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漩涡之中

　　冯凯溪被抓捕时，身上连一件换洗的衣服都没有。所以，除了他身上穿的那套赵寒之的衣服，汤晚便没有给他收拾行李。下楼前，赵寒之把一叠钱塞给冯凯溪，让他带着路上以备不时之需。冯凯溪用力握了一下赵寒之的手，两人四目相对虽无一语，却都红了眼圈。

　　楼下传来汽车喇叭声，赵寒之看看汤晚，提高音量：“我送小冯下去，你就不要下去了！”汤晚轻轻拉了下冯凯溪的袖子，用手比了个心，两人眼前立刻都出现了那两片树叶和牙刷柄磨成的红心。看汤晚泪光盈盈，冯凯溪努力挤出一个微笑，低声说：“你们一定要保护好自己，我们都要活着迎接胜利!”

　　楼梯传来轻快的跑步声，一声“报告”，汤晚看见了那个士兵，欢喜地叫：“曹良，今天你去金华吗？”曹良先看看赵寒之，见他正笑看自己，这才兴奋地说：“是，赵团长说我顺便可以回家看看！”

　　开封火车站的一隅，刘松堂撩开车窗帘看着冯凯溪在两名士兵的推搡下登上了火车。“这个汤晚，哼哼，肖小暮，是个有故事的女人啊！”他看着郑良田，嘴角有一丝冷笑。接到郑良田的电话后，他立刻赶到火车站，说不清为什么，多年特务的职业生涯令他触角异常灵敏，冯凯溪的事他虽拿不出什么证据，但是心里始终如鲠在喉，总觉得赵寒之和冯凯溪、汤晚之间有着他目前还看不透的秘密。其实，赵寒之如果真的一枪毙了冯凯溪，刘松堂倒轻松了，他枪下的冤死鬼多了，不在乎多这一个。但是，赵寒之不但没有枪毙这个旧情敌，还把他接回家养伤，虽说三个人也有争吵，现在不还是派亲信送他回家了？最重要的是，之前赵寒之留给他的印象可不是现在这个心胸狭隘、没有气量的赵寒之啊。虽然说男人在自己喜欢的女人面前都会被下半身支配上半身，但赵寒之到底是憎恶冯凯溪还是在保护他，还真不是眼睛看到的那么简单。“厨子说赵团副的勤务兵每天都盯着冯凯溪，冯凯溪一有机会就去找汤晚，每次都是解释当年把汤晚仍在济南是身不由己，汤晚总是躲他，让他别说了，让寒之看见了就麻烦了。基本都是这一套，也没什么不合理的地方。”郑良田接过刘松堂递来的烟，先帮他点上。刘松堂吐了口烟，烟雾后的黑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走着瞧吧，是猴子，尾巴总会露出来。派人盯着点汤晚。”

　　汤晚从曹四的烧鸡店门口经过时，看见了曹四露出的笑容，她没有进去，而是瞪了曹四一眼。从走出家门开始，汤晚就感觉有人在跟踪自己。为了证实不是自己多疑，她走进一家胭脂水粉店，十几分钟后走出脂粉店，余光依然看得见那两个男人。汤晚没有再去烧鸡店接头，而是买了点心水果直接回家了。到家后给赵寒之打电话：“你回来的时候带只烧鸡，我想吃了。”

　　一定是刘松堂，那个长着一双三角眼的阴险的家伙！赵寒之夸赞汤晚的警惕性高，汤晚抿嘴一笑：“女人独自外出本就很警觉，两个男人一直跟在我身后，我肯定会留心的，看来呀，刘松堂需要招录一些女特务。”“冯凯溪的事情，咱们是冒险了，但是值得，最近你不要再去烧鸡店，我们启用了一个新的联络点，到时候我再告诉你。本来想把清缴日特的好处给沙如旭，现在看来，还是喂喂刘松堂吧。”

　　我地下党通过多日对“一目书店”的暗中调查，认定这是一个日特遗留的窝点，书店老板一次性支付给羊肉汤馆一笔钱，把后门开在羊肉馆的院子里。而与这家书店密切接触的日特另一个窝点，是位于南郊的一家油坊。之所以不让我党同志去捣毁它们，就是预见这件事情包不住，刘松堂只要闻听此事，一定会想起早市上的那一幕，就会很轻易地把自己与共产党联系起来。让他那张鳖嘴咬住，轻易是不会松口的。

　　挂断电话后，刘松堂仰靠在椅子上，嘴里叼着烟，冲屋顶吞云吐雾。跌倒，把腿摔瘸了。自己摔得？鬼才信！不过，如果冯凯溪的腿真是赵寒之安排人弄断的，似乎自己怀疑他们三个人之间的关系，属实是有点多虑了。“想什么呢？门都不关。”赵寒之拍拍他的桌子，他斜着眼睛看赵寒之，心里有点不自在，暗想以后要提防着这个宋玉脸，蛇蝎心的人了。“昨晚没睡好，嘿嘿，你昨晚气儿顺了肯定睡得香吧？”刘松堂打了个哈欠，丝毫不隐瞒自己洞察一切的事实，就想让赵寒之知道，这个开封城里，我刘松堂是可以一手遮天的人物。昨天下午送冯凯溪回金华的两名士兵回来了，汇报说一切顺利，就是冯凯溪自己跌了一跤，腿摔坏了，冯家人送他去医院说是腿断了。这个消息，赵寒之唯恐没有人传信给刘松堂，不然，他和冯凯溪的这场戏就白演了。他轻轻一笑：“畅快，恨不能喝它一个大醉！怎么样，今晚你请我？”言毕，斜坐在桌角上，依然在笑：“我的处事方式与刘兄不同，让一个人死很容易，但是要让一个人活着并时时想起你心有余悸，那才解恨！”说完，目光一凛，刘松堂的后背竟然腾起一股寒意。“说正事儿，你还记得那个日本女人吗？”赵寒之用脚勾过一把椅子，坐上去，看着刘松堂的眼睛，刘松堂下意识地避开他的目光，心想这家伙今天态度有点嚣张啊，莫非知道我派人跟踪汤晚的事了？心下不悦，鼻子冷哼了一下，做出心不在焉的样子：“哪个日本女人？关我屁事！”赵寒之冷冷一笑：“那就好！”然后起身就走，心想刘松堂要是不服软，这个功劳就明着给沙如旭，气死这个老王八蛋。果然，见赵寒之径自走了，刘松堂脑子里翻转几个来回，还没弄明白什么“日本女人”，他早把早市那天早上的高谈阔论忘在九霄云外了。不过，假如现在还能抓住日本特务，这可比抓个共党头目出彩啊！烟抽完，心底的毒气渐渐排出，黑脸上重新换上了笑，敲开对面的门，打着哈哈：“我就怕人一句话说半句咽半句，啥日本女人啊，给老哥说说呗？”赵寒之停笔看他，揶揄地笑：“你老兄手里大案子多啊，钓惯了大鱼当然看不上虾米。我还是把这几个日本人交给我们城防旅来处置吧。”刘松堂把一包龙井茶拍在他桌上：“手下孝敬我的，我借花献佛，赶紧的，说说看，啥事儿？”赵寒之顺手把茶叶丢进自己抽屉，这才赏他一个好脸：“还记得早市上那个中年女人吗？你怀疑是日本人的那个？”刘松堂连连点头，眼神里显现出猎犬的贪婪。“我前两天去喝羊肉汤，发现一家书店的后门开在羊肉汤馆的院子里，那个书店，就是那个日本女人开的。我派人跟踪了他们，发现了另一个日本人的老巢，在南郊。”刘松堂闻言“嗷”一声：“老赵啊，你还坐在这干啥，出发啊，啥事能有这事大？”

　　从两个日本人的窝点，搜出了枪械、手雷，和开封布防图，布防图精细到连一根电线杆的位置都丝毫不差。留在开封的日本人真的以为自己天皇还有卷土重来的那一天，所以他们时刻在提醒自己，不要融入这座城市，不要忘记自己是日本人，于是他们就自发的绘制地形图，以备将来攻城略地所用。

　　刘松堂这一击出手漂亮，得到HEN省政府的大加赞赏，顿时开封所有报纸都报道了“捣毁日谍特务机关长期潜伏之老巢”的新闻，对日特的这次重击，让民众的目光暂时从河南大学教授们春季开学以来一直在进行的“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罢教事件，新闻对当局的声讨得到了缓解，南京闻报特来电嘉奖，刘松堂顿时成了民族英雄，国之栋梁。

　　1947年6月1日，凌晨，军警特宪在开封城内开始了大逮捕。逮捕了90多名师生、新闻记者和有点职工。刘松堂把一摞报纸放在林伯劳面前，眼睛里布满血丝：“这两天各大报纸上都在鼓动造势，反内战、要民主，把我们清缴行动歪曲为镇压。更不知道从哪冒出那么多人一波波的到关押地去探望被抓的案犯，还到被捕者家属的家里去送米送钱，这分明就是共党在后面推波助澜！”林伯劳的目光在报纸上一遍又一遍的扫，然后把手中的红蓝铅笔轻轻放在桌上：“先放一批学生，那些老师和记者暂时一个不放，还有，把早上那顿饭省了，就给晚上一顿饭，晚饭也别让他们吃太饱，一碗汤，半个窝头。”刘松堂有点犹疑：“司令，有的教师年纪大了，会不会饿出毛病？”林伯劳冷笑：“战时物资困难，学生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让老师和记者们节约点粮食让给学生们吃，他们应该是无怨无悔的吧。”他的笑仿佛寒冬里刮起的北风，冷而无情。

　　由于力行日报等报馆领头抗议，国民党的暴行激起开封各界的极大愤怒，上海、北平等城市的进步报刊也纷纷加入抗议大军，同时经过我地下党组织多方斡旋，10日后，所有被捕人员全部获释。

　　赵寒之和汤晚都没有来得及高兴，一件谁都意想不到的意外发生了。就在被捕人员释放的次晨，团长陈平海被人杀死在自己团部的宿舍里，勤务兵发现时，他尸体尚有余温。

　　陈平海吸大烟，根本就不是秘密。他虽然把团里的一切事物都交给赵寒之负责，赵寒之并不专权，凡事都向他汇报。陈平海做人很明智，从不像有的人平时什么活不干，一到拍板的时候就要鸡蛋里挑骨头来寻找存在感。比如配合刘松堂时的各项决策、押送冯凯溪的人选等问题，他让赵寒之自行处理不必汇报，并且关键时候，他也敢于做赵寒之的挡箭牌，比如对汤晚的调查，他处处在维护赵寒之和汤晚，因此，赵寒之在团里拥有绝对权力且有人为自己保驾护航，他非常希望这种格局一直继续下去。

　　立时，师部便有了一些谣言，说是赵寒之急于上位，找人捅死了烟鬼团长。林伯劳和沙如旭都是不信的，他们了解三团的情况，也知道陈平海已经通过关系把夫人孩子送回老家，他自己不日也将调回南京，大战将至，团长就是一个赴死的官儿，赵寒之那样一个聪明人，怎么会做出如此愚蠢的事情来？“你想怎么查？”林伯劳问。赵寒之说：“外人是进不来的，我先让全团每个人写出自己当日的活动轨迹找出证人，应该可以锁定人犯。如果依然找不出凶手，请旅座师座扩大范围。”林伯劳看沙如旭，沙如旭说：“我看这个办法可以，杀陈平海一定有其他目的，查实很有必要！”“那就查，只给你两天时间，查出来，不管是谁，乱我军心者，无论缘由，格杀勿论！”

　　中午，所有人的活动轨迹均上交团部。赵寒之找了几名自己的亲信开始比对分析。曹良发现了两个人存在疑点。他们都是警卫排的人，一个叫郑海勇，一个叫魏琨，案发时间两人只能互相证明在厕所，而自述那个时间也去了厕所的炊事兵却没有写出见过此二人在厕所，炊事班的人却能证明炊事兵离开几分钟去茅厕的事情。警卫排其他人的互相证明中，均无他们两人那一个小时的时间轨迹。最重要的是，郑海勇是师部政工科郑良田的叔伯兄弟。赵寒之在曹良肩头轻轻一拍：“好，你立刻带人，把那两个人叫过来！”

　　曹良带人去警卫排时，郑海勇和魏琨正在窃窃私语，听见叫自己的名字，两人瞬间变了脸色，郑海勇连声说“我要见郑科长，郑良田科长！”

　　将两人带到团部后，郑海勇被关进一间屋子里，由曹良和另一名士兵亲自看守，魏琨被带进赵寒之的办公室。看见赵寒之亲自审问，魏琨早吓得语无伦次，直接下跪说自己啥也没干，郑海勇可以为自己做证明。赵寒之把玩着一把铜制削笔刀，冷冷地看着魏琨，等他平静下来，他说：“师座和旅座说了，无论是谁，乱我军心者格杀勿论！非常时期，只要存疑，宁错杀不放过，你若说，我或许能保你一条命！”魏琨立时又抖作一团：“团，团座可以问问郑海勇，他或许知道，我实在，实在不知。”赵寒之点头：“行，那么留着你也没有用了，拖出去，毙了！”两名士兵就来拖魏琨出去，魏琨吓得嗓音都变了：“团座!团座饶命啊！我说，我说！”赵寒之随手一甩，手里的刀“唰”飞出去，深深扎在门框上，刀刃一半进入门框之中。“说吧，再废话一个字，我活剐了你！”赵寒之的脸，只写了一个字“杀！”

　　魏琨说，郑良田派人拿着偷拍的汤晚照片去了济南报馆，偷偷找报馆的记者了解汤晚的情况，有的记者说照片太模糊，不太像肖小暮，有的说照片上的人比肖小暮瘦了些，但是都不能确定不是肖小暮。只有收发室的人坚决地说照片上的人绝对不是肖小暮，还说常有浙江金华寄给肖小暮的信和包裹，但是肖小暮本人并不取，而是过段时间外面来人来取走。郑良田说如果汤晚有问题，那么赵寒之的身份也应该有问题。郑海勇昨晚正和自己说这件事情的时候，扭头发现郑海勇从离他们不远的一丛灌木后往团部走，两人就没了主意，去密报郑良田，郑良田将两人痛骂了一顿后说：“一个大烟鬼，杀了也就如同杀死一只！”等魏琨签字画押后，赵寒之给手下使了个眼色：“拖出去，毙了。”手下会意，拖着魏琨从关郑海勇的屋前走过。

　　审郑海勇之前，赵寒之说此事涉及了汤晚，需要旅长参与审讯。被魏琨的哀嚎吓破胆的郑海勇看见审自己的是旅长，也就竹筒倒豆子，毫不隐瞒地交待了。

　　抖着那几页审讯记录，沙如旭问赵寒之：“你怎么打算的？”赵寒之对我党的工作是非常有自信的，郑良田避过报馆负责人直接去找下面的工作人员，这一点是我们的疏漏，但是从郑良田派人去济南报馆调查至今已经十几天，那边肯定已经知道此事并做了补救，即便什么都不做，报馆那边肖小暮所有履历用的都是汤晚的照片，而真正的肖小暮早已撤回根据地，所以，谁都无法证死汤晚与肖小暮并非同一人。“我请求旅座立刻派人去济南报馆调查，汤晚如果有问题，我绝不放过她！但是，郑良田这样栽害汤晚，我心不服！”

　　三天后，去济南报馆的人回来报告说，他们拿着汤晚近照去调查，都是照片上的人是肖小暮无疑，不过她确实比过去略瘦了些，收发室一直是一个五十岁张姓人负责收发工作，他说从未有人找他问过肖小暮的事情，他也从未讲过肖小暮不是汤晚的话。同时，我地下党也了解到一个非常重要的情况，“一目书店”和羊肉汤馆所租房产都是郑良田家里的产业，现在因为涉及日特两处房产均被政府没收充公。

　　看完汇报，林伯劳冷冷一笑，看着刚刚走进自己办公室的刘松堂：“一个不留，3个全部枪毙！说情者，同罪！”

　　一进门，勤务兵跑过来低语几句，赵寒之看看厨房方向：“那今晚，是要订饭了？”勤务兵揉着耳朵看着女佣憨笑：“我和李妈做的，就是不好吃，还有，开饭会晚一点儿。”赵寒之点头，笑：“好，不急，你们慢慢做，我正好有事和夫人说。一会儿我都给你们发奖金，辛苦你们啦。”勤务兵开心的原地起跳，李妈则笑得合不拢嘴。

　　上楼，汤晚正在低头看信。“家里来信了？”赵寒之脱下外套，边挽衬衣袖子边侧身看信，汤晚抬头笑吟吟地：“我阿娘说见到冯凯溪妈妈了，她说冯凯溪腿受伤了，不过只要有命回来，家里人还是很开心的。”把信递过来：“你要不要看看？”赵寒之摇头：“不用，小冯的戏演得还蛮好。”汤晚笑：“估计，他现在已经回到部队了。对了，厨子跑了，你知道了吧？”“知道了，一会下楼吃饭时你拿些钱给勤务兵和李妈。”赵寒之说完见汤晚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自己，就低头看看自己，没什么异常，笑问：“怎么了？”汤晚不无嗔怪地说：“前段时间那么惊险，你都不告诉我。”知道是勤务兵说的，赵寒之说：“不想让你担心，本也知道，济南那边是不会出事的，所以不怕查。”“那个刘松堂你一定要提防，他把抓日特的奖领了，却把抄没房子的祸推给你，让郑良田怨恨你，他那个人实在阴险。”“刘松堂是个小人，但是郑良田这次针对你我并不是因为他家的房产，他们是真的闻到味道了。我也是为了做实他是公报私仇才那么讲的，他是刘松堂的狗，以后，我们要处处小心，刘松堂是不会轻易放过我们的。”赵寒之看着汤晚，灯光下那张清秀的面孔上有着恬淡的微笑，于是说：“我觉得，该让你离开这里了，就以回家安胎为借口，怎么样？”汤晚轻轻摇头：“不，我在这里你还有个战友，我走了，你就孤军作战，太难了。”赵寒之沉默不语，是的，在外面再难再累，想到回家后可以有人一起聊时局胜负，谈未来可能面对的危险，相互警告时时提高警惕，实在是一件很美好的享受。但是，刘松堂只要开始怀疑汤晚，她留在自己身边，对她，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