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紧张,我手艺还是很到位的。”
远离了那位名叫费师的白发老者,领路的男子似乎放松了些,还有闲心宽慰陆杞两句。
“虽然我们心渊宗算是啖魂狗的一支,但并非如外头想的那般不守章法、丧心病狂。宗门内部里倒还是挺友善的。”
陆杞附和点头,嗯了一声。
从方才的情况来看,这所谓的啖魂狗、心渊宗,尤其喜欢抓活人搜魂炼魂,还被大齐朝廷列为邪魔缉捕。这样的旁门左道自夸友善,陆杞都觉得好笑。
“不知师兄怎么称呼?”
心里笑话归笑话,陆杞扯顺风旗,也套起了近乎。
“我姓李锟,你就叫我李师兄好了。”
陆杞又随口闲聊几句,打量四周。
这艘船舫比之前躺过的那小船大了许多,但舱内依旧显得拥挤。
左右摆放了不少怪异器皿,或大或小,形态各异。外表上看,材质也不尽相同,有铜浇,有银铸,也有玉石雕就、琉璃烧吹。
船舱正中,有两名心渊宗的弟子围着一鼎黄铜大炉打转,一人旋动炉身凸起的琉璃圆柱,双眸覆上一层幽光,似在观察,另一人不时询问,低头记录,偶尔掐指计算。
李锟带着陆杞小心绕过,来到后面。
左侧有人正在清洁一张被诸多器具围住的铁床,床身倾折,酷似陆杞上世见过的手术床。
右侧有三人,其中一个是心渊宗弟子,背负着双手。他面前还有两人坐于地上,背靠舱壁,神思迷惘。旁边还躺着两具蒙着白布的挺直尸体。
陆杞认得那坐地上的其中一位孩童,的确是之前那位程窦。
此时的程窦就像从一场漫长的幻梦中苏醒,虽然睁眼盘坐,但整个人依旧茫茫然然,残留着迷梦的阴影。
李锟拍了拍陆杞的肩膀:“莫害怕,没修行过的人魂魄脆弱,在魂魄中留下烙印后会迷茫一阵。”
“留下烙印。”陆杞心头一跳。
“这当然了,留下烙印之后才算是一家人嘛!”李锟勾勾嘴角,轻笑道:“日后你万一落入其他啖魂狗手里,他们一查魂魄就知道你也是同道,不会为难。”
恐怕从此以后就完全受制于人了吧。陆杞点头称是,心底一片冰凉。
“对了,我之前看了费师的笔录,上面写你呆过武馆,修习过武功?”
“不错。”陆杞斟酌了一下:“目前已经是炼气下境圆满。”
“我倒是不懂武人路子,这下境圆满是……”李锟皱了皱眉。
“我煅体已经有成,丹田里的内息炉凝练完毕,只待淬炼出第一口真气。”
“原来如此……虽说你们这样存了两世记忆的人有着宿慧,但在杞国这样的小地方,十五六岁的炼气也算是有天资了。”
……
“大哥……大哥,轻点儿,我瘦,胳膊不经事儿。”青年的嗓音。
“嘴碎,不像怕疼。”干瘪的声音震在风里。
“我、我人就这样,越怕话越多,娘胎里出来就这样。您老儿脸长得这么瘆人,我是真犯怵。”
“……”
“说说吧,几岁破得胎中之谜,觉晓前世记忆。”
“我去……大爷你咋知道的?!”
“我这转生难道还带犯法?……莫非您老人家也是穿越过来的?”
“少废话。”
“哥、哥,我老实答,老实答,手轻点儿,我锁骨要碎了……”
远际忽有笛声飘荡,低低沉沉,被夜风卷得细碎,散在四面江水上。
“掌柜的,不对劲。”
“嗯,混江君也感应到了剑气……高邈入云,明灭忽变……不像淳城里的那位,可能是大齐的人来了。”
“掌柜的,岸上有火把,人不少。”
……
“好了,可以了,又不是盛放析出的魂魄,没必要打理这么干净。”李锟略有些不耐烦。
还在清理铁床的灰衣人停下手里动作,“啊啊”了两声,退离了铁床,恭敬卑微,竟然是一名哑仆。
“接下来,只须躺于床上即可。”李锟手搭铁床,调整倾斜大小,“不慌不乱,你的确比之前几个胆大,上一个可是路都迈不动了。”
陆杞心不情愿,却也无可奈何。就在他准备走一步看一步的时候——
稳如山岩的大船忽然动摇起来,舱外传来浪花拍击声,整个船身都开始摇晃。
那些铜浇玉制的器皿被颠动到挪移,乃至四处跌滚,唯有船舱中央那口大炉定死在木舱里,两名心渊宗弟子护住,防止炸鼎。
“怎么回事?江底有混江君镇着,怎么可能碰上这种风浪?”
“莫非是敌袭?大齐的鹰犬找过了!”
陆杞见过的那位宽衫男子阴着脸,在舱内快走。
“裴师兄,出了什么变故?”李锟问道。
宽衫男子摆了摆手,沉声道:“拾掇好东西,麻烦不小。”
说完,他直奔舱尾一口铜箱而去,箱外缠裹着十余条写满符咒的青紫绫带,封死铜箱每一棱角、每一缝隙。
船身仍然颠簸着,宽衫男子怀抱铜箱,纹丝不动,如同生根。
“万事以[百相鬼]要紧,其余从简,带不了就毁了吧。”宽衫男子且说且走。
“师兄,此人还未搜检魂魄呢?”李锟指向陆杞。
宽衫男子长眉如弓绷,沉吟片刻道:“带上,伤了残了无妨,别死就行。”
李锟应下来,宽衫男子大步向舱头走去,船身又是一颠,隐隐有木材破裂声。
宽衫男子把铜箱抱紧,可是船身未平,震耳的轰响炸在舱内众人头顶,一股磅礴难制的巨力击中大船,击得船身倾倒、众人惊魂!
龙骨断了!
宽衫男子刚想安定局面,神魂忽地悸动——
一股罡风突向他后心,风声阴烈,如同刀削斧斩般要将他劈开!
宽衫男子双足钉在木板上,双眼闭拢,微微张口,稠如淤泥的幽邃黑雾从口齿中汩汩涌出,瞬息间罩满了全身。
罡风斩在如泥黑雾上,掀起一阵波澜,又迅速平复,宽衫男子依旧立在倾斜翘起的木板上,就像一道幽影。
他睁眼侧头,瞥见飞袭而来的灰衣哑仆,目光冷然:“藏得真久啊。”
宽衫男子左手依旧死抱住铜箱,张开右手五指,指间滴落点点黑雾,汇成头颅大小。
刚刚夺回平衡的陆杞一见这头颅,心绪轰然失控,或恐惧或发怒或绝望,种种妄想徘徊,恨不得自爆丹田内息炉来求解脱。
陆杞急忙低眼,黑雾头颅飞出一道诡谲弧线,灰衣哑仆斜身一避,那黑雾附骨之疽般再度追上,灰衣人手握匕首,反身斩出一记罡风将其掠碎。
“娘的!”李锟急从袖里掏出一只铁铃铛,即要相助。
一旁陆杞虽不敢抬眼,但也察觉到了这举动。
难知灰衣人是敌是友,不晓此刻动手是死是活。
但……这就是他目前所等到的最好机会了,他逃离这狗屁心渊宗最好的契机!
陆杞步子一蹬,合身撞了上去,他左手搭上李锟左臂顺前一滑,枷住手腕,右手箍紧李锟右臂和身子,暗劲一发!
李锟猝不及防,手腕吃痛,铃铛脱落。
灰衣人形如猿猱,欺身至宽衫男子周围,匕首快攻寒光纷锐,招招指向铜箱!
“对不住,李师兄,脚滑了。”陆杞哑笑了两声。
那灰衣哑仆一时发作,必定是为了所谓的[百相鬼],只要他得手了,心渊宗也顾及不上自己。船舫濒毁,自己水性尚佳,争的就是这条活路。
李锟咬牙道:“果然胆大。”
深沉的黑泥从他耳窍流出,黏稠且晦暗,陆杞猛地把头一磕,撞上李锟后脑,撞得他发簪松脱,黑泥倒缩回去。
煅体有成的武夫,脑门的确梆硬。
李锟压下痛感,双眼翻白,一股黑雾涌泉般淹没了眼眶,流淌而下!
陆杞准备再撞一头,不远处的心渊宗弟子反应过来,灰衣人和宽衫男子斗得难解难分——
这时,一道无匹的剑气裹挟夜风斩了进来,摧枯拉朽,了断船身!
江风放肆,江水滚入,所有人都被雄绝的剑气慑住了心魂,一时陷入混乱。
剑气之下,黄铜大炉炸裂,陆杞借着李锟身体护住了自己,却依旧被震开,一丝剑意蚀入他的脏腑。
陆杞摔过破碎木板,栽入江水,那剑意只一缕,却锋锐得让丹田生疼,凝出的内息炉也在颤动,仿佛要裂开。
大船的碎骸,舱里的瓶瓶罐罐,都和陆杞一齐下沉,而暮秋的江水奇冷无比。
陆杞开始挣扎游动,圆睁着眼,江面上火焰丛丛,之前见过的小舟全都烧了起来。
他看见一口铜箱坠入水里,箱子外的紫绫破烂,箱口张开。
火光照映下,一尊尊陶像从箱口冒出:荷锄的农人,捧卷的老者,负剑怒目的侠客……
目睹负剑侠客的一刹那,陆杞心头一震,丹田一热。
巨大的黑影卷动江水,唤起大风巨浪,它在宽阔的江面上发出牛一般的吼声,旋即又沉入江中,仅是火光里的一瞥,那颀长的躯体也充满着夭矫的美感。
铜箱被黑影吞没,它一掠而过,掀起的漩涡却裹住陆杞,将他抛来抛去,甩得筋疲力竭,陷入急流里。
“原来是一头蛟龙……”
这是陆杞清醒前的最后念头。
……
天际泛起鱼肚白,白发老者涉出江水,衣衫褴褛。
这位被敬称为费师的老者依旧面带微笑,他拣了江滩上一块大石头坐下,运调体内外的灵气。
江水翻滚沸溅,一头蛟龙破水而出,黑鳞幽幽,威严肃杀,蛟首如同无角之牛。
“有劳混江君了。”老者拱手。
混江君低低吼了一声,张开蛟口,吐出一方铜箱。
破晓时分的远山卧云,橘红正好,霞光落在水波上也梦幻,混江君荡入江水,将云霞搅得破碎。
费姓老者起身来到铜箱前,开箱细察,[农夫]、[学究]、[炼气士]、[鼓吏]……一一具在。
老者微笑忽然凝固,白须抖动。
一直盛怒状的剑客陶像,面目上裂开了一道细缝。
宛如剑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