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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江中见蛟

  “别紧张,我手艺还是很到位的。”

  远离了那位名叫费师的白发老者,领路的男子似乎放松了些,还有闲心宽慰陆杞两句。

  “虽然我们心渊宗算是啖魂狗的一支,但并非如外头想的那般不守章法、丧心病狂。宗门内部里倒还是挺友善的。”

  陆杞附和点头,嗯了一声。

  从方才的情况来看,这所谓的啖魂狗、心渊宗,尤其喜欢抓活人搜魂炼魂,还被大齐朝廷列为邪魔缉捕。这样的旁门左道自夸友善,陆杞都觉得好笑。

  “不知师兄怎么称呼?”

  心里笑话归笑话,陆杞扯顺风旗,也套起了近乎。

  “我姓李锟,你就叫我李师兄好了。”

  陆杞又随口闲聊几句,打量四周。

  这艘船舫比之前躺过的那小船大了许多,但舱内依旧显得拥挤。

  左右摆放了不少怪异器皿,或大或小,形态各异。外表上看,材质也不尽相同,有铜浇,有银铸,也有玉石雕就、琉璃烧吹。

  船舱正中,有两名心渊宗的弟子围着一鼎黄铜大炉打转,一人旋动炉身凸起的琉璃圆柱,双眸覆上一层幽光,似在观察,另一人不时询问,低头记录,偶尔掐指计算。

  李锟带着陆杞小心绕过,来到后面。

  左侧有人正在清洁一张被诸多器具围住的铁床,床身倾折,酷似陆杞上世见过的手术床。

  右侧有三人,其中一个是心渊宗弟子,背负着双手。他面前还有两人坐于地上,背靠舱壁,神思迷惘。旁边还躺着两具蒙着白布的挺直尸体。

  陆杞认得那坐地上的其中一位孩童,的确是之前那位程窦。

  此时的程窦就像从一场漫长的幻梦中苏醒,虽然睁眼盘坐,但整个人依旧茫茫然然,残留着迷梦的阴影。

  李锟拍了拍陆杞的肩膀:“莫害怕,没修行过的人魂魄脆弱,在魂魄中留下烙印后会迷茫一阵。”

  “留下烙印。”陆杞心头一跳。

  “这当然了,留下烙印之后才算是一家人嘛!”李锟勾勾嘴角,轻笑道:“日后你万一落入其他啖魂狗手里,他们一查魂魄就知道你也是同道,不会为难。”

  恐怕从此以后就完全受制于人了吧。陆杞点头称是,心底一片冰凉。

  “对了,我之前看了费师的笔录,上面写你呆过武馆,修习过武功?”

  “不错。”陆杞斟酌了一下:“目前已经是炼气下境圆满。”

  “我倒是不懂武人路子,这下境圆满是……”李锟皱了皱眉。

  “我煅体已经有成,丹田里的内息炉凝练完毕,只待淬炼出第一口真气。”

  “原来如此……虽说你们这样存了两世记忆的人有着宿慧,但在杞国这样的小地方,十五六岁的炼气也算是有天资了。”

  ……

  “大哥……大哥,轻点儿,我瘦,胳膊不经事儿。”青年的嗓音。

  “嘴碎,不像怕疼。”干瘪的声音震在风里。

  “我、我人就这样,越怕话越多,娘胎里出来就这样。您老儿脸长得这么瘆人,我是真犯怵。”

  “……”

  “说说吧,几岁破得胎中之谜,觉晓前世记忆。”

  “我去……大爷你咋知道的?!”

  “我这转生难道还带犯法?……莫非您老人家也是穿越过来的?”

  “少废话。”

  “哥、哥,我老实答,老实答,手轻点儿,我锁骨要碎了……”

  远际忽有笛声飘荡,低低沉沉,被夜风卷得细碎,散在四面江水上。

  “掌柜的,不对劲。”

  “嗯,混江君也感应到了剑气……高邈入云,明灭忽变……不像淳城里的那位,可能是大齐的人来了。”

  “掌柜的,岸上有火把,人不少。”

  ……

  “好了,可以了,又不是盛放析出的魂魄,没必要打理这么干净。”李锟略有些不耐烦。

  还在清理铁床的灰衣人停下手里动作,“啊啊”了两声,退离了铁床,恭敬卑微,竟然是一名哑仆。

  “接下来,只须躺于床上即可。”李锟手搭铁床,调整倾斜大小,“不慌不乱,你的确比之前几个胆大,上一个可是路都迈不动了。”

  陆杞心不情愿,却也无可奈何。就在他准备走一步看一步的时候——

  稳如山岩的大船忽然动摇起来,舱外传来浪花拍击声,整个船身都开始摇晃。

  那些铜浇玉制的器皿被颠动到挪移,乃至四处跌滚,唯有船舱中央那口大炉定死在木舱里,两名心渊宗弟子护住,防止炸鼎。

  “怎么回事?江底有混江君镇着,怎么可能碰上这种风浪?”

  “莫非是敌袭?大齐的鹰犬找过了!”

  陆杞见过的那位宽衫男子阴着脸,在舱内快走。

  “裴师兄,出了什么变故?”李锟问道。

  宽衫男子摆了摆手,沉声道:“拾掇好东西,麻烦不小。”

  说完,他直奔舱尾一口铜箱而去,箱外缠裹着十余条写满符咒的青紫绫带,封死铜箱每一棱角、每一缝隙。

  船身仍然颠簸着,宽衫男子怀抱铜箱,纹丝不动,如同生根。

  “万事以[百相鬼]要紧,其余从简,带不了就毁了吧。”宽衫男子且说且走。

  “师兄,此人还未搜检魂魄呢?”李锟指向陆杞。

  宽衫男子长眉如弓绷,沉吟片刻道:“带上,伤了残了无妨,别死就行。”

  李锟应下来,宽衫男子大步向舱头走去,船身又是一颠,隐隐有木材破裂声。

  宽衫男子把铜箱抱紧,可是船身未平,震耳的轰响炸在舱内众人头顶,一股磅礴难制的巨力击中大船,击得船身倾倒、众人惊魂!

  龙骨断了!

  宽衫男子刚想安定局面,神魂忽地悸动——

  一股罡风突向他后心,风声阴烈,如同刀削斧斩般要将他劈开!

  宽衫男子双足钉在木板上,双眼闭拢,微微张口,稠如淤泥的幽邃黑雾从口齿中汩汩涌出,瞬息间罩满了全身。

  罡风斩在如泥黑雾上,掀起一阵波澜,又迅速平复,宽衫男子依旧立在倾斜翘起的木板上,就像一道幽影。

  他睁眼侧头,瞥见飞袭而来的灰衣哑仆,目光冷然:“藏得真久啊。”

  宽衫男子左手依旧死抱住铜箱,张开右手五指,指间滴落点点黑雾,汇成头颅大小。

  刚刚夺回平衡的陆杞一见这头颅,心绪轰然失控,或恐惧或发怒或绝望,种种妄想徘徊,恨不得自爆丹田内息炉来求解脱。

  陆杞急忙低眼,黑雾头颅飞出一道诡谲弧线,灰衣哑仆斜身一避,那黑雾附骨之疽般再度追上,灰衣人手握匕首,反身斩出一记罡风将其掠碎。

  “娘的!”李锟急从袖里掏出一只铁铃铛,即要相助。

  一旁陆杞虽不敢抬眼,但也察觉到了这举动。

  难知灰衣人是敌是友,不晓此刻动手是死是活。

  但……这就是他目前所等到的最好机会了,他逃离这狗屁心渊宗最好的契机!

  陆杞步子一蹬,合身撞了上去,他左手搭上李锟左臂顺前一滑,枷住手腕,右手箍紧李锟右臂和身子,暗劲一发!

  李锟猝不及防,手腕吃痛,铃铛脱落。

  灰衣人形如猿猱,欺身至宽衫男子周围,匕首快攻寒光纷锐,招招指向铜箱!

  “对不住,李师兄,脚滑了。”陆杞哑笑了两声。

  那灰衣哑仆一时发作,必定是为了所谓的[百相鬼],只要他得手了,心渊宗也顾及不上自己。船舫濒毁,自己水性尚佳,争的就是这条活路。

  李锟咬牙道:“果然胆大。”

  深沉的黑泥从他耳窍流出,黏稠且晦暗,陆杞猛地把头一磕,撞上李锟后脑,撞得他发簪松脱,黑泥倒缩回去。

  煅体有成的武夫,脑门的确梆硬。

  李锟压下痛感,双眼翻白,一股黑雾涌泉般淹没了眼眶,流淌而下!

  陆杞准备再撞一头,不远处的心渊宗弟子反应过来,灰衣人和宽衫男子斗得难解难分——

  这时,一道无匹的剑气裹挟夜风斩了进来,摧枯拉朽,了断船身!

  江风放肆,江水滚入,所有人都被雄绝的剑气慑住了心魂,一时陷入混乱。

  剑气之下,黄铜大炉炸裂,陆杞借着李锟身体护住了自己,却依旧被震开,一丝剑意蚀入他的脏腑。

  陆杞摔过破碎木板,栽入江水,那剑意只一缕,却锋锐得让丹田生疼,凝出的内息炉也在颤动,仿佛要裂开。

  大船的碎骸,舱里的瓶瓶罐罐,都和陆杞一齐下沉,而暮秋的江水奇冷无比。

  陆杞开始挣扎游动,圆睁着眼,江面上火焰丛丛,之前见过的小舟全都烧了起来。

  他看见一口铜箱坠入水里,箱子外的紫绫破烂,箱口张开。

  火光照映下,一尊尊陶像从箱口冒出:荷锄的农人,捧卷的老者,负剑怒目的侠客……

  目睹负剑侠客的一刹那,陆杞心头一震,丹田一热。

  巨大的黑影卷动江水,唤起大风巨浪,它在宽阔的江面上发出牛一般的吼声,旋即又沉入江中,仅是火光里的一瞥,那颀长的躯体也充满着夭矫的美感。

  铜箱被黑影吞没,它一掠而过,掀起的漩涡却裹住陆杞,将他抛来抛去,甩得筋疲力竭,陷入急流里。

  “原来是一头蛟龙……”

  这是陆杞清醒前的最后念头。

  ……

  天际泛起鱼肚白,白发老者涉出江水,衣衫褴褛。

  这位被敬称为费师的老者依旧面带微笑,他拣了江滩上一块大石头坐下,运调体内外的灵气。

  江水翻滚沸溅,一头蛟龙破水而出,黑鳞幽幽,威严肃杀,蛟首如同无角之牛。

  “有劳混江君了。”老者拱手。

  混江君低低吼了一声,张开蛟口,吐出一方铜箱。

  破晓时分的远山卧云,橘红正好,霞光落在水波上也梦幻,混江君荡入江水,将云霞搅得破碎。

  费姓老者起身来到铜箱前,开箱细察,[农夫]、[学究]、[炼气士]、[鼓吏]……一一具在。

  老者微笑忽然凝固,白须抖动。

  一直盛怒状的剑客陶像,面目上裂开了一道细缝。

  宛如剑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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