团长,你的话务班,要添丁进口啦。”

  独立团话务班只有一名话务员,叫石春晓,毕业于华北电气通讯学院,一个人负责全团的电话转接接续,经常忙得连吃饭时间都没有。也曾经给他派去一个女孩子做助手,那个女孩子去干了没有七天就哭着要求离开,石春晓也说那个女孩子不适合话务工作,首先她的学习能力和表达能力都存在不足,而且方言太重,造成沟通障碍,本人压力很大,来到话务班七天每天几乎只吃一顿饭。汤晚虽然是金华人,但北京话比较标准,她性格恬静沉稳,有着超乎年龄的良好心理素质。果然,汤晚去话务班后石春晓立刻荣升了班长,两个人工作上配合默契,独立团的话务工作立时顺畅,再也听不到石春晓叫苦连天了。

  “组织上要安排你去完成一个非常重要的任务,你必须完满完成。”苏政委语气温和,但又不容置疑。汤晚点头,静听下文。“我们有位做地下工作的同志,因为工作需要,上级决定替他选派一名女同志,以夫妻的名义开展工作。”苏政委话音未落,汤晚的眼睛便瞪成了铜铃:“为什么要以夫妻的名义,兄妹不行吗?”汤晚可爱的表情让苏政委忍不住笑了笑,耐心地说:“那位同志已经27岁了,不结婚,又不像国民党的军官那样花天酒地,时间长了,肯定会让人关注,或者假如他的国民党上级再给他找个女特务当老婆,他开展地下工作就更加困难了,所以,他需要你的帮助。”“非得是我吗?换别人好吗?”汤晚的声音小得像一只蚊子在哼哼。“会金华方言,能和他在济南有交集、懂无线电,你说,还有谁更合适?”苏政委的右手轻轻在桌面叩击了两下,审视着汤晚。这个工作,似乎就是为自己量身打造的。汤晚垂下头,片刻后,她问:“我们在济南会有什么交集呢?”一丝微笑漾上了苏长旭的唇角:“你和同学离开家后走散了,因为怕家人寻找,你就化名肖小暮在济南报馆找了份记者的工作。”“济南报馆不会真一个叫肖小暮的吧?”汤晚问,苏政委笑着点头。“和我长得很像吗?”汤晚继续问。苏政委没有回答,而是说:“到了那边,你除了在南县的身份,其他都是真的,所以尽量不要撒谎,那样你反而更容易隐藏自己。”汤晚再次垂下头,再抬起头,眼中泪光晶莹:“冯凯溪,知道吗?”苏政委在找汤晚谈话之前就知道冯凯溪会是汤晚接受这个任务的最大心理障碍,他在内心也非常爱惜这对年轻优秀的战士,但是,既然是战士,服从命令就是唯一的选择。“这个任务,除了你我,和你未来的战友,没有人知道,所有人只会知道你被派往延安工作一年。”“哦?”汤晚的语气里有了一份惊喜:“真的,只需要一年吗?”苏政委笑笑:“是的,打算只让你去一年,帮他度过眼前的难关后,组织上会想办法让你回来的。”汤晚盯着自己的手指头看了一会,轻轻叹了口气:“去哪儿?什么时候出发?”“你今晚好好睡一觉,明天一早,我们送你到济南,你从济南去开封。”苏政委见汤晚微微起身,似乎准备回去了,就问:“你不想知道,即将并肩战斗的战友,长什么样子吗?”汤晚现在的状态,让他不觉有点担心起来,平时只觉得汤晚遇事沉着冷静,但是她毕竟还只是一个刚满十九岁的女战士啊,如此艰巨的任务压在肩上,她能够应付吗?汤晚忙点头,苏政委从口袋里拿出那张黑白照片,照片上年轻男人长得很端正,军帽下的目光炯炯有神。“他叫赵之寒,开封城防旅作战参谋,两年前从济南调去开封,你们就是那时候认识并产生感情的。你也是最近才得到他的确切消息,所以才不顾一切地去找他。”苏政委从汤晚指尖拿回照片:“安全起见,这个我要收回。肖小暮的年纪是21岁。作为一条纪律,我再次告诫你,离开这个房间,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你的去向!”失魂落魄的汤晚听到纪律两个字,条件反射地立正敬礼:“是!坚决服从命令!”

  “你要去延安呀,太好了,我们也想去!”宿舍里,舍友们叽叽喳喳,眼里、嘴里都是对汤晚的羡慕。看汤晚神情萎靡,她们蓦地明白,汤晚在为将与冯凯溪的离别而感伤,于是纷纷安静地去休息了。汤晚从枕下拿出一个木纹色的笔记本,那是冯凯溪调往3军前送给自己的,里面有他写的赠别诗“斜阳轻覆草萋萋,住鞭仍恨马驰疾。枝头若闻孤鸟鸣,声声都是相思意。”本子里还夹着两片树叶,树叶的形状有点像婴儿小胖手,冯凯溪不知用了什么办法,把表面的叶片都去掉,只留下了经脉,非常漂亮。他说:“这分别是我和你的一只手,无论我们各自去到哪里,这两只手会一直紧紧地牵着。”除此之外,汤晚没舍得在上面写一个字。眼泪,不觉滑过面颊,顺着下巴流进了脖颈。怕被舍友看见自己在哭,汤晚侧身面向土坯墙壁躺下,眼泪无声地落在枕上。

  汤晚要去延安的消息,一个晚上传遍了独立团。次晨,当汤晚吃过早饭走向送她去济南的马车时,相交不错的战友们都赶来话别,卫生所的常所长代表医护人员送她半瓶四环素和一支盘尼西林,说这些都是消炎药,关键时候用得上;话务班长石春晓则送她一个自己用草编的小盒子,盒子带有一个盖子,可以开合。汤晚一直在强忍着眼泪,当马车起动的那一刻,她把脸埋在两只手里,身体如同树梢上冬日残留的叶片剧烈地颤抖着,送别的人们也纷纷红了眼圈。团长扭头看政委,他的眼圈居然也是红红的。

  冯凯溪提前两个钟头到达济南车站,奉命与战友小罗前来侦查今天要在济南站停站补水的军列军火运载情况。军列会在济南发往郑州的列车前二十分钟到站,届时车站安保一定会非常严密。安全起见,小罗买了一张到郑州的车票,冯凯溪则扮做送站人,两人肩扛手提地进入了车站。果然,军列达到之前军警开始查验车票并驱逐站台上的人。一个卖煎饼的小贩因为动作迟缓,被军警抡了一棍子,踉跄跌倒,煎饼洒了一地,冯凯溪和小罗忙过去帮忙捡起煎饼搀着小贩挤蹲在站台一个垃圾池旁边,背对着火车道做出瑟瑟发抖的样子。

  军列拉着沉闷的汽笛进站了。冯凯溪将脸藏在小贩的煎饼筐后面,心里默默数着运载平台上大炮、军车数量。小罗则记下封闭车厢的情况,因为那里面装的是弹药补给。约十分钟后,军列缓缓驶出济南站。军警们也一哄而撤,站台上重新站满了旅客。

  和小罗走出火车站时,冯凯溪觉得自己似乎在人流里看见了汤晚,再去寻找时,那熟悉的身影已然不见。绝对是自己看错了,她要是来济南肯定会在部队等自己,因为自己和小罗来车站执行任务的事情,除了科长,不会有第四个人知道。想到汤晚,他不由伸手摸摸口袋里那个鸡蛋大小的圆铁盒,里面装的是面霜,他打开闻过无数次,非常的香。抹在汤晚的脸上,手上一定会更香。三天后部队有人去南县,顺便把汤晚家里寄到报馆的东西给她带去,连同自己送给她的面霜和一块阿胶,部队生活艰苦,汤晚太瘦了,需要补充一点营养。对汤晚的思念,如同一粒石子落入心湖,幸福的涟漪一圈一圈的在心里漾开来。

  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竟然发生了,首长特批冯凯溪同赴南县:“快去看看你的汤碗吧,别让哪个坏小子给端回家喽!”快半年没有见到过汤晚了,冯凯溪恨不能生出翅膀来立刻飞到汤晚的身边,落在她身后轻轻捂住她的双眼,当她回头看见自己的那一刻,她一定会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尖叫着握着自己的手摇啊摇啊......当双脚落在南县地面上时,冯凯溪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几位战友都笑他:“慢点慢点!你瞅你脚上的鞋子都磨得冒烟儿啦!”

  从政委那儿回到女兵宿舍的冯凯溪一进屋,大家都知趣儿地离开了,他木然地走到汤晚的床边,床很窄,铺着粗布床单,似乎隐隐散发出汤晚特有的味道。抚摸着那个汤晚最珍爱的,她妈妈绣的云雀图案的枕头,他的指尖一阵刺痛。苏政委说纪律要求汤晚不能留下一个字,所以,最了解汤晚个性的他不期望能看到只言片语,但是,他突然想到自己送给她的笔记本,她会带走吗?他打开属于汤晚的那个抽屉,里面整整齐齐摆放着她的几本书和平时工作用的笔记本和铅笔。他回到床边掀开了汤晚的枕头,枕头下面安静得躺着那本木纹色的笔记本,他打开笔记本,两片叶子并排放着,叶子中间是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红心,饱满、剔透,他捏起来仔细看,是用牙刷把磨出来的。在自己赠言的下面,娟秀的字体写了四句诗“年年沧海旭日升,日日相思到泉城。此别虽无片语去,最有相思千万重。”

  第二章初来乍到

  城防旅门口,汤晚鼓足勇气走向站岗的士兵,心“扑通”得几乎要跳出胸膛。“原地站住!不要再往前一步!”士兵走出哨位,竖起手掌厉声呵斥她。汤晚吓了一跳,立刻止步。这时,从军营里面走出一名换岗的士兵,那名士兵看了看汤晚,问站岗的士兵:“怎么回事?”“没顾上问呢,交给你了!”站岗的士兵喜形于色,换岗后立刻乐颠颠地跑回军营去了。接岗的士兵又看了一眼汤晚:“你找谁?”从下了火车到现在的将近三个小时里,汤晚耳边充斥的都是浓浓的河南方言,“你找谁”虽然只有三个字,却透出了淡淡的乡音,于是,她改用方言回答他:“我找赵之寒。”士兵听了眼中立刻飞上一抹亮光:“你是浙江人?浙江哪里的?”“永康的。”汤晚答,士兵已经完全开始用乡音交流了:“赵团副也是咱们同乡,你等等,我打电话给他。哎,你是他什么人?”汤晚微垂了目光,低声说:“未婚妻。”士兵再次认真看她一眼,快步回到岗楼里摇了几下电话,然后走过来:“团副这会儿在开会,他的勤务兵马上来接你。”十几分钟后,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兵跑出来,汤晚忙问站岗的士兵:“同乡,我叫肖小暮,你叫什么?”士兵低声说:“我叫曹良。”

  城防司令部会议室,师长兼城防司令林伯劳静静地听着下属们的汇报,不时在笔记本上做着记录。坐在旅长沙如旭右边的赵寒之的目光不时从林伯劳脸上掠过,这张娃娃脸斯文白净,根本不像已经30多岁的人,而且他一旦笑起来笑容更是人畜无害地灿烂。但是,千万不要被他的外表所迷惑。1945年他驻防昆明时参与了昆明“一二一大惨案”,打死反内战的西南联大学师生16人,重伤40多人。这个刚到开封履职2个多月的林伯劳,种种做法已经频频露出对共产党的浓重杀机。

  半小时前,司令部会议室的勤务兵按照会议座次表找到赵寒之,附耳低语:“赵团副,您的勤务兵来电话说您的未婚妻在旅部门口,请示该怎么办?”今天的会,本是团以上军事会议,但是自己那个烟鬼团长陈平海知道林伯劳口苦心黑,怕自己一脸的病痨相惹祸,就推病让赵寒之参会。沙如旭也一直很厌恶陈平海,但是因为他有靠山撑腰,所以就把他当空气,遇事直接吩咐赵寒之。赵寒之很会做人,有成绩总是捧着陈平海,所以团里一直太平无事。沙如旭很欣赏赵寒之处理与团长关系的智慧,小伙子不但人长得精神,而且做事有礼有节,看得出,在士兵中间威信也很高。

  近年来,国军连连失利,共军的攻心战和渗透能力着实厉害,沙如旭可不想自己旅部出一个红色或被共党染红麾下。于是,他开始对调来开封两年多却一直单身的赵寒之产生了兴趣。赵寒之说在济南驻军时有未婚妻,来开封后一直忙,婚事就暂时搁下了。沙如旭半真半假地说:“赶紧娶回家,娶回家才踏实,万一她被别人拐去当老婆,你就傻脸了。”

  赵寒之是唯一一个参会的团副,所以他被放在最后汇报,团里的工作一直是他在负责,他汇报时内容简明扼要、条理清晰,而且有自己的见解,一直低头记录只第一眼看向发言人的林伯劳,停了手中的笔,唇边似有一抹淡淡的微笑,直到赵寒之发言完毕后,他才低头看看手里的座次表:“赵寒之少校,嗯,很好。”

  走出会议室,赵寒之正想向旅长汇报未婚妻来到的事情,沙如旭却先揶揄到:“行啊,寒之,那个少壮派啥时候拿眼皮夹过人啊,现在难得开金口夸赞你了,看来你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啊。”赵寒之苦笑着:“行了旅座,我这正愁呢,您还打趣我。”“愁什么,又是大烟鬼的事儿?”“不是,我未婚妻来了。”赵寒之快走两步,帮沙如旭拉开了车门。沙如旭看着他,眉毛拧起来:“这不好事吗?愁什么?上车说!”

  听赵寒之说完,沙如旭不禁笑起来:“傻小子,讲究还不少,都什么时候了还什么媒啊聘啊的,你放心大胆地先上车后补票,腾出空来,我给你们补办婚礼!”“主要是,旅部宿舍,咳,不方便。”赵寒之故意让自己语无伦次起来。沙如旭笑着在赵寒之腿上用力一拍:“你小子,是想要婚房吧?狡猾狡猾地,嗯,你那宿舍是不隔音,哈哈,好,回去我就让后勤帮你解决!”

  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赵寒之推开宿舍的门。勤务兵小李跟进来笑嘻嘻地汇报:“刚团长让我通知您,晚上食堂加菜,为您夫人接风!还有,旅长也来咱团里吃饭。”赵寒之没答话,先看向房间。一个瘦削、清秀的学生模样的女孩子端端正正坐在窗下,双手捧着一个不再冒热气的瓷杯,不大的藤编行李箱放在脚边。看见赵寒之,她把杯子放在窗台,起身怯怯地叫道:“寒,寒之。”“小暮。”赵寒之主动去握她的手,她的手冰凉冰凉地,握在手心里像两条刚出水的小鱼。小李见两人客气得像是在演话剧,忍不住轻轻笑了一下。赵寒之瞄他一眼,小李忙立正。“我这太简陋了,今晚你先住在这,我去值班室住,等房子找到了,咱们再搬过去。”汤晚不知该怎么应答,只是盯着一脸尴尬的小李,同样也是一脸的尴尬,赵寒之扭头看看小李,这才说:“知道了,去把值班室收拾收拾。”

  小李走后,赵寒之问汤晚路上是否顺利。汤晚就简单把从接到任务开始的情况说了一下,然后很担忧地说:“晚上,那个什么接风,不去不行吗?”“一定要去,一切都按之前说好的讲,另外,记住,肖小暮是做记者时的笔名。”汤晚听了一愣:“但是,我来的时候首长说......”“快到晚餐时间了,你先按我说的做,以后再给你解释。你现在梳洗一下,我一会儿接你去食堂。”

  当一身戎装,俊朗挺拔的赵之寒挽着汤晚走进团食堂大厅时,几乎所有第一次见赵团副准夫人的人都闭不上张开的嘴巴了。比赵寒之矮了一个头的汤晚,上身穿着一件浅蓝色羊绒短大衣,下面露出到脚脖的深蓝棉旗袍,短发齐耳,虽薄施粉黛,但是五官精致得像年历上的洋娃娃,怎么看怎么像一个未成年。“她到底哪一点比旅部卫生院的康玉溪强啊。”这句话没人说出口,但是彼此却都读懂了对方的眼神。从赵寒之来城防旅后,康玉溪追求他的脚步就一刻也没有停息,但赵寒之始终铁石心肠不给康玉溪一点机会,从团里到士兵都在猜:“赵寒之的夫人该是一个什么样的美人啊!”“当啷!”一个身材高挑,卷发披肩的女子把手里的杯子扔到桌上,她虽容貌姣好,但是美丽之中有几分邪魅。见自己吸引了大家的目光,康玉溪忙皮笑肉不笑地说:“你看看你们,一副八辈子没见过女人的模样,再把咱们赵团副娇滴滴的小夫人给吓着。”“我看谁敢!”旅长抖掉披着的大氅,大步走进食堂,警卫员忙不迭地双手接住。他盯着汤晚的小脸蛋,心里暗骂赵寒之人面兽心:“这小子当年是拐了个幼女吧?”赵寒之与众人立正敬礼,沙如旭摆手示意大家稍息:“坐,都坐下。赵团副可以呀,你这,也算老牛吃嫩草吧?”赵寒之笑:“旅座,她已经21岁了,就是个子小,显得年轻。”汤晚被近千双眼睛盯着看,窘得往赵寒之身后躲了躲,众人更是一阵笑。幸亏烟鬼团长因为想急着吃完饭回去扛烟枪,所以打断这个话题要求落座开吃。

  饭后,赵寒之送汤晚回宿舍。“你抽时间把自己的履历写一下,除了肖小暮是曾用名,其他的都按来时家里交待的写。”赵寒之没打算在宿舍停留太久,因为他猜得出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自己宿舍方向。汤晚却非常想和赵寒之彻夜长谈,因为她有太多太多的话想和他交流,以免两人因台词的错误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咱们,不需要再把家里的话对一下吗?”“来日方长,你好好休息。”赵寒之见汤晚的眼睛里流露出的不舍,像极了即将离开父母的孩子,心里不由有点可怜她,说实话,第一眼看见汤晚,他心里也是一阵颤抖:“组织上怎么给我派来个孩子啊。”“别怕,这里非常安全,等过两天房子找到了,咱们就搬过去。”

  两天后,旅部通知赵寒之搬家,新家是日本人投降后师部没收汉奸的一个两层独院,距团部步行十分钟的路程。因为可以随同离开团部出去住,小李欢天喜地的只用一个上午就把小院收拾得干干净净,家具基本上都是汉奸留下的,被褥和锅碗瓢盆是从后勤上领的,唯独双人床的房帐,是小李按赵寒之的要求,几乎跑遍了一座城买来的。

  赵寒之和汤晚住楼上,小李和女佣楼下的两间客房。两人把所有细节对了一遍后,赵寒之把一床被子铺在沙发上说:“休息吧,时间不早了。情况特殊,你受点委屈,咱们只能挤在一个房间。”汤晚看看自己床上那个深紫色厚重的房帐,感激地说:“谢谢,不过,你一直睡沙发也不行,再弄张床吧。”赵寒之笑笑不答,然想了想说:“我把你自己写的履历交上去了,不出意外的话,师部政工科应该派人去济南和你老家了。”汤晚听了登时就呆若木鸡,半晌才说:“我,我家里当初知道我要去延安,还有,那个肖小暮会不会还在济南报馆啊!”

  第三章初起波澜

  吴怡娴给公爹和大夫人请安后,正准备回自己房间,管家匆匆跑过来,低声说:“二奶奶,门外有人找,说是关于晚小姐的事。”吴怡娴听了眼前一黑忙扶住身边的一棵树:“又,又什么事啊,小姐是出事了吗?”管家忙说:“二奶奶您先莫着急,好像是咱家晚小姐要结婚的事。”“结婚?我的海神娘娘啊,这又是闹得哪一出啊,快!快请他们进来,老爷去银行了吗?”“老爷已经走了。”管家看了眼东厢房转身出去了。

  来外调的是两个穿军装的年轻人,自我介绍说来自开封,因为汤晚即将成少校夫人,所以按部队规定来对汤晚的家庭情况做一下调查。吴怡娴自从嫁做人妇后,基本上与外界断了联系,家里对外的事情都是丈夫和大太太在处理,因此她稍显局促地说:“我的女儿,上次来信还说在济南报馆做事,怎么现在又去了开封,还要嫁人呢?”外调的两人互相看了一眼,一个年纪稍长的人问:“那么,当初汤晚是为什么要离开家去济南呢,她离开家是想去哪里呢?”“因为我!”门口响起一个威严的声音,吴怡娴条件反射地站起身,站到门口。体态微胖,面如满月的张杼秀捧着一个小手炉进来,两只不大的眼睛不怒自威地看着屋里人:“我是对汤晚很严,但是汤家自有汤家的规矩,谁违反家规都不成!汤晚大概认为我待她不好,学都不上就跟着几个同学去参加你们的军队了,简直是胡闹!”

  汤晚离家出走后,汤家几乎闹翻了天,一个月后他们同去的四名学生被当局遣送回来,说是要去从军,问从的什么军,几个孩子都说是要投国军,打日本。半年后,汤晚从济南报馆寄来一封信报平安。吴怡娴立刻带着管家前去找寻,报馆的人却说汤晚外出公干,要十多天才回,让汤晚妈妈放心回转,并说汤晚在报馆工作很出色,等过一段时间就会让她回去探亲。吴怡娴回家后汤仲汝大怒,说是慈母多败儿,汤晚都是因为母亲管教不严才做出如此不顾父母生死、败坏门风的事情来。倒是一向对吴怡娴不冷不热的张杼秀说汤晚只怕是真的去了延安,这件事情不要再提了,有人问起就说她是去投国军不成,到报馆做了记者。

  外调的两人被大太太的气势镇住了,片刻后才说:“汤晚小姐因为要嫁的是军人,所以对家庭的调查是必要程序。”张杼秀在吴怡娴的座位上坐下,吴怡娴则在她身旁垂手而立。张杼秀把手炉放在膝盖上,这才抬眼看着两名军人微微一笑:“我们家老太爷身体不适,多年不见客了,我家老爷在银行谋了个职位,每天早出晚归的,这个家就全由我,和娴妹妹张罗。我育有一子,出国留洋了,还有一女现在读书。贤妹仅有一女,就是汤晚,这个丫头从小就性格执拗、主意大,这不,四年前跟着几个同学就要去打日本,你别说,她离家走了没两年,日本人就投降了!”张杼秀的话让对面的两人不禁莞尔。“要是真有部队收她,那才是瞎了眼呢,后来知道她在济南报馆找了差事,自己都养不活,还要这边每月接济她,她就这么点烂事,有什么可调查的?尽给老总们添麻烦!”说完她笑笑抬手对门口说:“拿进来吧。”她的贴身丫头手托一个雕花木盘进来,张杼秀先拿起两个小袋子:“因为我们管教不严,让汤晚给你们添了麻烦,这些是代汤晚道歉的川资,二位既是来公干,请你们吃饭也不妥,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带着路上使吧。”不待两人推辞,她又拿起一个稍大点的袋子:“不要让人说我这个做大妈的刻薄孩子,这些钱烦劳二位带去给汤晚,让她和姑爷添几身衣裳,日后回来,免得左邻右舍笑话。”又拿起一个小首饰盒:“这是一个金镯子,我提早为她备下的,一并带给她!”然后看着吴怡娴:“你找一件贴身的首饰让两位老总给汤晚带去。”

  等吴怡娴进里屋去找首饰时,张杼秀低声说:“让两位见笑了,我这个大妈难做啊,不管做得多好,都会被人说我欺凌弱小。汤晚既嫁了位老总,也是她的福气,两位回去和你们的大老总说说,汤晚我是管不住她,就让她一直住在你们那里,由老总们替我们管教她,也省得她闯祸,伺候好自己嫁的老总就行了,这个家,她倒也不必记挂,更不必经常回来了。”外调的人再次交换了眼神,正好吴怡娴用手帕包了枚戒指出来:“这个猫眼戒是我从娘家带来的,汤晚从小就喜欢,辛苦你们带给她。”

  送走外调的人,张杼秀对吴怡娴说:“我刚才和他们说的话,想必你听见了,我是故意那么说的,只有我更凶恶,才能让汤晚的离家出走和突然自己嫁掉自己有个合适的理由。”与张杼秀相处了近二十年,吴怡娴今天才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多年能对她的颐指气使忍气吞声,就是因为其实她一直在庇佑这个家,庇佑自己和汤晚。于是眼含了热泪谢道:“今天多亏了姐姐,我自己真是应付不来。”张杼秀冷哼了一声:“将来见到汤晚,你一定要告诫她,不要继续做那些脑袋别在裤带上的事情,别管什么党,重要是不要让父母跟着受累!”

  到汤晚家的外调人员把汤家让带的东西如数上交,除了张杼秀给他们的钱。政工科长郑良田看着他们写的外调材料,笑着说:“这个大太太倒是会做人,一个手镯就把眼中钉给打发了。”两日后,去济南报馆外调的人也回来了,说是汤晚化名肖小暮在报馆当外挂记者两年多,工作一般,他们也恍惚听说她有个当兵的未婚夫,但是都没见过。上个月因为弄坏报馆相机挨了顿训,就赌气辞职走了,还有半月工资没有结算,正好这边去外调,报馆就把工资和汤晚妈妈寄到报馆的东西一同让带回来了。郑良田打开汤晚家里寄去的包裹,是一些手绣的贴身衣物和一件手织的毛衫。

  晚饭后一上楼,赵寒之低声对沏茶的汤晚说:“你放心吧,两组外调的都回来了,应该一切平安无事。”然后从自己文件袋里拿出几个袋子:“这些都是你家里让带给你的东西,这些是报馆让转来的东西。”汤晚迫不及待地一一打开,最后把母亲亲手织的那件毛衫捧在胸口,眼泪扑簌簌地落下。

  新年前,赵寒之和汤晚去了趟永康,拜见了汤晚的家人,看见这样一个英武的女婿上门,连原本不打算见不孝孙女的汤老爷子也板起面孔来见见孙女婿,一餐饭后,心里也暗自叹息那样一个不成材的汤晚居然如此好命,嫁了这样一个才貌双全的男人。

  新年刚过,沙如旭就把赵寒之叫过去:“我懒得和你们的废物团长说话,保密局调查室来电话,让我们配合他们一个什么行动,好像时间不短,这件事情交给你们团,你一会去和找调查室的刘松堂对接,他们那些狗特务整天到处找共党,没必要得罪他们,但是,我们也不能让他们当枪使,遇事你多向我汇报即可。”

  刘松堂是一个面孔黝黑,其貌不扬的人,看见赵寒之他呵呵笑道:“哎哟,新郎官来了,怎么样,听说你娶了个小佳人?”赵寒之知道,师部政工科的郑良田就是刘松堂的狗,所以他知道什么,自己都不会觉得意外。于是笑着摇头说:“唉,她本人尚好,就是家里事情太多,尤其她的大妈,我是这一辈子都不想再见到她。”“也许,她也不想见到你们呢?从古到今,庶出的孩子都不得脸,令夫人也许因为嫁了你这个林司令的红人,从此扬眉吐气呢?”刘松堂笑的时候眼睛眯成一条缝,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赵寒之淡淡一笑:“说吧,叫我来有何指示?”刘松堂把一杯茶放在赵寒之面前,右手食指冲天:“我何来的指示,是上峰有旨。”他从抽屉里拿出两张分别盖有“南京国防部保密局”“国民党中央特种汇报处”的公文,两份公文都是要求“采取措施,严防学生运动,查明为首者,严惩毋怠”的密令。赵寒之递回密令,不解地问:“我没觉得开封的学校有人作乱啊。”刘松堂干笑着:“老弟你平时忙于军中事物,不知道详情,现在的开封岂止学校,更糟糕的是那些乱七八糟的报纸已经不下三十种了,那些老师教授就喜欢卖弄文章,昨天写点不知所云的东西,煽动得老师学生都蠢蠢欲动,上峰明察秋毫,及时洞察了时局,眼下,这些人,不动是不行啦!”

  在家闲了几个月的汤晚,原本让赵寒之找个小报馆让她有事可做,现在看来,不是时机。从刘松堂那里离开后,看表时近中午,他就拐到曹记烧鸡店。看见他过来,曹四忙高声招呼:“长官,您来啦,今天想吃点什么!”等前面买东西的人付钱走人,赵寒之才凑过去佯装挑烧鸡,低声说:“要对学习和报馆的声援学潮的人动手了。”然后指着一只说:“这个吧。”

  一天后,汤晚去烧鸡店买鸡杂回来说:“上级说现在只能让咱们的人撤走,那些进步人士人数众多无法撤离,目前也只能伺机而动,见招拆招,届时利用社会舆论来干扰当局的做法。”“对,只要咱们的人不被捕,他们就不能把搞学运的人往共产党这边定性,只要不定性,就一切都好办。”

  赵寒之用闭目养神拒绝与刘松堂的交谈,因为每当刘松堂口沫横飞地聊起如何残酷对待我被捕的共产党员时,赵寒之都会有一种掐着他的黑脖子,直到他再发不出任何声音的强烈冲动。“哎,老赵,你看!”刘松堂用胳膊肘杵了杵赵寒之,赵寒之佯装被从梦中惊醒的样子,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车外窗,一个上穿深蓝点缀白色碎花的对襟棉袄,下着黑色棉裤的中年妇女正匆匆前行。“她吗?怎么了?”赵寒之的目光从刘松堂所坐的那一侧车窗收回来,这段路因为早市卖菜的商贩还没有散,汽车在杂乱的街市缓缓里前行。刘松堂得意地说:“信不信,这娘们是个日本人。”赵寒之闻言再次俯过身,目光追随着那个女人,直到她拎着早点走进一家名为“一目书店”里,在她转身关门时,赵寒之看见了一张普通中年女人被冻得通红的脸。这才看着右侧那张黑瘦的脸笑:“我看不出她是日本人,你说说看,吹牛不行啊。”刘松堂益发得意地笑:“日本人投降后,两年间我们抓住过六个留在开封的日本特务,其中五个是开封被占领后陆续来的,但是有一个却在开封已经住了二十几年,一嘴的开封话,除了我这种老开封,一般人都听不出来,那家伙在开封娶妻生子,他老婆也压根不知道和自己同床共枕十几年的男人是日本人。据那个日本人交待,开封还有生活着不少日本人,但不是特务,是战死的日本人的老婆或者撤退时留下的日妓。这娘们,走路的姿势不对,不信你去她家看看,她在家肯定穿的是日本人那种木头的趿拉板儿。”赵寒之回忆着她走路的姿势,确实步子有点碎,但也能因此断定她就是日本人。因此打趣他:“你这双眼睛,就看女人时最准。”刘松堂挠着自己的秃脑袋,笑:“我看共党,也准。”

  汤晚听赵寒之说完,一笑:“没问题,我还会日语呢!”赵寒之惊讶地问:“是吗?你什么时候学的。”“我读女中的时候我们开的有日语课,当时有学生抵触不愿意学,一个带头抵制的老师被日本人叫去毒打了一顿。后来我们老师说,咱们学日语,不一定就要做汉奸,我们可以做猎人,古语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学了两年日语,后来到部队后在话务班,每天都能收听日语广播,我的日语还不错呢。”看她一脸的骄傲,赵寒之高兴地在她肩头拍拍:“太好了,不过你不要用日语和他们交流,你就去看看,她到底是不是日本人就行了。一定要警惕,如果他们是日本特务,就会一眼看出你是不是普通的买书人。”

  当天下午,汤晚就逛进了“一目书店”。狭长的书店里只有一位男顾客,里面光线较暗处有一张类似收款台的桌子,隐约看见桌子后面坐得着一个男人。汤晚随手翻着一本菜谱,又往里面挪挪,翻阅另一本小说。那位男顾客去付书钱时,她听见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好嘞,谢谢,书给您包好了,您下次再来。”男顾客离开后,那个坐在收款台的男人走过来,一张和蔼可亲的胖脸满是笑容:“闺女,买什么书啊?”“我想买张爱玲的书,但是店里好像没有。”“哦,我这店小没有进她的书,你往那边走,有一条书店街,里面卖书的店铺多,肯定有。”胖脸上的笑更加亲切了,像一位长者般慈爱,但是送客的味道很浓。汤晚很乖地点头欲走,佯装被门槛绊了一下,跌倒的瞬间脱口用日语说了句“妈呀”。店主忙跑过来扶起她:“怎么样?没有摔住吧?”“没事,没事。”汤晚揉着自己的膝盖,连连摆手,作势要走。“来,到店里坐坐,压压惊再走!”店主的双臂有力,连扶带拽地把汤晚扶进了书店,让她在收款台后面坐下。这时,那个妇人也闻声从后门走进来,她开门的瞬间,汤晚看见了一个不大的院落。“这是怎么了?”妇人也非常的温和地问。店主把汤晚摔倒的事情简单说了,汤晚忙站起身:“真是太麻烦了,是我自己不小心,你们忙吧,我该走了。”汤晚说完就往门口走,妇人问:“小姐是在附近读书吗?”“不是,我才从外地搬过来,嗯,不读书了。”“哦,小姐过几天再来,我去进书时,把张爱玲的小说都进来!”汤晚连连道谢,做出脚被扭伤的样子,走得很慢、很慢,却从书店对面一家文具店的玻璃门上看见身后那对夫妇一直在目送自己。

  两天后的一个清晨,赵寒之从“一目书店”后面的那条街上,找到书店后面的院墙,院子在街后面也没有门,他们唯一的通道只有书店的门吗?不该呀,如果他们是特务,一定会给自己留一个逃生的后门。听汤晚说书店的男店主有着豺狗一般的嗅觉,从开始把汤晚往别家书店指引,到听见那句日语后试图让汤晚变成常客的反常行为看,书店应该有问题。他又绕到书店前面的街上,发现与书店毗邻的是一个卖羊肉汤的店,此刻生意正好,七八位工人打扮的客人正坐在摆在街边的矮桌前端着热气腾腾的羊肉汤畅快淋漓地喝着。见赵寒之衣着讲究,老板招呼道:“您里面坐吧,里面还有桌子。”赵寒之进到店里,里面有三张高桌,仅坐了两位客人。于是,他就要了一碗汤,加了不少肉。汤刚端上桌,他就低声问店主:“突然内急,有茅房吗?”店主指指后院:“最后面,那个木门的,是茅房。”赵寒之直奔茅房,从黑暗的茅房往院里看,书店后院的一扇门,居然开在这间院子的一隅,那么,这家羊肉汤馆应该也有问题。

  第四章暗流涌动

  汤晚把“一目书店”的情况送到曹四烧鸡店后,内心既紧张又骄傲,因为这次的情报,她参与了侦查,而且以她的直觉,书店里的夫妇应该都是日本人,具体可以之处在哪里她说不清楚,但是他们无意中表现出的身体语言,和中国人绝对不一样。

  晚饭后,汤晚洗漱完毕先上楼,压抑了几个小时的激动情绪迫切需要释放出来,于是目光灼灼地盯着门口。赵寒之一推门,先看见汤晚那双闪光的眼眸,不由微微一笑,将毛衣袖子挽了挽:“说吧,看来是个好消息。”于是,汤晚滔滔不绝地就自己与赵寒之共同的侦查结果,展开了对“一目书店”的疑点分析,赵寒之默默看着这个清秀的女孩子,离开了温暖的大部队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她是有多么希望继续投身于革命的洪流之中啊。相处半年来,汤晚的理性与机智给赵寒之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见赵寒之看着自己出神,汤晚突然有点不好意思:“我就是去了店里一次,却这么多感慨。”赵寒之笑:“更具体的,还是让同志们去查,那样更安全。”聊一会儿见没有什么新话题了,他就铺好沙发开始安静地看书,听汤晚呼吸渐渐轻微,以为她已经入睡,就起身关了灯。汤晚为了哄自己睡觉,就在心里编故事,设想着回到部队,与冯凯溪和战友们久别重逢的情景,越想,越无法入睡:“你睡了吗?”她问。赵寒之有一个非常好的习惯,每天入睡前都会把自己一天的言行在心里过一遍电影,从而警示自己每天都要保持如履薄冰的戒备。“没有,怎么?还睡不着?”“嗯,聊会天吧?”汤晚坐起身,双臂抱膝,透过床帐看着对面沙发上赵寒之模糊的身影。赵寒之也坐起身:“行啊,想聊什么?”“上次我聊了冯凯溪,你呢?有过自己的爱人吗?”

  赵寒之是在大学入的党,投笔从戎后的第一次入伍是在江阴守备队。曾参加过国民党和我党对日寇和两党叛徒的暗杀行动,当时与他配合最多的是一名叫乔小桃的女子,她与赵寒之同岁,人不但机敏而且胆大心细。最危险的一次是赵寒之刺杀行动结束后被汉奸咬住了,眼看着脱身无望,黑暗中突然扑过来一个女的,疯了一般抱住赵寒之又撕又咬,嘴里骂着他去找婊子之类的话,汉奸追过来都制止不了,看着赵寒之鼻孔流血,衣服稀烂的狼狈相,汉奸们又笑又生气,连问了几遍“看见有人从这跑过去吗?往哪跑了?”小桃理也不理,继续哭天抢地地闹。汉奸冲天鸣枪:“再撒泼就把你当共党抓起来!”小桃仍然满地打滚地说:“你们把我杀了吧,他天天往婊子屋里钻,染了一身的脏病,我反正也不想活了!”看着一向斯文的小桃为了救自己变成这样,赵寒之既难过又感动。1944年的冬天,小桃公婆、丈夫和不满周岁的孩子都死于日本飞机的大轰炸。但是,这些情况她一个字也没有告诉赵寒之。赵寒之去济南后,组织上出于对赵寒之的保护,仍派小桃作为他的合作者赶赴济南,租住在驻军不远的一间阁楼上。小桃在一次取情报回来的路上,遇见临检,心知躲不过去,为了赵寒之和情报的安全,她拉响了手榴弹。因为被炸得面目全非,国民党就把她作为无名尸体仍在乱葬岗,是地下党找到她并予以安葬。地下党去收拾她出租屋时,告诉房东自己的妹妹回老家病倒了,委托他们来收拾衣物,所以房东也没有丝毫的怀疑。她的所有情况,赵寒之是在她牺牲一个月后才知道的,直到现在每每想起小桃的音容笑貌他的心口就隐隐作痛,他觉得此生自己最最愧对的就是小桃,她独自默默承受了那么多的痛苦,自己作为一个男子汉,连一句安慰的话都不曾给过她,他想如果时间可以倒流,他应该给小桃一个拥抱,给她孤苦而刚强的生命增添一丝温暖和力量。汤晚的眼泪无声地落下:“小桃是一个伟大的共产党员,我们一定要永远记住她。”赵寒之躺在沙发上,双手枕在头下,看着窗口的夜空,低沉地说:“她在这个世上已经无亲无故,所以,我要把她作为爱人和亲人永远记在心里。”汤晚随着他的目光,也看向窗外:“我明白了,因为你在济南时,常以约会为借口离开军营,所以,这也是上级派我来配合你的理由之一,能做她的继任者,我非常骄傲!”

  刘松堂针对报社学校里进步人士的侦查越来越具体,准备搜捕的口子也逐步收紧,他将此行动起名为“灭蚊行动”。接到赵寒之的情况通报,我党派出的在学校、报社组织师生联合请愿的3名同志已秘密撤离,但是进步人士却无法撤离,一是他们自己不愿意走,二是人数众多,撤走一部分只会给其他人带来更大的危险。

  冯凯溪被刘松堂的手下抓捕了。他是与战友分头去郑州执行任务时,为了逃避军警盘查在开封下车,本想再买票去郑州,却因为说不清来处与去处,被军警抓了回来。当赵寒之听到抓捕人员里“冯凯溪”的名字时,头皮立刻发炸。翻阅对冯凯溪的审讯记录,他只说自己是要去郑州投亲的,睡迷糊了就在开封下车了。连审两次,都是这种说法。赵寒之不知道冯凯溪到底要去执行什么任务,但是从他如实说了自己老家是浙江永康人,当年想投国军所以离家出走,后流落异乡等情况时,他确定冯凯溪不是来找汤晚的。但是以刘松堂的老奸巨猾,不到明天他一定会联想到汤晚,于其被动挨打不如主动出击。对冯凯溪他不了解,但是他知道,一旦刘松堂怀疑到汤晚,对冯凯溪的审讯力度势必加大,届时冯凯溪是否能受住刑,这是无法预料的。

  于是,赵寒之一脸阴沉地找到刘松堂:“这个冯凯溪,让我来审!”刘松堂有点迷茫,看着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赵寒之摆出这幅面孔,心头瞬间闪过无数种可能,但是他对这个让人摸不着深浅的赵寒之还是比较敬而远之的,于是迟疑着说:“你?是发现了啥?”“你过来听不就明白了。”

  审讯室,被两次审讯的冯凯溪眼睛已经肿得睁不开,脸也红肿变形。赵寒之一脚踢开审讯室的门,把里面负责审讯的两个人都吓了一跳,站起来敬礼。“你们出去!”赵寒之命令。两名审讯者忙看刘松堂那张黑脸,刘松堂摆手示意他们出去。

  赵寒之走到冯凯溪身边,背对着刘松堂,俯身盯着无力耷拉着脑袋,双眼紧闭的冯凯溪,一字一顿地说:“冯凯溪!你是来找汤晚的吧!”这句话,如同一记惊雷在头顶炸响,冯凯溪睁开眼睛,死死瞪着眼前这个身着国民党校级军装的男人,心如同被人拿锤子一下一下地敲击着:他为什么提起汤晚,她不是应该在延安吗?难道她也被捕了?见冯凯溪这副表情,赵寒之百分之百确定了他的身份,于是立刻说:“当年你打着投军打日本的旗号带着汤晚离家出走,最后却把她扔在济南不管,现在听说汤晚嫁给我,又跑来找她,你算是个什么东西!”是自己看错了吗?赵寒之刚才分明冲自己眨了眨眼。冯凯溪再次闭上眼睛,佯做咳嗽,时间,他需要时间来思考,他需要哪怕几秒钟的时间做出准确的判断。然后,他有气无力地说:“我当年不是扔下她不管,是差一点被国军抓回老家去。我也一直在打听汤晚的消息,好不容易知道她在报馆,可是去了,报馆说她来开封了。我这次原本真的是想去郑州谋个职业,车到开封,突然想见汤晚一面,我需要解释,当年,我不是因为贪生怕死扔下她,是因为我的钱被偷了,我没钱买车票,我走着回去找她,却再也找不到了。”做了多年侦察兵,冯凯溪应变能力是极强的,几秒的时间他迅速整理好语言,知道自己此刻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汤晚与母亲的所有联系全部通过报馆转送,所以,他就做出一副不争气的样子,嗫嚅着完美达到了赵寒之想要的目的!赵寒之冷哼一声,转身走到刘松堂身边,低声说:“人,我得带走!”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刘松堂啊了一声:“带走?不合适吧!”“合适!他是我老婆的前男友,我还能让他留在这儿让你们问他和汤晚过去的事儿!不行我现在就毙了他!”赵寒之说着还真去摸腰间的枪,刘松堂忍住笑忙安抚他:“老弟老弟,为兄知道,是个男人都忍不了这个,不过,他要是死了,我还得写他是共党的报告!这样,人你领走,不过你给我写个东西,将来他要是死了,这个责任我不负!”赵寒之说:“我不会杀他的,毕竟汤晚和他是同学。等你这边调查完结,他确实不是共党,我亲自派人送他回去!”

  春寒料峭,坐上自己的车后,赵寒之把大衣披在瑟瑟发抖冯凯溪身上,看了看司机,轻轻摇了下头。一路无话,车到家门口下车,赵寒之让司机明早八点来接自己。车子开走后,他低声说:“除了了汤晚,家里没有自己人!”

  于是,勤务兵和佣人厨子只看见男主人领着一个人匆匆上楼,上楼前脸色不悦地交待他们:“半小时后开饭!”听见赵寒之的声音,汤晚站在楼梯上迎接他,魁梧的赵寒之身后,她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尽管那张脸肿得变形了,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是谁,她用手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惊叫。进屋后,赵寒之说:“快,把药箱拿来,给他处理一下伤。”“凯溪!”用酒精轻轻擦拭着冯凯溪脸上的伤,汤晚嗓子一哑,眼泪就落下来。冯凯溪苦笑着说:“我倒是挺高兴,能在这遇见你。”赵寒之简单介绍了一下事情的经过,说:“我们要尽快送小冯离开开封,所以,下面我们需要演一场戏。”

  晚饭时,赵寒之让勤务兵把楼上的客房收拾出来,说是夫人的老同学要临时住几天。饭后三人上楼,又在一起把剧本做了修改,赵寒之指着沙发说:“不能聊太久,你得回去休息了,这儿是我的床。”冯凯溪看着汤晚,笑笑走了。

  吃完早饭,赵寒之交待勤务兵:“盯着点姓冯的,不许他进夫人房间!”

  一上午,赵寒之的脸冷得像一块冰,同去找林伯劳汇报“灭蚊行动”进程的刘松堂不想触霉头,用力把想打听这对“兄弟”昨晚共处一室细节的好奇心死死压住。三位旅长从林伯劳办公室出来,沙如旭把阴沉着脸的赵寒之叫到一边:“电话里没说清楚,那玩意到底是不是共党,不行直接毙了!”“不是共党,嗨,他和她是同学,两家也是世交,等刘松堂那边调查清楚了,我想法把他弄回去得了。眼不见心不烦!”赵寒之苦笑,沙如旭在他肩上擂了一拳,把嘴凑到他耳边:“蒋夫人还有个美国初恋呢,何况你我?”见赵寒之一脸的惊讶,沙如旭眉毛一挑,咋舌道:“怎么样?心里是不是舒服点儿?”赵寒之忙拱手道谢。沙如旭指着刘松堂,一脸夸张地说:“刘主任,那件事情快点查,要是没事让他赶紧走人,眼下要紧的事儿多着呢!”说着挤挤眼睛,刘松堂会意地说:“是,是,就这一两天就出结果了。”

  林伯劳看完汇报材料,笑着说:“写得不错,谁的文笔?”刘松堂点头哈腰地说:“当然是司令您的麾下,赵团长的杰作啦。”赵寒之忙说:“是我们一起完成的。”林伯劳看看赵寒之,微微一笑,食指在材料上弹了一下:“世上如你我等世有不靖之时仍道心弥坚能有几人,抓几个领头的,该杀就杀,决不姑息!这些酸腐的文人,死到临头看他们还鼓噪!”

  汇报完,一贯中午不回家,和刘松堂一起吃食堂的赵寒之坚持要回家。刘松堂深表同情地拍拍他。

  晚上,勤务兵汇报说下午冯凯溪“和夫人聊天将近一个小时”,勤务兵去打断了两次。赵寒之表扬勤务兵做得好。当晚饭后,勤务兵佣人都听见楼上传来争吵,夹杂着夫人的哭闹,和摔门声。如此,一连三天。

  第四天早晨,刘松堂一直瞄着赵寒之的设置自己对面的零时办公室,见他前脚开门进去,就后脚跟过去说:“老赵,那个叫冯凯溪的查清楚了,没什么大事,就是混混一个,我找人今天把他弄走?”赵寒之把玩着手里的钥匙,脸上闪过一丝阴冷:“不!我来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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